且說博洛昨夜裡睡得並不踏實,清晨也不等人叫,便早早起身洗漱,有奶嬤嬤替他梳了頭,用金墜角綁了發梢。得安尋了兩件長袍與他瞧,卻都不滿意。得安少不得又拿出兩件嶄新未上身的,還是不中意。
直到維楨差人來找他去吃早飯,才勉強挑一件黃櫨色綉十團蝙蝠紋樣的長衫,外罩一件紫檀色滾邊燙金的小坎,出門前又朝那穿衣鏡細照了照。
得安不得要領,賠笑問道:「二爺今兒怎麼也打扮起自己來了?平日里,爺不是常說什麼只正衣冠不正心志,萬不可取嗎?」博洛只是笑,也不理他,拔腿就走。
正房內,長順坐在中央一張鋪著團錦大坐褥的太師椅上,身邊一張紫漆彩繪檀木大幾,下首里卻是空著,眾子侄們皆坐在地上兩排廣式蘇作的雞翅木黑漆高背椅上。維楨親端了茶來奉與長順。
「孩子們都在,讓他們小的服侍吧,你也坐。」長順指指下首。維楨不敢就座,只欠身陪坐。
子孫輩聚在一處說笑倒也有趣,忽聽門口的小廝掀起帘子:「大爺大奶奶來了。」說話間,額林布拉著令儀走進來,只有博洛和煜祺站起來,其他人只管坐著,笑說新娘子一來,新郎官的病倒大好了,只怕此前皆是相思之症。
額林布與令儀先向長順行了大禮,問了安。
長順笑眯眯地看著兩個孩子:「我早說過,這些繁文縟節能省則省,你們非不聽。」說話間兩個人已禮畢。
一個嬤嬤走上來,扶了額林布往離長順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另有兩個小丫頭捧了兩個雕花紅漆盤上來,盤上一排七八個黃銅的水煙袋,最前面一個銀制燒琺琅花鳥紋樣的煙袋十分精緻,與眾不同。
令儀心知是長順的,忙先拿起來,煙倉水倉都是事前裝填妥當的。碧萱把個拜墊放在長順腳前,令儀捧了煙袋走去跪下:「給太爺敬煙。」
長順笑呵呵地接過水煙,令儀吹著了紙煤兒就要點上。素日她在家時,駿德倒常吸旱煙,這水煙原是只見過家裡的老親戚吸過,究竟不知底里,更沒點過。因此那紙媒兒幾乎燒出煙,也沒點著。
額林布遠遠地看著,忍不住咳了幾聲,使眼色給嬤嬤。身邊的老嬤嬤會意,才要去幫忙,只見長順自接了紙媒兒,將一個小紅布包放在令儀手裡,笑道:「小娃娃不慣這個也是有的,難為你一片孝心,我已知道了。」
窘得令儀急忙磕了個頭,碧萱扶她起身,拜墊便移向維楨。
「太太不吸水煙。」一個穿著略顯貴氣的婦人站在維楨身邊,忙地提醒一句,維楨瞥她一眼,並不說話。
令儀暗自揣度,想來這人就是額林布口中的「孫姨娘」,原來是這樣標緻的美人,並不十分修飾打扮,卻仍難掩容色出眾。
早有小丫頭託了一個粉彩描金的蓋碗來,令儀慢慢跪下,接過蓋碗,雙手捧上:「太太吃茶。」
維楨且不接茶,仔細打量著令儀,又轉頭笑向長順道:「托太爺的福,這碗媳婦茶我今兒也受用了。」說著接過茶來抿了一口,便擱在大几上,又從孫姨娘手裡接過一個紅布包,塞進令儀手裡,「瞧瞧,這嫩白的皮肉真可人疼,這孩子的手這樣小,手小好,手小抓寶。你與額林布早早得個麟兒,我們將軍府也早早地四代同堂。」
令儀也依禮磕了頭,往下便是額林布的叔父們,令儀按長幼座次依序敬煙磕頭。大家也都另有表禮,足鬧了兩頓飯的工夫,就只剩下博洛和煜祺未受禮。
令儀低眉順眼,盡量不觸及博洛的目光,好在她是正室長嫂,並不用跪敬,令儀從漆盤裡捧出煙袋,微微躬身,雙手遞過去:「給二叔敬煙。」
博洛原該起身接煙,此刻卻絲毫不動,只抬頭盯著令儀,目光如寒星般冷凜。
方才令儀一進門,博洛便驚在原地。那個衣著華麗,旗頭盆鞋的女子分明就是與他一起落難,以性命保他周全的茉兒。
博洛不能相信,目光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這女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似鋼針,一針一針狠戳進他的心上。若不是長順在座,他必不顧座上叔父母兄,定要抓住她問個明白。
眾人見博洛即不起身,也不接煙袋,皆略有詫異,維楨忙打圓場:「小孩子家就罷了吧,他又吸不慣那個。」
令儀聽說便要收回手,博洛猛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面上忽然帶出一點壞笑:「大嫂子不給點上,我怎麼吸?」
令儀咬了咬唇,拿過紙媒兒輕輕一吹,紅紅的火信兒便亮起來。博洛探身也不接煙袋,只叼住煙嘴,抬眼盯著令儀。
令儀深知躲不過,可心裡越是想點著,手上的紙媒兒越是不得用。急得令儀雙手微微發顫,眼眶裡便漸漸有了淚意,只不敢讓人瞧見,生生憋出一雙紅紅的眼窩,額頭大顆的汗珠順頰而下。
博洛眼見令儀這個情形,心裡竟莫名一痛,比剛才那針刺還疼上千百倍,神情便不似方才那樣戲謔陰冷:「罷了,我自己來吧。」說著伸手去拿令儀手中的煙壺,誰知令儀只顧點煙,並沒聽見博洛的話,忽見他的手伸過來,心裡一緊,手一抖,那燒著的紙媒兒瞬間滑落掌心。
一陣疼痛直鑽心窩,令儀尚未反應過來,博洛卻眼疾手快,一手彈掉火頭,另一隻手便有些不聽使,剛搶到手的煙袋一個不穩掉在地上。水倉里的熱水濺了一地,博洛急忙將令儀攔退一步。
「可燙著沒有?疼不疼?」博洛拉起令儀的手細瞧,細白掌心被火頭燙著了些,幾個黃豆大的水泡立刻冒出來,待要命人取葯,忽聽見額林布輕輕的笑聲,博洛方覺不妥,鬆開令儀的手。
額林布這一笑,眾人也都跟著笑起來,小叔子故意刁難嫂子,在旗人的舊曆婚俗也在講,尤其眼前新喜之時,只當是玩笑,並不算大事。
額林布笑過又重重地咳了兩聲。長順看向他,面上毫無血色,便知他勞乏了,道:「煙也吸了,新媳婦兒也都見了,園子里早預備下一班小戲兒,讓他小兩口歇著去,咱們吃酒聽戲到好。」
眾人忙附和著,煜祺卻突然跳起來,惱怒地指著博洛:「都是二哥哥鬧的,我的煙還沒點呢!」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剛才那一番「玩笑」也便真的笑過去了……
額林布回房時,已面色慘白,虛汗濡濕了中衣。元冬忙與他換了中衣,又要服侍他卧下,額林布卻嫌躺著骨頭疼,只命用厚厚的褥子鋪了羅漢榻,他穿一件中衣歪在上面。
令儀並不會這些服侍的功夫,見額林布這個樣子,總想做些什麼,又不知該做什麼才好。一時倒了杯茶來,親遞與額林布。不想他卻搖頭,抬眼看看令儀,她臉上的著急和慌亂是裝不出來的,額林布再不想這丫頭是這樣在意自己,不由苦笑,她不是他心尖上那個人,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別怕,我沒事。」額林布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怎麼都不像沒事,「你又跪又磕頭的,折騰了這半日,也乏了,還穿戴這些做什麼?」
令儀聽如此說,才覺自己口渴難耐,一口將手中那盞茶飲盡,又連向茶壺裡連倒兩盞飲下,重重地喘兩口粗氣,方喚人來:「碧萱,卸妝更衣!」
不多時,令儀換了家常的衣褲,卸了旗頭,只鬆鬆綰個連環髻,眉上的青黛,唇上的絳紅也一併洗去。待她收拾妥貼,卻見額林布倚著靠枕睡著了,一卷書落在他身上。
令儀打發了碧萱並大小丫頭們出去,自己悄悄抱了薄被親為額林布蓋,將那捲書輕輕拿起放在炕几上。忍不住細看一眼,那書有些奇怪,薄薄一本小冊,上面也不是中庸大學之類的,獨有三個字「時務報」,也並無作者屬名,這算什麼書?令儀心中納悶,便隔著炕幾坐在額林布對面,欲翻開細讀。
「往學裡讀過幾年書?」額林布小小的聲音也唬了令儀一跳。
「哪裡讀過什麼書?」令儀抬頭看向額林布,自謙道,「不過些許認得幾個字,好歹不是個睜眼瞎罷了。」
「那你念給我聽。」額林布始終閉目養神,並不看她。
「這個?」
額林布微微頷首,再不說話。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萬國蒸蒸,日趨於上。大勢相迫,非可……閼制……」
且說長順率領族中子侄們在小園子里聽戲吃酒,也有划拳行令的,熱鬧非常,獨不見博洛在席。
原來博洛推說身上不適,向諸位叔父告了罪,便回房去了。眾人知他千里迎嫂而歸,路上又遇拳匪,險象環生,小小年紀也當真難為了他,也都不強求於他。
獨得安深知出他主子心中不快,自上房受了新奶奶的敬煙之後,就面有怒色。難道那煙里有毒嗎?得安不敢細問,只小心跟著。
果不其然,博洛頭腳剛進門,後腳就把那茶壺茶碗,架子上的花瓶玩意兒全砸個粉碎,唬得丫頭婆子們不敢進來,得安也不敢勸。他主子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勸不好他反惹一頓打,也是常有的事。
至無甚可砸,博洛便狠狠捶那床欞,又要掀桌丟椅的,得安少不得要上來阻止:「爺仔細傷了手。」
「下去!」博洛推開得安,又要去砸炕幾琴櫃。
得安也顧不得許多,沒命地上前抱住他:「爺雖然生氣,也顧著身子。接大奶奶回來帶了那一身傷,好容易養出新皮肉來……」
得安不說還好,一說「大奶奶」三個字,博洛更是怒不可遏,發狠命地甩開得安,回身往牆上抽出佩劍。
得安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忽有人回道:「太太來了!」
原來婆子丫頭見博洛又發了性子,連得安都苦勸不住,恐出大事,連累到自己,便飛跑去回了維楨。
那維楨見下人急急地來回,只當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也不顧身邊有人沒人,扶了個小丫頭便往博洛屋裡來。進門正見博洛抽出佩劍,吃驚不小,厲聲道:「孽障,這是要做什麼?又是哪個糊塗東西惹你動肝火?」
博洛見母親來,便不好再發作,只是劍已在手,且怒氣未消,狠狠一揮,劍飛出去,正釘在床欞的木櫞上,劍柄的絲絛一陣亂顫。
維楨喚了人來,一眾婆子丫頭忙進來收拾,不過一轉眼的工夫打掃乾淨,得安費儘力氣才將劍拔下歸鞘。維楨把得安與教引嬤嬤並幾個近身服侍的大丫頭通通罵了一頓,數落他們不盡心勸導,又罵小丫頭子不會服侍,惹博洛生氣。
罵過之後便將眾人遣了出去,房裡只有娘倆兒說話,維楨盤坐在炕上,將兒子拉進懷裡拍著:「我的兒,額娘知道你委屈,他封官受爵,他風光大婚,你卻白吃了這些苦。」
博洛心裡惱的原不是這件事,卻不願解釋,頭枕在母親的腿上,像兒時一般卧進母親懷裡,維楨小聲哄著他道:「他是嫡子,你是繼嫡子,雖然他是哥哥,但你有額娘在,你放心,額娘必不會讓你吃了虧。
「前兒你舅舅還向我提起,他家的靜嘉今年也十七歲了,雖比你大兩歲,卻是個極穩重懂事的孩子,性情又好,模樣也標緻,我原想著你還小,且再等一二年不遲。看眼下這情形,趕明兒我就接了她來家住兩天,總你中意才好,其他的,額娘自有安排。」
「額娘……為什麼好東西都是他的?為什麼……」博洛喃喃自語,又似孩童夢囈一般,「明兒打發人去接她,明兒就叫她來……」
維楨心疼地摸索著兒子的背,哄他道:「全依你,我的兒,可就不要生氣了吧,你是額娘唯一的指望,只管放寬心,額娘必叫你如意……」維楨說著,一股冷冽刺骨的寒光從她眸中滑過,只是一瞬,她那好看的眼睛裡又滿是慈愛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