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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生辰

所屬書籍: 天增順

過了九月,關外就算是入冬了。博洛的生辰也近在眼前,加上他與靜嘉的婚事也請了期,因此西院里格外熱鬧。

令儀早準備了五色綉頂,裁了上等料子,趕製了一對枕頭作為壽禮。額林布又尋了紫檀鎮紙一對、上等徽墨一匣並新書一套為禮,頭二三天便遣人送去。

府里的規矩,小人兒家是不過生日的,因此府里並不大擺宴席。只在生辰當天,博洛穿了上等顏色衣裳,先往上房給長順磕頭,後依次序逐房磕頭。

額林布早命人傳了話來,不必過去磕頭,博洛也打心裡不願意去,可礙著長順,維楨又勸他,不得不去東院走一趟。

一進院門,聽得裡面柳琴聲聲,竟然一曲《梅花三弄》,曲調幽婉,雖聽得出指法還不熟練,卻也有些珠落玉盤的意思了。博洛一時聽住,得安跟在身後,想輕喚兩聲,見博洛並不理他,也不敢打擾。

小丫頭雙花出來喚小廝去廚房傳話:「去說一聲,大奶奶的話,午膳的份例菜不必送上來了,奶奶要跟著大爺吃些細粥。還有,大爺說,下粥的小菜要精緻些,再預備兩碟餑餑點心,要紅豆餡的,奶奶愛吃。」

雙花說著忽見博洛在院中站著發獃,拍著手笑道:「二爺多早晚來的?怎麼不進來?必是方才杜松和方海又躲著玩兒去了,連二爺來了也不知道。」說著挑了那紅氈帘子,往裡回道,「洛二爺來了。」柳琴應聲而止。

博洛被雙花說得沒好意思,訕訕地向里走,果見額林布與令儀都在南炕上坐著,炕几上擺著文房四寶,此時筆已經丟在筆洗里。

令儀起身將懷裡的柳琴遞與碧萱,轉身見博洛今日打扮格外不同,他顯少穿光鮮顏色衣裳,看上去意氣風發,不知底里的人都會認他是個溫潤公子。

得安極有眼色地將拜墊鋪到博洛腳下,博洛撣袖打千,起身又跪下,口內道:「給大哥哥、大嫂子請安!」

額林布不等他跪下,忙忙地起身,雙手托他手肘,不使他跪下。令儀見額林布起身,恐他起急了頭暈,也忙去扶,三人六臂倒匯到一處。

「大爺且坐吧,二叔也別拜了,一家子骨肉坐下說話倒便宜。」令儀說著,扶了額林布往炕上坐了,又道,「二爺炕上坐吧。」說著自向地上那鋪著家常坐褥的那椅子上坐了。

博洛就在令儀剛坐的炕沿上坐了,元冬親奉茶來放在博洛跟前,白蘇和雙花又換了兩盞茶與額林布、令儀。得安早被請到下房喝茶。

博洛與額林布本不親近,也無甚話說,往年行禮不過是磕個頭就走。現下相對而坐,又不得不找些閑話來說,扭頭見碧萱要收起柳琴,博洛忽笑道:「剛才院子里,聽見那樣好的琴聲,原來是大嫂子的技藝。」

令儀淺笑不語,額林布先笑道:「她家時學的,我也是那日見她擦琴才知道她會這東西。這幾日才撿起來,只曲子還不熟。」

「讓二叔見笑了!」令儀低聲道。

博洛勉強笑笑:「我與大哥哥骨肉兄弟,大嫂子有這技藝何不再賞兄弟一支曲子聽聽。」

令儀不敢點頭亦不敢搖頭,只偷眼望向額林布,見他微笑點頭,方道:「如此,還請二叔不嫌棄才好。」

碧萱忙遞過琴,令儀接過抱在懷裡,復又戴上撥片,手指輕動,竟是一曲《平沙》,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之意,聞之倍感心胸開闊。

一時曲畢,博洛為曲中情致所感,如墜夢中,倒是額林布先擊掌而笑:「這首好,博洛今年也十六歲了,他日得展鴻鵠之志,這曲子倒算是提前為你祝賀了。」

博洛方才回神,忽而苦笑:「國家動蕩,山河日下,新政又不得施展,哪還有什麼宏圖之志?國家有沒有朝陽尚且難定,何況於我?」

「博洛,不可妄議時政!」額林布忽沉下臉來。

「好,那我就議家政!」博洛有些著惱的樣子,「往年我生辰,雖不在府中設宴,倒有好幾家的世家公子道賀吃酒,不醉不歸,也算熱鬧,今日門庭冷落,大哥哥可知為何?」

見額林布不語,博洛跳在地上,憤憤地道:「坊間傳聞,太爺抱老佛爺的腳,勾結榮祿,唯求榮華富貴,太爺與譚大人明明交好,卻極力反對新政,如此首鼠兩端,為世人不齒……」

「博洛!」額林布厲聲喝住他,不等再說話便咳嗽不止。

令儀忙丟下柳琴,上前送茶,輕輕替他捶著背:「大爺別惱,二叔也少說兩句,小輩兒的原不該在背地裡這樣說老人家,難怪大爺生氣。」

「博洛造次,回去還要陪太太吃面,不擾大哥哥了。」博洛說著轉身就走。

「大爺,二叔好歹是來請安的,還是……我去送送吧。」令儀拉著額林布的袖管,見他微微點頭,方追著博洛出去。

碧萱見狀,忙使外頭的小丫頭向外傳話:「請洛二爺等一等,大奶奶有話說。」

曲蓮應了忙跑著去傳話。待令儀出了院門,博洛果真等在門口,一見令儀,滿心憤懣倒泄去一半。

「二叔今日生辰,總要開些心才好。我勸二叔一句,知己朋友不會因為太爺而不理你,那不知己的朋友不來也罷了。」令儀低頭道,「不為這點子小事生氣,我送送二叔。」

兩人並肩而行,得安和碧萱遠遠地跟著。走出幾步,博洛終究耐不住,悄聲問道:「大哥哥待你好嗎?」

令儀不語,只低頭走路,又行幾步,方緩緩開口:「是故仁不仁之辨,於其通與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

「譚大人的《仁學》!」博洛大驚,不由停下腳步,直愣愣地看著令儀,「你竟然會背?」

令儀也停下腳步,抬起頭,目光直視博洛一雙漆黑的瞳仁,輕輕一笑,道:「那麼多的字,我認還認不全,哪裡就會背了?不過是每日為大爺讀書,偶爾記住一二句罷了。」

「大哥哥也看這書?」博洛似不能相信。

令儀微微一笑,雲淡風輕,轉而繼續前行:「不止大爺,那日給太爺請安,見太爺也在看這本書。」

博洛震驚地看著她,只見她轉身繼續走,幾步之後方道:「你們這裡的事,我不懂,也不敢混說,但我在家時,我阿瑪也是常被同僚厭棄的,他們只嫌他一心經營商道,都說他鑽營取利,實為小人。」

駿德官小言輕,被排擠得尤甚。可幸的是,駿德並不惱,也不管別人議論,只一心做事,經營的商號雖不是日進斗金,卻也著實讓他這個六品小官過上一二品的日子。日子久了,連那些很瞧不上他的官員也不得不找他拆借些錢糧。所以,直到令儀出嫁,駿德在當地的官風和人緣是一等一地好。

「我雖猜不出太爺反對新政的原因,」一陣寒風吹來,令儀縮了縮衣領,「但我知道,若太爺支持新政,這會子,只怕咱們一家子早不知在哪裡了。」

博洛低頭不語,見令儀有瑟瑟之態,忙脫下灰鼠毛的披風將她裹住,攔在她前面,道:「外面風冷,大嫂子回去吧。對了,還沒謝你的枕頭,只是針腳太過精細,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賤綾羅,且做那些東西?」

令儀再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忙笑道:「針腳粗糙,好歹是一點子心意,你不嫌棄才好。」

那笑容落在博洛眼裡,心中莫名抽痛,待要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少不得找些話扯開:「你送我這樣好的禮物。下個月,我可要送你些什麼好呢?若論起那些銀錢吃穿之物,終究又不是我的。若題字作畫,又實非我所擅長。」

令儀不解其意:「下月……」

博洛疑惑地看向令儀:「大嫂子生辰可不是下個月……」

「哦,是了。」令儀方想起庚帖上,她原是下個月生辰,心中不免苦笑,也不知多早晚才能真的變成「令儀」,見博洛仍看向她,目光滿是不解,忙道,「多謝二叔費心想著,小人家原該過這些沒要緊的日子,況你哥哥病著,也顧不上。我看你哥哥也該吃藥了,二叔慢走,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著轉身便走,沒有兩步又轉回來,將披風脫下塞進博洛懷裡轉身急走而去。

博洛抱著披風,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見,卻獃獃地望著東院的圍牆。「二爺才好些,仔細著涼。」得安說著自顧從博洛手中接過披風與他穿上,「我們回吧,只怕太太那裡還等著爺一起吃面呢。」

「得安,你幾月里生辰?」博洛訥訥地問。

「六月里,奴才命不好,那大熱的天也不知急急地來做什麼?」得安笑嘻嘻地回答。

「你說有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生辰?」博洛說著轉回身,默默走著。

「這個卻不好說,我是家生子,自落草就在咱府里,外面的人和事也並不知道許多。」得安忽然眼前一亮,「對了,爺說的是馬廄里喂馬的傻柱子吧?他原有些痴傻,連自己的生辰也記不得。」

博洛忽然朝得安頭上狠狠彈一指甲:「別胡說,你才痴傻!」

「奴才是說那柱子痴傻!」

「你還說!」

比起博洛,令儀的「生辰」顯得格外隆重。許是因為她新婦進門,婆家人不便薄待她。頭十來天起,長順派人送了可玩可用之物許多,又賞下金玉如意各一對。

維楨也送了上等東珠耳環一副、鏤金步搖一對,並一床五色絲線綉麒麟送子圖的錦被。博洛單送了架緙絲寒梅傲雪圖的桌屏,雖小巧,卻極精緻。

令儀又不得不往各房裡磕頭謝了賞。及至生辰當天,長順請了一台小戲,並雜耍在花園子里,還請了幾家近親,並不以慶生為名,只是一家人團團圍坐,吃酒說笑十分鬧熱。

唯有額林布略坐坐起身回房,令儀親扶了他回去,又服侍他脫去外衣,往床上歪著。

「家裡原為你才這樣,你倒不好不去陪著。」額林布已是渾身乏力,連說話似都沒有底氣。

「服侍了大爺便去。這些日子大爺略見好些,今兒怕是累著了才這樣。」令儀說著往桌上倒了盅茶,遞給額林布,小心覷著他的神色,「我瞧大爺有些不悅,有什麼事嗎?」

額林布訕訕笑一下:「哪有什麼事?你小人家兒不大,倒學起那察言觀色本事,只是你還差著火候。快去吧,這裡有元冬伺候,你不必擔心。」

令儀又囑咐了那些小丫頭子,方離了額林布,往上房去。才行至院門,忽想起方才替額林布擦去額角的虛汗,竟把帕子忘在房裡,轉回身去拿。

白蘇掀了帘子,令儀才走近兩步,遙搖地看見額林布歪在暖閣出神,再要進去,卻只見他手裡分明拿著一支鑲了紅寶石的金釵,他神情寂寥落寞,似無有限哀傷,凝望金釵許久,忽將金釵緊緊捂於胸口,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元冬卻似司空見慣一般,只默默站在一旁並不說話。

令儀心頭猛地一緊,也想不起取帕子,忙忙地返身離開。碧萱見她急急地走出來,手裡卻並沒有拿著帕子,方要問她,卻見她直直的從自己身邊走過,並沒停下,忙跟了上去。

此刻,令儀心中百味陳雜,不由暗暗苦笑。她早該猜到,這樣的日子,額林布必定會想念他心尖上的那個人。儘管那個人背信棄義,寧可入宮為妾,也不願與他同甘共苦,卻仍不能減去他的思念。這是要怎樣深刻的愛慕,才會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念得這樣辛苦。

一顆清淚不知不覺便滑下來,令儀自己尚不知覺,倒把碧萱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日子怎麼哭了?」

令儀這才驚覺,忙要拭淚,才發現帕子並未帶出來。她本不是一個精細的人,隨手就要抓月白的衣領子去擦,眼前忽多了一條海水綠綉細碎花瓣的帕子。

令儀抬頭一看,卻是博洛一臉狐疑地看著她。

「這是怎麼說?」博洛湊近她身邊,細細看她的臉,低聲問。

令儀慌忙接過帕子,欲要急急地拭淚,又怕弄花了妝容,極不順手,碧萱才要上前幫忙,卻是博洛先搶過帕子,一點一點為她沾下眼淚:「再哭就要回房補妝了,大哥哥問起來,你要怎麼說?」

令儀沒想到博洛會有此舉,僵在原地,絲毫不敢動彈。倒是碧萱上前兩步,隔開了兩個人:「姑娘今日生辰,想起家人難免心酸,並不要緊。二爺怎麼逃席出來了?快回去吧,仔細讓他們拿住,罰你酒。」

「原是出來略散散,就要回去的。正好我陪大嫂子回去吧。太太那邊怕是也等急了。」博洛說著便朝花園子走去,只是步子略慢,似怕令儀跟不上。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令儀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博洛轉頭看向她。令儀忽朝博洛凄然一笑,不再言語。

園子里仍舊熱鬧,女眷們已吃畢飯,洗了手,安坐著聽戲,家下爺們兒自尋了另一處吃酒划拳,並看那些雜耍。

博洛混在女眷之中,說笑一陣,要了戲摺子,非要聽一出《遊園》。維楨早因為長順多疼長孫婦而心中不自在,見兒子要聽戲,自然要順他的意。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大戲班子並不往關外走,眼前這昆班小戲兒在海龍府也算是好的了。寧古塔更少有這樣的鏗鏘之聲,所以令儀並不常聽戲,現下細細咀嚼那唱詞,不覺便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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