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京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架寬大的板車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個輪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呻吟不已,只怕一快跑就得散架了。夜色薄霧中隱約可見車頭掛著一盞紅紙燈籠,上面濃墨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字跡漆黑,紅紙鮮艷欲滴,照見路上三尺遠的道,在這初春夜裡顯得分外詭異。
拉車的是幾匹騾子,跟那板車一樣不得勁。趕車人裹著一件大皮襖子,縮著脖子,埋著頭,晃晃悠悠地瞌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騾子。忽然前路上一聲震喝:「呔!錢財留下,要命的快滾!」三個高大的漢子當先攔住板車,其中一人便點起了一支火把。
騾子猝然止步,那車「嘎」地一聲停下。空氣中是沁人心骨的冷冽,郊野的空曠透出一股寂靜,使得那騾子跺蹄的聲音空洞地迴響。趕車人仍然縮著頭,裹在皮襖子里一動不動,火把微弱的光線中看不清面目。
三個攔徑的盜賊互相看了兩眼,覺得有些古怪。為首那人方臉闊額,膽色也最好,搶上前去揭開那板車上的氈布。車上高高地堆著貨物,那人拿火把細細一照,上面全是木材。外面散放著幾塊棺材板,都系著繩索。木料最高處,卻豁然放著一具舊棺材,斑班駁駁還沾著泥土。
那剪徑的漢子心底生寒,才一起了怯心,就聽那棺材裡夜貓子似地嘶聲怪笑,聲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聲。兩個站在趕車人前的盜賊驚得跳了起來。便見那趕車人緩緩抬起枯老的雙手,抱著脖子轉了兩下,竟把頭擰了下來,胸腔里咕嚕嚕兩聲喉音,含糊沙啞道:「拿去……吧。」
趕車人的雙手捧著的頭一抬,一張乾枯慘淡地死人面孔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慘烈又恐怖。三個漢子瞬間跳了起來,「啊——!鬼呀!!」一邊喊著一邊落荒而逃。雖是年輕力壯,身手敏捷,卻因為驚嚇,逃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
車頭上的紅紙燈籠剎那熄滅,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輕微地揮鞭聲,騾子們又再起步,板車再次慘叫著往前奔去。車上的棺材裡撲騰撲騰響著,過了片刻,棺材蓋子抽了開來,黑暗中一個纖巧的人影靈活地爬了出來。
那人影推好棺材蓋子,拉著繩索走到板車車頭,挨那無頭的趕車人坐下,不知哪裡摸出一個火摺子,搖了搖,小心地摘下燈籠罩子,將那熄滅了的燈芯點燃。淡淡燈光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摺子上的火苗。
那少女雖穿了一身男裝卻掩不住俏麗,望著趕車人銀鈴一般笑道:「快走到城邊大路了,出來透口氣。」說著,便一手奪過趕車人抱著的人頭,一手解開趕車人的衣領。那趕車人伸了伸脖子,從衣領中露出腦袋,滄桑的臉上寫滿笑意。少女便捏著嗓子用剛才那怪笑聲「嘎嘎」地笑了起來。一老一少相顧大笑。
少時離了小道,走上進城的官道,天光已透著青白,趕車的中年人咳了一聲,道:「少東家,外面冷。」
蘇離離搖了搖頭,不應,忽一眼看見手上拿著的木雕鬼腦袋,便對著那人頭做了個怪相,揚手扔到了車後面的木料堆里,笑道:「這些個強盜,殺人放火都敢做,卻怕鬼。」聽那板車「吱吱」地響,又道:「程叔,車該修修了。」
程叔趕著車,嘆道:「京城邊上都鬧起強盜來,這天下果然亂了。少東家,今後你別跟車了,路上不太平。」
蘇離離卻笑得格外燦爛,「千虧萬虧虧不著咱們,越不太平咱們越能掙銀子。」她望著漸漸清晰的官道,仰頭哼起了一首婉轉的山歌。
這悠揚的歌聲一路唱進了城,城裡的街市漸漸蘇醒。板車駛過如意坊後面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門前。蘇離離利落地跳下板車,找小門的鑰匙,一面對程叔道:「你買點菜,我去前面開門。」
程叔便就近買了兩支筍,賣菜的農家早已認熟了他們,望著蘇離離開了那小角門進去了,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們家離離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紀就獨個經營鋪子。」
程叔回道:「祖上傳下的,守著過活吧。」
賣豆腐的田嬸也插話道:「今年夏天一過,離離也該十五了。這眉目俊俏得,倒跟個大姑娘似的。」
這回程叔但笑不語。
遠遠地,只聽蘇離離大聲叫道:「啊——!誰他媽死在我門口,可真會挑地方!」
代寫書信的王先生搖頭輕嘆:「就是粗鄙了些。」
程叔連忙放下白菜,轉過街角,到了店鋪大門前。蘇離離抱著一塊門板,皺著眉,咬著唇,糾結地注視地面。門前台階上果然趴著一個人,衣衫襤褸,洇著暗紅的血跡,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程叔搶上前去將那人翻過身來,拂開他臉上的亂髮,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乾涸,面目消瘦,喉頭涌動了兩下,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蘇離離擱下門板就往外走,程叔問:「你做什麼?」
蘇離離道:「他還沒死,我叫官府來把他收去。」
程叔道:「離離,把門打開。」
蘇離離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稱她少東家,一旦叫她離離,說的話蘇離離就不好抗拒了。於是她折轉身,又拆下一塊門板。程叔便抱起那人,進了店鋪大門。蘇離離轉身,見門前聚了好些人,憐憫的少,看熱鬧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準了地方,跑到棺材鋪來死,嘻嘻。」
蘇離離心頭惱火,冷笑一聲,「可沒錯,他是個會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別挑到這裡來。」說罷,也不看那些人,徑直進了大門,將門板對上,「砰」地一聲按實了,只留下鋪面門楣上「蘇記棺材鋪」幾個大字映著朝陽熠熠生輝。
蘇離離穿過鋪面正堂排列整齊的成品棺材,斜插過一道影壁,到了後院。後院原是個天井,堆著散亂的木料,整板花板一應俱全。蘇離離直奔樓梯下小角門那間小工住的臨時木閣子。程叔正半扶著那人,喂他清水。
那人沒醒,卻將水咽了下去。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左腿褲管更是沾滿了血跡。程叔緩緩捲起他褲腳,蘇離離便倒抽了一口冷氣。小腿上傷口猙獰腫脹,骨頭幾乎要戳了出來。蘇離離瞠目結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來了。你把他弄進來,莫要死在我家裡。」
程叔嘆道:「他不過是個孩子,死在這裡也好過暴屍荒野。」
蘇離離手指頭一點,鏗鏘有力地說:「他要死在店裡,我只有薄皮匣子給他!」話音剛落,順著自己纖長的手指,便見那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幽幽地望著自己。他雖面目染著臟污,眼珠子卻烏黑明亮。眼神冷冽而沉靜,像失群的幼獸,既膽怯畏懼又戒備兇狠。
蘇離離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麼?現在官府哪裡還管這些事。」
蘇離離一邊走一邊仰天長嘆,「無事出門就破財,這回破財破到家裡來。我去找個大夫!」
將近傍晚時,大夫晃晃悠悠帶著小學徒離開棺材鋪,臨去帶走了蘇離離五兩四錢銀子,足夠蘇離離吃喝半年了。蘇離離暗自心痛之餘,跌足懊悔,怎麼這麼蠢,竟請了個最好的大夫。不僅給他全身裹了傷,還開了無數的方子要熬給他喝上三五個月,這下虧本虧大了。
蘇離離忿忿地切著豆腐,撒了幾顆鹽。為了這小子,她歇業了一天沒開門。上門做活的木工也打發回去了。這會該吃晚飯的時節,程叔卻不得不去送貨。她將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碼好,擱到水氣繚繞的蒸籠里小火蒸著,又轉到外面院子的菜畦,摘了四棵蔥翠的白菜。拿到廚房,摘了葉子洗凈,想了想,細細地切碎,用蝦米碎菇煮爛收汁。
待那青菜燒好起鍋,蘇離離便把蒸籠揭了蓋。上層是鮮嫩細滑的豆腐肉末,下層鬆散清香的米飯。用一個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兩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蘇離離端了碗來到那木閣子里。下午大夫給他正骨時,他便昏了過去。這人真是倔,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眼睛一翻就昏過去了。把蘇離離給嚇得,還以為他真死了。
蘇離離擱下碗,坐到床邊,用手指戳他額頭,「喂,醒醒。」
那人不動,昏睡的臉上血跡泥漿已洗乾淨了,有些青澀稚氣,雖是臘黃臉色,卻是劍眉薄唇,挺直的鼻樑。蘇離離心中齷齪地想:他這副樣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實沒用得很,一張臉倒長得不賴,只怕賣到那啥的地方還能做個頭牌……
她正胡思亂想,那人動了動。蘇離離趕緊推推他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餓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皺了眉,待得睜開眼睛看到蘇離離,神色便又平靜冷漠起來。蘇離離大是不悅,罵道:「疼就疼吧,裝什麼樣?!撐死的英雄,餓死的好漢。這裡有飯有菜,有本事你別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地一敲,端起來,用勺子扒拉飯菜,鮮香四溢。
那人咬牙望著她。蘇離離道:「想吃么?」
他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蘇離離嘻嘻一笑,「你若還這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便不給你吃。你縱然恨得我咬牙切齒也只得活活餓死。」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只望著床沿。他此時肯俯首低就卻比先前冷然的樣子更加無助。蘇離離心頭一軟,放了碗,將他扶起來,嘴裡卻道:「現在才知道低頭,白白找人罵。」將枕頭給他塞好,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飯菜。
豆腐入口即化,那青菜她也切得極碎,無需多麼費力便可咽了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厲,卻沉默異常。蘇離離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給他擦凈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蘇離離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蘇離離,卻望著虛空,不答。蘇離離皺眉道:「怪不得你連正骨都不叫喚,原來是個啞巴啊。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惡事,這輩子業報現眼前。」
他額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蘇離離端了碗要走時,他忽然開口,沙啞地問:「什麼是薄皮匣子?」
蘇離離萬料不到這人第一句話是這樣問她,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就是廢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錢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個……實在沒錢,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說要給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見問不由得心虛,聲音便少了底氣。
「我的腿怎麼了?」他仍然望著床沿,淡淡地問。
「骨頭折了,大夫已經給你正好了。」蘇離離機械地回答。
「能好么?」
「若是骨頭接得好,你也好好休養,不一定會殘疾。」她照樣把大夫的話說了一遍,心裡詫異,怎的他倒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問必答。
他聽完,不再問,慢慢撐著身子倒下去躺著。
蘇離離愣了半天,覺得不對,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說明白,便徑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著碗,一手指了自己道:「喂,你記住了。我,叫蘇離離,就是離離原上草的那個離離。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兩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絲毫沒有銜環結草的感激之情。蘇離離有些來氣,指著他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何方人氏,有錢沒錢,叫你家人來贖你。」
他閉著眼睛道:「沒家沒人,更沒有錢。」
「連名字也沒有?!」
「沒有。」
蘇離離看他倒在那裡,有氣無力,咬牙道:「你別以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無賴。沒錢就給我做小工,沒名字我給你起一個。我滿院子都是木頭,你從今起就叫木頭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轉身出去時,將那破木門摔得「啪」地一響。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蘇離離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後院靜謐清新,從井裡汲來的水流晶泄玉般從她指間划過,涼涼的觸感讓蘇離離玩心忽起,一揚手,一串水珠灑了出去。仰頭看見院外的一棵黃桷樹,正抽著嫩黃淺綠的新葉。
古來文人騷客多愛詠春傷秋,蘇離離獨不喜秋天。天氣實如人之心性,隆冬嚴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萬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卻似幽閨怨婦,雖是色衰傷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個沒完。
蘇離離洗完臉,略略澆了一下菜地,覺得離那怨婦還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廚房做飯。不多時,便端了碗甜米粥,推開了角落裡那間小屋的門。那塊木頭睜著眼,望著屋頂斜齜出來的一塊板子,見蘇離離進來,目光勉強落在她身上。
蘇離離將他扶坐起來,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著粥,香糯清甜。那人臉色不似昨日蠟黃,然而蒼白得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仍清冷犀利。蘇離離將勺子伸到他唇邊,他便抬手道:「我自己來。」聲線低沉,卻帶著沙礫相撞的清越。
蘇離離隔開他手,冷笑道:「自己來?一會你就得離了這裡!」
他並不表示訝異,隻眼神微微一沉,蘇離離頓了頓,接道:「搬到東面那間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來么?」
這本是個小玩笑,他卻很不賞臉,抿著薄唇道:「為什麼救我?」
蘇離離覺得此人防備之心太過,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態度,正色誠懇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門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門口,我連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會餓著你凍著你;你若有仇家尋到這裡,我也護不住你,這是你的命。你明白么?」
蘇離離說得分明,他聽得清楚,點了點頭。蘇離離展顏一笑,贊道:「這樣好,我喜歡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昨天剛拉回木材,吃了飯我還要忙。這屋子潮,你筋骨有傷,住久了會落下病根。東面還有間廂房,堆著東西,一會我收拾了,你住那裡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麼,當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了點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吐出兩個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半會走不了,以後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麼。」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么?」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凈積塵,鋪了洗凈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地潔凈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撿了兩套給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闔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憑添了一分。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松、楠,應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硃砂打底,大漆罩面。幾道漆下來,棺木鋥亮如鑒,曲指一叩,聲如璫玉。
蘇離離對著帳本定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急,不飽不飢。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只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並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慣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余之後,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拐杖,單著一隻腳,在院子里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后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後院看看活計。後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佔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面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面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牆小門就可走到那裡。院里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牆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黃桷樹,正掛著滿樹黃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牆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麼忙,常拈上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定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裡,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麼叫做棺材臉么?」
木頭眼神如感應到不妙,應著她聲音就黯了黯。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閑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只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裡走,后角門上敲了三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短衣亂髮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閑人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乾的營生並不那麼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麼,也結交起來。
莫大晃著扁擔進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后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子的大門那是買棺材的人進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裡晦氣,你快快找個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翹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貴態度;雖不發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是超越性格與心志的。見著比自己優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
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
而莫大,一眼瞧見木頭便不順眼,對蘇離離道:「聽說你上次救了個叫花子,就是這小子啊?」
木頭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見惱怒,只默然不語。蘇離離嘆口氣道:「他家人離散,可憐得很,我認了他做我弟弟,你別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皺起眉頭道:「本來就是叫花子,敢做還不讓人說么?」
蘇離離揚頭看了他兩眼,皺了眉,對木頭道:「這是街對角莫家裁縫店的莫大。莫大是個混名,」她轉頭看了莫大一眼,抑揚頓挫地說:「他大名叫莫尋花。」
木頭原本一語不發,此時卻極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風雅,兼且湊趣。」
莫大頓時漲紅了臉,大是不悅道:「離離,你……」
蘇離離和藹地笑著:「什麼你你你,我還不知你口吃。」她轉視木頭,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窯子,與人爭鋒時失手喪命。她娘親開著個裁縫店拉扯兩個兒子,給他取名叫莫尋花,他還有個兄弟,叫莫問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後一個字,木頭眼睛也不抬,毫無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淚。」
蘇離離「哈」地一笑,只覺木頭被她刻薄時無辜得可愛,損起人來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窯子被打死可謂窩囊,兒子偏還給取了這麼個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叫他莫尋花,蘇離離今天偏要揭他短,頓時在木頭面前矮了氣勢,苦臉道:「你就這麼護著他|Qī-shū-ωǎng|,他給你銀子了?」
蘇離離擦著手道:「我說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聽人說定陵太廟鬧鬼鬧得厲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著,也可以見見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蘇離離大笑,「你去挖墳盜墓我還信,捉鬼?你騙鬼吧。」
「你該不會是膽子小,不敢去?」
蘇離離笑得搖頭,「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閑逛。你要去,我別的沒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圓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地一聲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義了,這不是咒我。」見木頭望著他吐的口水皺眉,大聲笑道:「我以為你照顧這瘸子弟弟肯定悶壞了,才趁著天氣好,約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罷了。」
說完抬腳要走,蘇離離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潤光澤,斜睨著一轉,道:「我至多給你放個風,說吧,晚上什麼時候?」
「酉時三刻,我在這角門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門,大步而去。
蘇離離應著,回頭見木頭默然地看著莫大去遠。蘇離離撲到他椅邊,蹲下笑道:「好木頭,你別告訴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來。」她一聲「好木頭」叫得未免有些親熱,直把木頭叫得皺起了眉。本是光潤華貴的椴木,也皺成了橫七豎八的黃楊渣子。
蘇離離不管他冷淡,按著他右腿無傷的膝蓋搖了搖,一臉讒笑地站起來,端了盆子進去了。
這天蘇離離吃罷晚飯,院子里逛了逛,便說頭疼,早早回房裡歇息了。臨去時,程叔毫不察覺,木頭擺著一張棺材臉橫了她一眼,被蘇離離瞪了回去。
她回房裡換了身深色的短衣,紮上褲角,挽起頭髮,扮作個小廝模樣。天剛蒙蒙黑,探頭一看,程叔與木頭已各自回房,白紙糊著的窗欞上投來淡淡燈火。蘇離離踮著腳尖,貓一樣走過正院,躥出後院角門。
門外莫大牽著匹馬,背了個包袱,包袱束得很緊,只有一把方便鏟的剷頭露在外面。見了她,翻身上馬,蘇離離便也踩了蹬上去,抓住他腰帶。一路越走越荒涼,蘇離離問:「你娘的病還沒好?」
莫大嘆氣,「怕是好不了了。」
「二哥還是沒有消息?」莫問柳離家一年,音信全無。
莫大搖頭,「沒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少時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點,引著蘇離離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歷代帝王后妃,文武大臣的陵寢,也是藏金葬玉的寶窟。蘇離離等著他辨方向時,不知讓什麼蚊蟲咬在了手上,一邊抓著,一邊皺了眉輕聲道:「這禁軍也太過瀆職,皇陵荒蕪成這樣。」
莫大「嗤」地一聲笑,「不荒能有活幹麼?主陵那邊還駐著人,這些陪葬大臣墓早沒人管了,天天都有人來逛。」逛,是個行話,不言自明。他指點蘇離離道:「你在那棵矮樹下看著,若有人來還是學夜貓子叫。」
蘇離離應了,莫大身子一勾,摸向前面方冢。蘇離離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樹下。趴在地上,泥土著潮濕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鑽,蘇離離從懷裡摸出百草堂買的清涼油,抹在手腕脖子上,豎起耳朵聽動靜。
夜色轉深,荒野陵墓間沒有一絲聲響,又似有萬籟千聲。遠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線上,七顆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狀。夜空深藍,大地反顯得蒼莽空曠,所謂大象無形,一時激起人的亘古之念。蘇離離看著那北斗形狀,略有些怔忡。
耳邊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響,似有人輕聲嘆息。蘇離離精神一振,回過神來,細聽之下那聲音彷彿是從東南面來。她趴著不動,凝神細聽,少時又有幾聲呻吟。蘇離離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盜墓賊,就是狐狸精,怎會有這聲音。
她猶豫片刻,轉了身,往東南方摸過去。約行了十餘丈遠,便見一座屋宇的輪廓隱約矗立在一片林木邊,彷彿祭拜的廟宇。蘇離離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還未落穩腳跟,就聽「啊」地一聲慘叫。
一個聲音低沉地問:「當真不說?」方才叫喚的人虛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確實不曾找到。葉知秋十年前……已隱退山林,不問政事。朝廷宮中都不知他去處……」
蘇離離聞言一愣,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心中思忖個來回,便貼著地面,如覓食的貓兒,躡手躡腳地再爬近些,微窺那大廟正殿。
正殿地上橫躺著一人,牙帽已滾在一旁;他身側站了一個人,卻是闊袖散發,皂衣拂地。兩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對地上那人施了什麼刑,此刻只負手而立,緩緩道:「葉知秋即便死了,那東西總有落處。就是隨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宮中採買,此事……實在無從打聽……」
皂衣男子手輕輕放下來,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該欺哄主子。」他從懷裡取出一個不大的瓷瓶,拔開蓋子。地上那人陡然大聲道:「不,不,……我……」話未喊完,幾許清亮的液體灑在他身上。那人頓時沒了聲,只喉間發出咕嚕的聲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體在地上癟了下去。
一股腥濁之氣瀰漫開來,蘇離離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噁心,半是害怕。眼睜睜看著那人化成了一地屍水,只有衣服覆地,蘇離離竟僵了手腳,動彈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動。只是這一抬手的動靜,皂衣男子似有所覺,已微微轉了頭,垂手緩步出來。
他後腳踏出門檻邊,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這人臉上如罩著淡淡的寒氣,縱橫蜿蜒著十數道刀疤,彷彿將臉作地,橫來豎去細細地犁了一遍,猙獰可怕。
他眼光緩緩掃過蘇離離趴著的那片草地。蘇離離捂著嘴,本也不想發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時此刻,只怕一隻蚊子落在她手背上都能驚得她跳起來,何況是後腦勺上有什麼東西靜靜吹風。
脖子帶點痒痒地涼,豎立警戒的寒毛被觸動,蘇離離猛然尖叫了一聲,凄厲勝過夜貓子。一回頭時,一張人臉很近地湊在眼前。
她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朝著大廟的方向退了幾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後這人是個年輕公子,一身月白錦衣,暗夜中略有些曖昧的絲光,狹長的眼睛映著星火,清淺流溢,態度竟是十分的溫和優雅,手撐著膝蓋,正彎腰俯看著她。蘇離離半天吐出一口氣來,拍著胸口,將一顆心拍回原處。忽想起那個皂衣人,又猛地一回頭時,愣住了。
廟門空空地開在那裡,一個人影也不見。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了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見了。彷彿是一場幻覺,蘇離離抬頭嗅了嗅,空氣中淡淡的屍臭味證明這一切並不是幻覺。她努力鎮定了心神,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衣角,平平穩穩對那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風高,公子在此遊玩,真是好興緻。」
那人直起身,頗具幾分風雅,緩緩吟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聲音帶著一點鼻音,蘇離離聽來像細砂紙打磨著鋸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雖笑意盎然,卻讓她後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氣,道:「殺人放火大買賣,挖墳掘墓小營生。都是出來逛,公子說笑了。」蘇離離假笑兩聲,站起來就走。
剛走兩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勁就如同他的聲音,不輕也不重,「這位公子,方才為何驚叫?」
蘇離離那清涼油抹對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掙,脫開了手,仰頭看他,「因為公子你悄聲出現在我身後,荒郊野地嚇著我了。」
「荒野無人,你趴在這裡做什麼?」
蘇離離雖不聰明,也不蠢,自不會說我是來盜墓的,更不會說方才看見如此這般的事,張口就編道:「這位兄台,實不相瞞。在下的父母為我定了樁親事。可我心有屬意,不願曲就。今夜收拾金銀細軟,正要與人私奔。方才,那是在等人。」
話音剛落,莫大扛著一個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過來。蘇離離暗自哀嘆了一聲,闔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響了起來,「你跑哪……咦?這是誰?」
蘇離離睜開眼,綻出個假笑,清咳一聲,嗔道:「你怎麼才來。」
那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兩眼,皺起眉來,三分恍然,三分驚詫,似笑非笑道:「竟是……斷袖情深。」
蘇離離沉痛地點頭,「唉,公子慧眼,此地實是容不得我們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見著一個人,偏兄台撞見,還望兄台切莫聲張,放我們一馬。」
莫大沒讀過書,聽不明白什麼斷袖不斷袖,以為盜墓之事敗露,就包袱里摸出一個金杯,遞給那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見我們兩的事,就收下這個吧。」
蘇離離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麼這般大方,今後還要吃喝用度!」
那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兩遍,頷首道:「公子是個妙人,他卻俗了些。」說著,一指莫大。
蘇離離嘆氣:「正是,我說過他多次,他還是這般庸俗,竟想拿金銀俗物褻瀆公子高潔的情懷。」
錦衣公子聞言,笑得如曇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蘇離離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潔,何必跟他一處。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雲里霧裡地聽完前面幾句,終於抓住了最後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來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錦衣公子,驚道:「兄弟,原來你也是……」
「來盜墓」三字還未出口,卻被蘇離離打斷他,深沉地說:「公子固然也斷袖,可我卻不忍負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頭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了。」她說著,不動聲色地撥開他手指。
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仰頭贊道:「好,好。」
蘇離離見他高興,一拱手,「告辭了。」一把拉了莫大鼠躥而去,決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風獵獵吹過,錦衣公子迎風而立,看他二人去遠。身後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們走?」
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來的風,飄來手上一點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輕笑道:「這個小姑娘有趣得緊,查查她是什麼人。」
他身後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緊追過去。
馬兒緩步走過百福街時,莫大問:「啥是斷袖?」
蘇離離想了想,說:「就是盜墓。」
「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文人的說法。」
他們停在棺材鋪后角門,蘇離離跳下馬來,道:「東西你拿去辦,我先回去了。」她推開角門,漆黑中走過井台,眼角餘光掃見葫蘆架下石台階上若有若無一個人影。恍惚瞥見,蘇離離嚇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見橫在旁邊的拐杖。
黑暗中木頭低聲說:「你怎麼了?」
蘇離離緩過口氣兒,走過去,怕程叔聽見,也低聲道:「嚇著了。」
「沒事吧?」
「沒事。」她依著那石台階在他旁邊坐下。
兩人默然半晌,木頭忽然說:「走了。」
「什麼?」蘇離離不解。
木頭的聲音波瀾不驚,「跟著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蘇離離吃了一驚,瞬間想到了那個扒爪臉,不由得往木頭身邊擠了擠。木頭冷哼了一聲,蘇離離拉了他袖子,討好道:「木頭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場——見我不回來,這麼晚在這裡等我。」木頭張了張嘴,聽那聲氣兒像是要反駁,卻又生生停住,大約沒有好的理由。
悶了片刻,冷冷道:「做什麼不好,去盜墓!」
蘇離離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說話,好忘了那扒爪臉,忙編著解釋:「那個……我挖墳掘墓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種木料,哪個最耐用……以及,發掘一點古典的樣式……」
木頭忍不住哼了一聲,卻是笑了,蘇離離趁熱打鐵,楚楚可憐,「今天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你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木頭口氣果然緩和了許多,道:「那人內力深厚,內功卻是江湖異路。真氣不純,必是修習了博雜的心法。」
「這個你都知道?」她覺得他未免信口開河。
「他輕功不錯,自然內力深厚;提氣間便能聽出端倪。」木頭難得有這個閑心跟她細細解釋。
蘇離離不禁刮目。他能有這番見解,也必不是尋常人物。失機落節,流落至此。老虎嘯聚山林才是百獸之王,蛟龍潛游深海才是萬物之靈。離了自己的所在,不過是籠中玩物,淺灘鰍蝦。
她蘇離離的所在,又是何處?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來風涼,蘇離離轉頭看去。木頭的眼睛像暗處的琉璃,蘊藏著堅定沉靜。她回想今日所見所聞,只覺許多舊事積澱,壓抑的重,卻活得明媚的輕。
蘇離離心中難過,反微笑起來,叫道:「木頭。」
「嗯?」
蘇離離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輕輕劃著他傷腿的夾板,「還疼么?」
「不。」
她良久靜默,木頭也毫無聲息,像夜幕中蟄藏的狼,不為等待獵物,卻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適意。
隔了好一會兒,蘇離離輕聲說:「陪我坐會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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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十三圓:北方比較流行的一種棺木樣式,十三根木頭拼起來。大多是杉木,明清時漕運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許民間以杉木製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質的。對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圓算是比較高檔的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