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盡頭。
車上竹帘子微微掀開來,一隻白玉般的手戴著只金釧子將一個紙卷樣的東西放在了十方的托缽里。十方合掌念一聲佛,轉身走了。
車簾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臉輪半露。她忽一揚頭,看見了蘇離離,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帘子。蘇離離已看清她面目,大聲道:「言歡姐姐!」幾步跑下石階,馬車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車窗。車裡的人拍拍廂壁,趕車人停下。那個熟悉的聲音冷淡道:「讓她進來,你下去。」
趕車人跳下來,打開車門,退到一邊。蘇離離慢慢走到車門口,言歡端坐車中,近一年不見,她愈加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蘇離離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問過祁鳳翔是否已殺了言歡,祁鳳翔當時並未否認。她一直以為言歡死了,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麼?
「你過得好不好?」蘇離離生澀地問。
言歡勉強開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裡?」
言歡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樓。」
蘇離離道:「祁鳳翔留你在那裡?」
言歡眉頭皺了起來,有些厭惡的語調,「你怎麼還是這麼幼稚,我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我願意在哪裡,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擺,在低矮的車廂傾身向前,單膝扶著側椅蹲到車門前,湊近蘇離離道:「偏他怎麼就不殺你呢?你竟然還能站在這裡。」
蘇離離臉色雪白,輕聲道:「姐姐想我死?」
言歡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注視蘇離離面龐,臉上有些許的動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別再惦記我。我現在是明月樓的老闆,我的事我自己會照理。今後你我若是再見,就當不認識。」她說到「不認識」三字時,猝然住口,看了蘇離離一眼,將車門拉了起來。
蘇離離望望車門,語調淡漠而輕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轉身讓到青石便道上。馬車掉轉了頭從她身邊駛過,她定定站住,望那馬車絕塵而去,回頭看了看棲雲寺的扁額,神色冷凝起來。
又過了十餘日,祁鳳翔大破蕭節,佔據豫南,將北方三地初列成形,站住了祁氏大業之基。於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隱淵潭中,白日現河圖;城門外淺草原上,夜有優曇婆羅花開於樹叢,色如焰火,直映長空。見者言之鑿鑿,聽者讚歎喟然。
一時間種種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傳言四起,說堯以賢繼舜,而華夏興,今天象應於時勢,祥瑞著於世間,正是平原王祁煥臣當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異象,願吾皇順天應人。
小皇帝尚未批複,祁煥臣先將那太史令飭出京畿,表稱自己忠心不二,絕無舜禹繼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義,更進王爵,勤加賞賜,內外之事悉由專斷,更讓各地立碑述表,無論鴻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煥臣的社稷之功。
蘇離離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顧無人時望了望天,還是該藍的藍,該白的白,也沒見有火鳳凰飛過去,嘆一聲:「不就是想稱帝么,搞這麼多名堂做什麼。」想祁鳳翔曾尋天子策,可見也是有心之人,這次大勝必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麼,她便也有點高興。
祁鳳翔回京時深夜入城,不驚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來了。百姓們很是讚頌了幾天,便又有一個消息甚囂塵上——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親了,娶的就是艷動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聯璧合。
蘇離離乍聽之下詫異,這不是當初她開玩笑對祁鳳翔說的么?怎麼成了真?再想之下,頓時明了。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門客佈於天下。人如祁鳳翔者,豈會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卻讓蘇離離氣憤難平。究竟憤怒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大約覺得祁鳳翔是個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現在好象清風明月兩不相干了。若她見著祁鳳翔,必定要……要怎樣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然而祁鳳翔不給她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回京半月,連個臉兒都沒露,徑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應文來過一趟,送來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蘇離離心知這是當初離京時祁鳳翔允諾她的,她從不跟錢財過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頭獨自在家把一塊上好的木料當作祁鳳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塊。頓覺神清氣爽,胸中塊壘盡消,自己犯得著冒火么?她蘇離離是一個有追求有覺悟不世俗的人,不應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鳳翔這種爛人。至於渭水分別時被吻了一下,就當是被狗咬了吧!
這種豪邁不過充斥了盞茶時分,蘇離離的激動漸漸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裡不免有些自憐自艾,自己既無姿色,也無身家。為什麼同樣是人,別人就好命許多?自己遇見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虛情假意!
一天應文路過如意坊,順便來看看她。蘇離離一本正經道:「應公子,你成親沒有?看我怎麼樣,嫁你算不算高攀?」
應文「砰」地一下絆在棺材板上,風度盡毀,捂著膝蓋連連擺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實是太屈就了。」
蘇離離思忖半晌,緩緩點頭道:「我也覺著是。」
應文苦笑道:「蘇姑娘,這種玩笑開不得。」
一個月過去,蘇離離漸漸心平氣和了。
據說心靈受創能使人沉默專註,蘇記的棺材越發做得精巧絕倫,無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來。這天小工們休息不來,她拎了籃子出門買了點小菜和糕點零食。正往回走時,一陣急雨下來,蘇離離跑回家裡,淋得狼狽卻禁不住笑了。
她抬頭望一眼屋檐,便見檐下站著個人,月白衣衫。她這個純粹的笑容隔著層層雨簾映入祁鳳翔眼裡,像年少時最散漫明媚的夢,輕易觸動了他心底塵封已久的柔軟。蘇離離挽著的褲角露出一段潔白的腳踝,沾著雨滴,像花圃里的小把茉莉,讓人想捏在手裡。
她幾步跨到檐下,兩人咫尺而立。蘇離離設想過再見著祁鳳翔,一定要無恥地笑著說恭喜你了。此時張了張嘴,卻怔住了。他的眼神猶如渭水別時的專註,生死之際的真心實意,讓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無力。
祁鳳翔先綻出一個萬分誠懇的笑容,道:「蘇老闆,最近在哪裡發財啊?」
蘇離離「哈哈」兩聲,換上一副奸商嘴臉,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場告捷,美人在懷。」
祁鳳翔收起假笑,溫言道:「這樣才對。方才那副樣子,我看著以為你要哭了。」
蘇離離登時沉了臉,大怒:「祁鳳翔,你以為老娘好欺負是不?」
祁鳳翔豎了豎手指示意她小聲些,忍著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負。不管你欺負我還是我欺負你,大街上站著不好看。」
蘇離離乾瞪眼,開了門進到屋裡,也不跟他客氣了,一邊拍著身上的水,一邊沒好氣道:「你站在外面做什麼?!」
祁鳳翔也不客氣,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鋪大堂里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進來看了,你不在,我只好出去外邊等你。」
蘇離離「啪」地一聲把擦頭髮的櫛巾摔在棺材蓋上,這人還真把她家當菜市場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過他;欲要罵街,又顯得太沒教養;欲要冷言冷語,他正是個中翹楚。一時咬牙切齒,束手無策。
祁鳳翔收起笑來,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時候來。身上的傷好了么?」
蘇離離怒極反笑,「祁三公子的箭傷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會沒好。」說完有些後悔,自己實在沒必要這樣說話。
祁鳳翔卻只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駁,也不嘲笑,輕聲道:「這便好。像這樣下雨天還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涼今後落下毛病。」
蘇離離心情萬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語。
祁鳳翔也不延續那個話題,手指微撫在花梨小桌上,直視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蘇離離靠著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沒什麼可幫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談買賣。」
「于飛你還記得吧?」
蘇離離微微皺眉,「記得,張師傅帶到我家那個孩子。」
祁鳳翔點頭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兒子,現在的皇上。我想請你跟他談一談。」
「談什麼?」
他微微眯起眼睛,輕笑地看著她,「你說呢?」
「禪位?」
祁鳳翔不置可否,卻道:「這孩子很有些犟勁兒,讓人拿他沒辦法。」
蘇離離冷笑道:「他也就是你們菜板上的肉,有什麼沒辦法的。」
祁鳳翔搖頭笑道:「這件事他不肯,大家面子上都過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面子?難道他親自捧著玉璽金印送給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虛抵在唇上,忍不住發笑,「你可真敢說啊。」頓一頓,「政治,就是明知道騙人,也要把過場演一演,讓它看起來符合道義。你肯去勸他,對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蘇離離一驚,「你們要殺他?」
「實在沒法子也只能找個假的替他來演這場戲,至於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蘇離離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豎:「棲雲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著言歡在做什麼勾當?」
祁鳳翔既不吃驚,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說話一定要這麼難聽么?棲雲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線報。言歡自願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樓收集一些高官貴胄的小事情罷了。我看她還算聰明識時務,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蘇離離聽他說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風順風」的話,他知道不知道。她側過頭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鳳翔卻站起來道:「怎樣?你願意見於飛,我午後就帶你入宮。」
蘇離離想了半天,低聲道:「于飛若是肯禪位給你爹,就放過他,把他交給我吧。過兩年對外說他病亡便是。」
祁鳳翔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這個我說了不算。我現在也不方便在裡面做手腳,會引人猜疑。」見她帶著求懇的神色,又道:「這件事只能儘力而為。」
蘇離離也不好再說什麼,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後面去。祁鳳翔道:「你這是要做飯?」
「是啊。」
他似乎興緻又起,「扶歸樓你騙了我一頓,我要不也在你這裡蹭一頓吧。」
臨近中午,祁鳳翔在書房找了本書,翻了兩頁,卻又沒怎麼看。蘇離離在廚房把飯做得有條不紊,心裡卻有些莫名其妙的雜亂。午飯是紅燒豆腐、筍炒肉片、涼拌三絲和青菜湯,蒸了一籠清香鬆軟的米飯。
雖是簡單的家常風味,卻滿是人間煙火的平實與充足。祁鳳翔大讚她手藝好,末了問道:「你怎麼還是吃得這麼少?」
蘇離離扒完了小半碗飯,盛了湯涼著,「我一向吃飯就這樣。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這些,隨便填填就飽了。」
祁鳳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養活了。」
蘇離離也笑笑,「大約我爹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吧。」
祁鳳翔聽了,但笑不語。
吃完了飯,蘇離離便乘了他的車,入禁宮東華門。祁鳳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進去時,兩邊的禁軍侍衛見是祁鳳翔,都不加阻攔詢問。殿內站滿隨侍,側面便榻上坐著個明黃的小小身影。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不說話,也不行禮,抬手做了個手勢。殿上伺候的人會意,魚貫而出。大殿上登時空曠,于飛轉頭看過來,辨認了片刻,猛然站起來,上前幾步又站住了,遲疑道:「蘇姐姐?」
蘇離離斂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蘇離離……」于飛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蘇姐姐,你怎麼來了?」蘇離離抬頭,覺得他比去年見時長高了不少,只眉色間有些陰鬱,便由他拉著自己手臂,只微微笑著不說話。
于飛眼眶突然一紅,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蘇離離。蘇離離輕扯他,柔聲道:「快起來,這樣子讓人笑話。」兩人互相拉著站起來,祁鳳翔冷眼旁觀,似笑而非笑。于飛也不看他,徑直拉了蘇離離走到坐榻邊。榻上棋坪散亂地擺著些棋子。
于飛拂開棋子,讓蘇離離坐了,道:「蘇姐姐來看我?」
蘇離離直言道:「我是想來看你,也是受人之託來勸你。」
于飛聞言作色,想要說什麼,忽然瞪了一眼祁鳳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鳳翔掛著一個淺淡的笑容,優雅地搖了搖頭。
蘇離離輕輕一嘆,「你就當他不是人好了。」
于飛看一眼祁鳳翔,低頭沉默了半晌,道:「蘇姐姐,我知道這個位子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也從來不貪圖這個。可是我畢竟是皇家的血脈,我禪位於祁煥臣,青史之上,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裡了。於國於家,我不能這樣做。」他搖頭,「死也不能。你不要勸了。」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知道你這樣想是對的。但青史並不因為你禪位就認為你是亡國之人。歷史都是任人評說的。姐姐小的時候,曾經以為親人死去很苦,以為被人逼迫追殺很苦,以為成天東躲西藏很苦,惟願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後來才發現,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是與非有時也不是我想的那樣。」
又頓了片刻,才道:「于飛,你今天坐在這裡,穿著這五爪團龍服,也不必執著於自己就是自己。名譽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廣闊。你成全不了家國,就成全你自己吧。」
于飛微垂著頭,似在沉思。
祁鳳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卻看著蘇離離,眼神有種深沉的莫測。
蘇離離坐了一會兒,笑道:「這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從榻上拈一枚黑子,對光照了照,棋子透著墨綠的微光,「這是滇緬的墨玉,石中極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們下棋玩吧。」
幾盤棋,蘇離離輸得一塌糊塗,快到掌燈時分,才與祁鳳翔才從大殿里出來。于飛恢復了些往日風神,看一眼祁鳳翔,淡淡道:「蘇姐姐有空再來和我說話。」
出了大殿,坐到車上,蘇離離笑嘻嘻地小聲問:「你腿站軟了沒?」
祁鳳翔好氣又好笑,「你拉著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離開,目光總在蘇離離左右縈繞。蘇離離也明知他看著自己,心裡卻有些雀躍,彷彿希望他就這樣看著。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肅容道:「我今天幫你,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保于飛不死。」
祁鳳翔看著她嚴肅的表情帶著點緊張,心裡有種慨然涌動,雖思忖了數個來回,仍是答應道:「好。」
三日後,小皇帝下詔禪位。祁煥臣三辭三讓,上表力謝,不允,便施施然從了。滿朝文武祭天禮地之後,于飛親手捧上玉璽金綬。祁煥臣黃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號改元,傳檄四方。
第二天,祁鳳翔上書議立長兄為皇儲。祁煥臣便立長子為太子,封三子祁鳳翔為親王,賜號銳。上京歌舞昇平,歡慶七日。
蘇離離毫不收斂,當著銳王殿下祁鳳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諱還是個『臣』。」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往棺材上刷漆,輕笑道:「這話跟我說說就是,可別跟其他人說去。」
這祁鳳翔挺奇怪,這些日子把兵權也交了。午後閑著沒事,常常跑到蘇記棺材鋪坐著,看蘇離離往棺材上刷漆作畫;有時到書房挑一本葉知秋的舊書翻著,就翻過一下午去,然後順理成章蹭晚飯。美其名曰來給蘇離離改善伙食,免得她一個人吃飯總是應付了事。
蘇離離就把木料來源交給他了,全由祁鳳翔找人拉來,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幫忙,無以為報,蘇離離說:「人終有一死,我們相識一場,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鳳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張搖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麼樣的棺材呢?」
蘇離離跪在一口才釘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紙仔細打磨邊角凹紋,專心得無暇答話。頭髮隨便一束,有些散。纖長的身體折做兩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線。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著那光滑的花紋,滿意地跳下棺材蓋子,道:「等我看看有什麼好木材來做。用素色推光漆畫,內襯七星隔板,美觀又實用,包你躺在裡面永垂不朽。」
祁鳳翔喟嘆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蘇離離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對於棺材這種純然的樂趣,往往令他發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純粹的東西可以令人心怡,祁鳳翔淡淡笑道:「那可說定了啊。」
蘇離離點頭,「說定了。」
入冬天氣漸漸涼了。臘月一到,年關將至。用蘇離離的話說就是,大過年的你還想著打得人家不安穩。祁鳳翔搖頭道:「非也,非也。兵不厭詐,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時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話雖如此說,他到底也沒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麼,十天半個月才見著一面。
蘇離離近日在木器店看見一種柜子,接縫處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齒。據那店老闆說這種接縫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緊密,極講究木工。蘇離離腦子轉個來回,回家用散料試了一試,頓時意氣風發,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這天用小木塊做出個九塊的木榫來,民間也叫孔明鎖,自己開解了兩次覺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見過於飛,祁鳳翔給了她一塊令牌出入宮禁,便想拿去給於飛玩。
跟著那個認識的總管太監,轉過一個迴廊,走到于飛居住的館舍之後。平日這裡侍衛環立,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總管太監精細,一看不對,拉住蘇離離道:「姑娘,今天還是別去了。」
蘇離離也覺出了名堂,心下猶豫了一陣,搖頭道:「你回去吧,我過去看看。」
總管太監躊躇片刻道:「姑娘執意要去,可別說是我帶你過來的。」言罷,逃之大吉。
蘇離離左右看看無人,慢慢走近門邊,就聽於飛叫道:「我不喝,這是什麼東西!你們要殺我!」屋子裡寂靜無聲,彷彿沒有人。蘇離離心裡一驚,靠在門邊,不知該怎麼辦好。便聽另一人聲音溫和,語調從容,緩緩道:「王侯將相之家,生死變故本就匆倏,生不為歡,死不為懼,又何必留戀。」
他說得猶如林間賞花,月下撫琴,平仄頓挫款款道來。蘇離離只覺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轉身「框當」一下推開了門。堂上兩名侍衛架了于飛站著,看見她推門都是一驚;而祁鳳翔輕衣緩帶,儀態優雅,背對著她負手而立,仿若不聞。
于飛大叫道:「蘇姐姐,救我!」
蘇離離慢慢走上去,望著他激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盡量沉穩地轉向祁鳳翔,平靜道:「你放過他好不好?」
祁鳳翔正眼也沒看她,對著堂上略一頷首,道:「喂他喝。」
于飛眼中綻出絕望與驚恐,大力掙扎。蘇離離一急,扯著祁鳳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個孩子,我求你放過他吧!」
祁鳳翔驀然低頭看著她,眸光冷了一冷,頰上的弧線咬出堅毅的輪廓,帶著一點嘲諷神色,抬頭看著堂上,仿若不見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飛大聲道:「蘇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話音未落定,已被一個侍衛緊緊捏住了下頜,只留下含糊空洞的餘音在屋頂迴響。一個侍衛一手箍著于飛的身子;另一名侍衛從案上端起那碗烏黑的葯汁,遞到他嘴邊。蘇離離驚叫道:「不要!」站起來時,手腕一緊,卻被祁鳳翔反剪了雙手牢牢捉住。
蘇離離用力掙扎,扭得生疼也顧不上。他毫不猶豫將她橫起來,捏著雙手箍在胸前。蘇離離身子懸空,使不上力,眼睜睜看著那個侍衛把那碗葯強喂進了于飛嘴裡。于飛身子委頓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厲害,彷彿要把臟腑咳出來似的,漸漸從鼻子嘴巴流出血來,越來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漸漸蜷縮起來,沒了氣息。
蘇離離彷彿隨著他死去抽空了力氣,也慢慢在祁鳳翔手裡委頓下來,身體如柳條輕折在他臂彎。一個侍衛伸手探了一下於飛的鼻息道:「沒氣了。」祁鳳翔望著于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們出去吧。」
兩個侍衛遵命而去,待他們走遠,祁鳳翔一把挾起蘇離離從館捨出來,隨手帶上門。
蘇離離扶著欄杆喘氣,聽他低聲嚴厲道:「你現在跑來做什麼?還有誰知道你過來?」
她緩了一陣兒,語調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過來。我看見你殺了禪位之君,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現在便該殺了我滅口!」
祁鳳翔頓了一頓,冷硬道:「不錯!」
蘇離離驟然抬起頭,「你答應過我的!」
祁鳳翔仰了仰頭,似思忖什麼事,遲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們家坐在那皇位上不會覺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臉上,終於有些惱火,「皇位是權力,從來都不吉利!」
蘇離離轉身就走,才走了兩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館舍曲欄外,直接扔給那個太監總管,「怎麼帶進來的怎麼把她帶出去!」
那太監總管一看祁鳳翔的臉色,嚇得砰地一聲跪倒地上,未及說話祁鳳翔轉身就走。蘇離離站住看他去遠。那總管有些虛弱地直起身,一臉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對不住。」
回到棺材鋪時,兩小工正在合力鋸一塊七寸厚板。蘇離離心情不佳,把他們打發走了,關門歇業。祁鳳翔原就說過於飛的事很難辦,倘若于飛被別人所殺,她還稍可釋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裡,她的面前。蘇離離有些倦,什麼也不想,上床睡覺去了。
蒙頭直睡到晚飯時,她坐起來喝了點水,熱冷飯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著,摸著她的棺材們。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著她,每當她看到它們,心裡就變得平靜。許多年來如此,像強大的隱秘的力量之源支撐著她。某種意義上來說,蘇離離從無畏懼與猶豫,雖散漫而任性,卻絕非妥協與衝動。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來,她站起來出了門。沿著百福街,穿過西市,三曲閭巷後,長街正道邊正是祁鳳翔的府邸。蘇離離遠遠站在大門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煙鎖重樓。這裡面的祁鳳翔不是棺材鋪里的祁鳳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銳,從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邊門上一開,祁鳳翔的隨扈祁泰一撩衣角出來,往西而去。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還是被他看見。祁泰疑道:「蘇姑娘,你怎麼在這裡?」
蘇離離笑了笑,「沒什麼,剛好走到這裡。」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蘇離離不答。
祁泰道:「我帶你進去吧。」
蘇離離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著他走過院落重重,侍衛林立,卻靜得呼吸可聞,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鳳翔在書房,祁泰報了進去。蘇離離走進那開間的三進大房時,祁鳳翔正在寫著一個什麼東西,專註而忽略她;落完最後一筆,方擱下筆,手撫桌沿抬頭打量蘇離離。
良久,他道:「你坐。」
蘇離離依言在旁邊木椅上坐下。
祁鳳翔眼睛微微地眯起來,是她見慣的深沉莫測與風流情致,不辨情緒地開口,「還在為于飛的事難過么?」
蘇離離點頭。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樣兇險?倘若被人發現,我也護不住你。」祁鳳翔平靜之中有著摸不透的情緒,話卻說得坦率而堅執,「我願意對你好,不會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蘇離離有些鬆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離了世情的繁複,反是冷靜的梳理:「我卻不一樣。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歡,在意于飛。這些人在你眼裡可能不算什麼,但是我不願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卻來傷害他。」
祁鳳翔眼神閃了一閃,似流火的光芒,靜靜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愛啊,難怪今天那個大太監要因你而死了。」
蘇離離黯然搖頭,「……我不是來和你冷嘲熱諷的。」
他沉默片刻,注視她道:「好,我也不想這樣。于飛的事我是答應過你的,即使我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難過。我確實儘力了。」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么?」
「好。」
一陣突兀的沉默搶入二人之間。
半晌,祁鳳翔無奈地笑,「算了,我不該說這些。」他站起來走到她椅邊,伸手給她,「你也不要鬧了。」
蘇離離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祁鳳翔的手修長而溫暖,骨節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傷痕,如一點硃砂痣揩拭不去。傷口雖小卻刺入筋脈,穿透虎口,即使痊癒,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結。
蘇離離撫著他手上的皮膚,道:「你的手經常殺人,為什麼卻沒有血腥氣?」
祁鳳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為殺了人可以洗掉。」
蘇離離拇指摩著那傷痕,問:「你那次為什麼要扎自己?」
祁鳳翔被她一問,忽然露出一絲惱怒與窘迫,卻覺她摸在自己手上溫柔繾綣,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還沒醒的時候,我坐在那裡想到底要把你怎麼樣。我想了很多惡毒的法子,可以讓你生,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後放過了你,扎這一下是要當作告誡的。」
「告誡什麼?」蘇離離問得很輕,怕聲氣兒將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猶如墨玉一般內斂深沉,「告誡自己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麼,就不可輕易動心。」
蘇離離緩緩抬頭看他,「有用么?」
祁鳳翔有些危險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試試?」
蘇離離搖頭,「我不試了。」
他狹長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燒了手。」
他果然是聽說了那句話的,然而她也摸到了這個傷痕。彷彿有什麼東西落定在心裡,有種殘敗的平衡。蘇離離此時想到于飛慘死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她手指微微的涼,而淚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異的觸覺,將他的情緒攪起微瀾。
祁鳳翔伸手撫上她的臉,將她頭抬起來,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淚的樣子。手摸著她眼角,忍不住低聲道:「其實于飛……」
言未已,祁泰在門口急急地報了一聲,「主子,魏大人來了。」
祁鳳翔神色一整,對蘇離離道:「在這裡等我一下。」
約過了盞茶時分,他才匆匆回來,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蘇離離搖頭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鳳翔卻執意把她送到棺材鋪后角門邊。蘇離離轉了身站住,望著他卻不走,有些出神。
祁鳳翔看她這副樣子,輕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現在卻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當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時,必是不覺間已陷入其中。
蘇離離盯著他衣服上的暗紋,像定陵墓地里初見他時泛著的曖昧絲光,「我進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開了角門,邁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門扉後。
祁鳳翔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後,走入長街夜色。
蘇記棺材鋪開業數年,賣過的棺材遍及京城。這裡住過程叔,住過木頭,住過於飛……死者往矣,生者無訊。蘇離離拿著手中的紙條,默默看了一陣——不要相信祁鳳翔。清峻的筆墨就像那年救他時的倔強,如同一首悠揚平仄的曲,倏然弦斷聲竭,隱沒在亂世浩淼之間。
她看著那張紙在手中燃起,飄落在地上化為灰燼。火光一閃,滅了。她想留下一點什麼,卻不知留給誰,情知祁鳳翔必然會看見,她只簡單寫道:「我走了。」將那張紙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當晨曦透出第一縷光時,蘇離離換上以往的男裝,彷彿如往常到南門邊木材市場看木料,沿著市場轉了兩圈,越過河邊拱橋,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門。
前面的路也許荊棘遍布,但她已無可失去,故而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