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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所屬書籍: 蘇記(天子謀)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只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里,于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於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陝。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情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恆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店家說窮鄉僻壤沒什麼好的,上游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裡叫磨盤鎮。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後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沖著轉動。

    兩日後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系是怎麼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面,語音急促而溫和,只聽一個油光滿面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冷盤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余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後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水戰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麼?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艷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人是沒有那個叱吒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裡。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麼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傅家那是什麼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

    旁邊白聽的人興緻頓起,催促道:「結果呢?」

    「唉,結果那女子當面獻上天子策,祁煥臣一則迷惑於她的美色,二則感念她獻策之功,竟將她納入後宮,充了下陳。」他嘆息不已。

    四座紛紛搖頭嘩然道:「這祁家父子真是淫亂無恥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為祁氏基業南征北討,他父親卻連個女人都要搶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

    蘇離離一手支著腮,一手夾了菜蹙眉抿著,頓覺索然無味。這江湖傳言也太離譜了吧!她當初編的瞎話只有趙無妨,歐陽覃聽見,事後祁鳳翔也知道了。後兩人不會去傳這樣的話,只怕是趙無妨在那裡胡說,想把祁鳳翔拉下馬來,發揮想像添上點桃色作料,便可廣受歡迎。

    只不知京城那邊是否也知道了。即使還未傳去,十方也應能收集到,那祁鳳翔會逼她才是,他卻如此不動聲色,豈不奇怪?

    她正想著,忽聽角落清冷處一人聲音中厚,帶著北音道:「長江天塹守不守得住,還要看江南有沒有抵擋得住的將才。現在的郡守,不戰也罷。」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靜了靜。店家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談國事哈莫談國事。」

    非常時期,也無人不識相,於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蘇離離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說話那人,無論如何,也算是幫她這傳說中妖艷絕倫的禍水解了圍。

    但見一個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飲。他唇上留著髭鬚,臉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見蘇離離回頭,便沖她微微一笑。蘇離離一愣,禮節性地笑了笑,回頭暗忖:莫非是熟人?

    還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壺過來,在她側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節下,怎的出門在外?」

    蘇離離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從不認識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詢問推辭,只順著他道:「我在京城求學,家父在淮經商,節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擱了兩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蘇姑娘。」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驀地一驚,但看他眉目不蹙而憂,那神色似曾相識。蘇離離結巴道:「時……時大……大叔!」

    時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見時的瘋癲,蘇離離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時大哥」。時繹之見她有些驚嚇,淡淡一笑,「你是辭修的女兒?」

    「是。」

    他溫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氣衝破我任脈,鬼使神差竟將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瘋症治好了。」

    蘇離離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麼。時繹之道:「你記得小時候的事?」

    「記得一些,記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殺了我娘。」

    時繹之眼睛驀然一濕,「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麼意思。你害過我,我也算計過你,扯平了。」

    時繹之端詳她面龐,低低一嘆,「你真是辭修的女兒,連性子也像。」

    蘇離離抬頭看他,忍不住道:「你怎麼認得我娘?」

    他一仰頭喝盡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人妻。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只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洒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嘆息,「那時我心裡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裡波瀾起伏。

    時繹之嘆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 「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么?」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麼?」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怔忡地抬頭,轉看四周,別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麼?」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麼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是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只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醫不好,只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嘆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著店家喊,「小二,算帳。」轉對時繹之道,「飯吃完了,就此別過吧。」

    時繹之搖頭道:「你一直被人跟蹤著,還不知道。」

    蘇離離不相信,「誰跟蹤我?」

    時繹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飛向屋頂,穿破屋瓦一聲脆響,時繹之喝道:「下來吧。」

    一個黑影自檐上飄落,站在階下,黑紗覆面,看不清五官,蘇離離卻認了出來,驚道:「是你!」

    本已過來的店家嚇得連連倒退,一轉身縮到櫃檯後,和店小二一起,半露著腦袋看這三人。

    「你認識?」時繹之問。

    蘇離離點頭,「認識,祁鳳翔的人。」

    扒爪臉緩緩進來道:「閣下好身手,隔著屋瓦我竟避不過你的筷子。」

    時繹之未及說話,蘇離離已然怒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

    「那……那……」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扒爪臉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報給京里。」

    「你主子怎麼說呢?」蘇離離怒極反笑。

    「讓我沿路保護你,直到你逛膩了為止。」

    祁鳳翔真是令人髮指!蘇離離有些惱,卻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這一路還沒讓人賣了,打出生就沒這麼順風順水過,原來是你在暗中跟著。這樣多不好,我吃飯你看著!」她一拍桌子坐下來。

    時繹之微微笑道:「祁鳳翔倒是個有心人。」

    蘇離離咬牙,犟勁兒也上來了。他憑什麼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納入指掌。她轉頭道:「時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谷吧。只是這個人跟著討厭得很。」

    時繹之笑道:「你也莫要為難他,他為人下屬,原本不得已。何況並無惡意。」他轉向扒爪臉,卻是冷凝語氣,「你願意跟著就跟著,只是我這位侄女不愛見你,你便不要出來了吧。」

    蘇離離看了時繹之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字谷在徽州南面的冷水鎮上。蘇離離一路上前後左右地看,問時繹之:「他藏在哪裡的呢?為什麼我都看不見就跟了我一路。」時繹之大笑。

    冷水鎮位置稍僻,房屋簡潔,人眾樸實。晚上住在那裡,時繹之指點著房上炊煙道:「離離,你看這裡的人,他們雖各有弱點,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蘇離離抬頭看去,一縷青煙裊裊而起,像極了她不曾遇見祁鳳翔時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著這郊野村莊平靜中的生動,覺得這是豐沛充足的生活。

    這生活於她,或者曾經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谷正在冷水鎮西南,在山間小道走了半日。時繹之說那個黑衣人停在冷水鎮,沒有再跟過來。他跟不跟著,蘇離離也覺察不到,並不介意。

    沿途陸續看見三撥人,或攜弱扶傷,或抬著背著病患。每一個人周身都濕漉漉的,頭髮貼著臉,彷彿落湯雞一般。見了他們,眼裡說不清是憤恨還是絕望,又有那麼點幸災樂禍,看得蘇離離一陣心裡發毛。

    忍不住問時繹之:「這些人怎麼都像水裡撈起來的?這大冬天的,韓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潑涼水么?」

    時繹之也皺眉,「想必是來求醫的江湖中人。韓先生若是人人都醫,必定人滿為患,所以他醫與不醫有一個規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麼,或者只憑一時喜怒吧。」

    蘇離離疑道:「江湖中人不講理啊,他若是打不過人家呢?」

    時繹之搖頭道:「人家要求他醫治,必不好動手,只能按規矩來。」

    沿著崖邊一條獨徑慢慢往谷底走,山勢奇峻陡峭。時繹之對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著蘇離離的衣領飛身而下。蘇離離打從出生不曾這樣飛行過,直嚇得牙齒打顫。待得落地,卻又覺得應該多飛一會兒才夠驚險。

    這峽谷極深,直往下行了約有百丈,才落到一塊斷石上,石後隱著一條木棧小道。大石邊緣猶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齊,裸露著層層疊疊風化的印記。蘇離離忍不住就往內壁里靠去,落地沒站穩,摔在地上一聲慘叫。

    便聽時繹之道:「什麼人?!」

    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老者,面有風霜之色,一身寬袖長衫。谷間風大,他低垂的衣袖卻紋絲不動,顯然是身懷極高明的內功。那老者緩緩開口道:「你的內力不錯,竟然連我的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時繹之一把挽起蘇離離道:「豈止是不錯,簡直不錯得讓我受不了。韓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間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韓蟄鳴,我姓陸,別人都稱我一聲陸伯。」

    時繹之拱手道:「原來是韓先生的義兄,失敬。」

    陸伯也不客氣,也不虛應,「你可以就此進去,她不行。」

    時繹之微微一愣,「為什麼?」

    「這是規矩。」

    時繹之搖頭道:「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只是隨行。」

    陸伯寸步不讓道:「那也不行。」

    時繹之不動聲色地微微抬頭,語氣有些強硬,「你這是什麼規矩?欺強凌弱?」

    陸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蘇離離站在一旁轉了轉腳踝,見他面無善色,老實答道:「聽說叫三字谷。」

    「你知道為什麼叫三字谷?」

    「必是寫《三字經》的人來此治病,韓先生不治,最後死於谷底。」她語音清脆,煞有介事。

    時繹之忍不住一笑,陸伯卻似乎聽不出她嘲諷之意,正色道:「不是。此谷的規矩,凡是求醫之人,在我出現之前必須要說三個字。不是兩個,不是四個,而是三個,那麼此人便可入谷治病。否則便要被我扔下這石崖去。你這位叔伯方才說了『什麼人』,你卻沒有,所以照規矩,我只能扔你下去。」

    蘇離離大驚,看了一眼崖邊,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說了三個字的。」

    陸伯眉間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絕不可能聽漏。你說了什麼?」

    蘇離離懇切而認真道:「我剛剛下來摔了一跤,當時就說了『哎喲啊』。」

    時繹之這次「哈哈」大笑,陸伯老臉皮抽了一抽,帶著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個,」蘇離離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頭後面,我重新下來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進。」陸伯言罷,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飄向前來。

    蘇離離大叫,「時叔叔。」

    時繹之卻負手不動,搖頭嘆道:「江湖規矩,不可不從。」

    下一刻,蘇離離已經凌空而起,飄飄落向崖外。她眼看著那氤氳著霧氣的谷底在眼前一現,隨即轉了個彎看見石崖從眼前閃過,陸伯帶著一絲獰笑的臉,和天空上淺淡的雲朵。佛曰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間九百生滅。

    蘇離離凄厲的叫聲響徹雲霄,心念起伏。彈指之後,她鈍重地一響,水波蕩漾,浪拍兩岸如和聲。蘇離離沉重地摔進了一潭溫熱的湖水,水往鼻腔里灌,窒息與恐懼深切地襲來,沖開她的臨界,腦中彷彿只剩天邊一抹若有若無的雲彩。

    蘇離離像一條懶散的海帶,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記憶地層層剝離,她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接觸到空氣的一瞬,昏了過去。彷彿是咳了些水出來,有一隻手撫上她的眉目,溫柔,緩慢,猶如帶著感情,令人安心。

    蘇離離流年不利,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小木屋中,時繹之靜坐一旁。蘇離離斜倚在椅子里慢慢睜開眼來,望了望屋頂道:「時叔叔,你救了我?」

    時繹之搖頭,「不是我,是谷底的人救了你。三字谷從來不傷人命,谷底碧波泉有療傷的奇效。凡是入谷之人,扔進去泡泡,總有好處。我可以留此治傷,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蘇離離站起來,確覺神清氣爽,「還真是的,怎麼就這麼神?」

    「那是因為我剛才用內力把你的衣服哄幹了,你補了這麼多真氣,怎能不爽?」屋角傳來一個乾癟的聲音,卻見一個相貌清奇的白鬍子老頭踱了出來,捋一捋須,對時繹之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時繹之搖頭道:「韓先生,我和那人非親非故,數十年功力散去救他,這未免太離譜了。」

    蘇離離大驚,她初聽韓蟄鳴之名以為風雅有度,不想卻是如此一個乾癟瘦小的老頭,如市井俚夫,兩眼卻閃著精悍的光。只聽這老頭道:「你真氣本就充沛,如今衝破任脈,不是由人力導,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制。若不散去內力,你一輩子也只能受真氣激蕩之苦。」

    時繹之皺眉道:「散去真氣人人都會,我遠行至此,正是想求一個萬全之法。」

    韓蟄鳴冷哼一聲,「你也明知道沒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這樣吧,明日自可出谷。只是難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氣衝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藥。你的傷不治雖不死,他的傷不治卻難活。」

    蘇離離從旁聽了半天,怔道:「時叔叔,你為什麼不肯?」

    時繹之搖頭道:「真氣一散,如同廢人,那還有什麼意義。」

    蘇離離低了一回頭,道:「我就一點真氣也無,雖然沒用些,也算不上廢人。其實做尋常人有尋常人的好處,你只是武功高強慣了,反不願做平常人。」

    武學之道,便如權勢,越是貪戀便越是難以抽身。時繹之看著蘇離離,只覺虧負她極多,若是自己合該失了武功,便全當是還她吧。默然片刻道:「離離,你說我該怎樣辦?」

    蘇離離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覺得……若是還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氣救了吧。」

    時繹之看著她面龐清柔,有種不真實的錯覺,良久微微點頭道:「罷了,就依你吧。」

    韓蟄鳴眼裡精光一閃,頓時高興道:「老子還沒治過氣府受創如此之重,還能痊癒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兒,真兒,快去給我備下銀針藥劑!」

    窗外一個少女應聲而來,步履輕快,杏紅的衫子映著青翠的樹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傷了?」

    韓蟄鳴點頭,「肯了,這位姑娘說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蘇離離一眼,歡聲道:「太好了,我去跟媽說。」轉身又往外跑。

    韓蟄鳴道:「叫你們備葯!」

    「知道了!」她人已去遠。

    蘇離離看著他們幾人一派生氣,心裡也多少有點愉快。慢慢踱出木屋來,屋外生著一片鳳尾竹,晚風一起,刷刷地摩挲著響。蘇離離漫無目的地走過那片竹林,漸漸離遠了木屋。山谷幽靜,間關鳥鳴,一路樹木豐茂,不乏百年良材。蘇離離摸著一棵大榕樹的樹皮,暗想自己這一輩子只怕是與木材結下不解之緣了。

    天色將暗不暗,木葉草叢有些沙沙聲。蘇離離放眼看去,山坳處走來個青色人影,影影綽綽也看不分明。蘇離離轉身欲往回走,卻見那人步履從容緩慢,卻又專註地朝著這邊行來。漸漸近了,更近了。

    蘇離離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潔,卻褪去了青澀,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蘇離離高出一個頭。他在離她三尺之外站定時,望著她的眼中無悲無喜,只是專註,襯著身後薄暮,似從前世走來。

    寂靜中,他的聲音低沉愉悅,「姐姐。」

    蘇離離被凌亂的風吹散了頭髮,她撩開頰邊的髮絲,疑幻疑真,低聲道:「木頭。」獃獃立了半晌,眼中看著彼此,卻彷彿觸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後院葫蘆架下稀鬆細碎的陽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們記得一段時間,並非記得它的細節,而是因為種種見、聞、觸、動,編織成某種模糊的感覺,印入了靈魂。

    蘇離離語調遲澀,在唇齒間輾轉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聲叫道:「木頭。」

    這聲音讓他頃刻間動容,未及說話,蘇離離已撲上前去,將他狠狠一推,大聲道:「你死哪兒去了?」聲雖狠惡,眼眶卻紅了。

    木頭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卻仰頭笑了。蘇離離一把將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來?!」

    木頭由她按著,卻微笑地看著她:「回不來。」

    蘇離離愣了一愣,眉頭一擰,「怎麼?惹了桃花兒債了?!」

    木頭苦笑,「沒有。快死了。」

    蘇離離鬆開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臉上,「你都幹什麼去了?」

    木頭看著這雙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復死灰般的寂,卻是喜悅的沉靜,淡淡道:「也沒幹什麼,就殺了個皇帝。」

    蘇離離咬牙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木頭支起身看著她,輕輕道:「難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蘇離離一把將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邊,道:「怎麼快死了?」

    木頭慢慢坐起來,「當時受了極重的內傷,祁鳳翔認識韓先生,把我送到這裡來。韓先生用盡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溫泉里療傷續命,不能有一日暫離,順便打撈被扔下來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撈起來的?」蘇離離問。

    「嗯。」

    她默然一陣,「你為什麼要殺皇帝?」

    「他是我們的仇人。」

    蘇離離端詳他清冷的神態,「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看著她,「我是木頭啊。」

    「為何不告訴我做什麼去了?」

    「因為可能有去無回。」

    「那你過後也該給我一個信兒啊!」

    木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那片竹子,靜靜道:「我的傷終究好不了,又不能離開峽谷溫泉。讓你知道不過是白白難過;即使你來見我,過不了兩年,我也還是死了,又何如不見。」

    蘇離離靜了靜,眼珠子一轉,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會死的,現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邊閃爍微渺的燈光,「我們快過去吧。」

    拉著木頭起來,兩人往木屋那邊去。他走得很慢很穩,一步一步。蘇離離卻一眼看出他不如原來的矯健敏捷,心裡有些懊悔方才不該推他。放慢了步子,兩人走到木屋前,韓真迎了出來,一見木頭,笑得純粹真摯,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時繹之要救的那個人果然是他,蘇離離略略放下心來,卻禁不住一陣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進得屋去,時繹之正盤膝坐在蘇離離方才躺著的床上,依韓蟄鳴所教之法調息理氣。木頭甫一進門,驀然站住了。時繹之睜開眼時,眉目一凜,寒霜般冷冽肅殺。見蘇離離站在他身邊,意態親熟,沉聲道:「離離,你認識他?」

    「他?」蘇離離轉頭,涼涼地問木頭,「公子,您貴姓啊?」

    木頭眼色一絲不亂,望著時繹之,卻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一年多前,時繹之時任內廷侍衛長,總管大內侍衛。其時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衛們懈怠,他卻克盡職守。這夜正在偏殿靜坐,忽聞正殿輕響一聲,如貓撲瓦。時繹之內力深厚,耳目聰敏,縱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屬奔來,急告一聲「刺客」。

    時繹之道:「皇上無恙?」

    答曰:「被刺。」

    他心驚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見一個人影倒縱而出,身姿蕭然,平沙落雁般點地。時繹之武藝雖談不上冠絕天下,卻也在天下之顛,見這人刺殺皇帝,毫不慌張,舉動之間倒透著一股從容優雅。心中生慨,使出疊影身法,欺至他身邊。

    那人步法碎而不亂,須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腳尖點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華。三途岸邊接引花,花開而葉落,花葉生生不相見。時繹之觸動情懷,收勢而立,細看那人。卻見是個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間反透著疏淡開闊之氣。

    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的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註之極,卻只擦過他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退向宮牆之側。牆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竄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牆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於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藉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繫,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歷歷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咸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志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裡,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於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裡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做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抬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Qī-shū-ωǎng|,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蕩,「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撫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于丹田氣海,一一修復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衝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泄,終於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裡。屋子只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乾淨放在那裡。不由得想起從前,在後院的井邊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齒。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意繾綣,心輕浮而沉墮,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只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裡,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么?」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裡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裡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

    蘇離離見他這副樣子,不陰不陽道:「江大哥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木頭淡淡笑了,伸出雙手給她。蘇離離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細膩溫柔,從指尖牽延到心底。靜靜握著,卻有情愫流動。木頭望了她許久,輕聲道:「我離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蘇離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身後夜幕漸漸垂下,緩緩道:「還好。被人掐過脖子,中過箭,斷了根肋骨,暈過兩次。鋪子在城破時燒壞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頭收了笑意,「還有呢?」

    蘇離離眼睛有些發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個孩子,後來也讓人殺了;言歡姐姐把我的事告訴了出去,不過她也是不得已。」

    木頭默然片刻,道:「還有么?」

    蘇離離望著他道:「沒有了。」

    他捏著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著她放在膝邊的書,輕聲道:「《楞嚴經》上說:『又如新霽,清暘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諸有塵相,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蘇離離道:「什麼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身來,沿著手臂撫上她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剎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裡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相擁良久,她把臉埋上他肩頸,用衣料蹭凈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麼?」

    木頭望著她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蘇離離道:「今後改叫江木頭。」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取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張開,點頭喟嘆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細雨在屋外飄飄地落下,像滿天浮塵蓋世。牽著手跑到葯院里,銅燈之下,頭髮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像染滿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還是冷風吹的,蘇離離臉靨上有些紅,格外動人。

    韓蟄鳴夫婦,陸伯,時繹之都坐在桌前等他們吃飯,但見木頭笑容雖淺淡,卻真摯;蘇離離眉目顧盼,靈慧動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諧調,讓人只覺心意圓滿,歲月靜好。幾人看著,都不覺微笑;韓真卻有些怔忡。

    一頓飯吃下來,蘇離離忍不住問木頭,「你一年多來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

    木頭點點頭。

    「這麼難吃你怎麼吃得下?」

    木頭躊躇了片刻,沉悶道:「吃習慣了就好了。」

    韓蟄鳴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煙青,風韻猶存。年少時患了麻風病,父母宗族都視若災禍,將她丟棄在亂葬崗上。天寒地凍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著韓蟄鳴經過救了她性命還治好了病,便嫁給了他。韓夫人溫柔賢淑,樣樣都好,惟獨廚房裡的功夫不能恭維。人說熟能生巧,幾十年下來終於能做到飯不糊,菜不生,湯不鹹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鑽研,越是進步遲緩。

    蘇離離吃了兩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氣喘吁吁趴上峽谷,去冷水鎮買了一窩農家泡好的酸菜,一塊豬脊肉,三斤米線,以及豆粉,鮮姜,芫須,香油等物。北方人愛吃面做的東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東西。

    這米線嚼著有些糯,卻比面爽口。酸菜洗凈切了薄片,放少許姜熬湯;脊肉切絲和上豆粉,入湯嫩滑。竹編的漏勺舀一勺子燙好的米線倒進湯碗里,輕浮翻滾。挾一箸,酸湯開味;吃下去,鮮香無比。

    三字谷內氣象一新。木頭大喜,連盡兩碗;時繹之亦喜,連湯帶料喝了下去。韓蟄鳴幾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勝,將木頭抓來剝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風,紮成了刺蝟。陸伯嚴肅的面容緊繃不改,卻淅瀝嘩啦將人扔得愈加痛快。

    蘇離離聽見那巨大的水花聲,問木頭:「我掉下來的時候也這麼大聲?」

    木頭道:「水聲小一點。」

    蘇離離滿意點頭,「那還算文雅。」

    「但是叫聲更凄厲。」

    ……

    韓夫人頓將蘇離離視若珍寶,每天拉到廚房裡請教做飯。韓真年輕的臉上也滿是羨艷,說你做的飯真好吃。蘇離離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卻不是飯。

    韓真紅著臉問:「蘇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大哥?」

    蘇離離猶豫了一下,道:「我與他相處兩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們之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我就很高興了,只盼他每天過得快活開心,我便心意滿足。」

    韓真卻點頭道:「那天你們跑過來吃飯時,江大哥拉著你笑。他在這裡一年過,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倘若他見著你,天天都能這樣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蘇離離覺得時繹之說得不錯——這裡的人各有弱點,但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沒有弱點的人,她只見過一個,便是祁鳳翔。他那雙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雖怒時亦笑,雖喜時不懌。

    這樣一個人,你無論何時伸出手去,觸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離。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蘇記(天子謀) > 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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