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布置了兩間比鄰的客房,蘇離離住在左邊一間,木頭住在右邊一間。晚上蘇離離洗漱了回到房裡,素潔的被褥鋪在床上。她也不點燈,就在床邊坐下來,撫著那棉布發獃。
約發了一盞茶的工夫,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人影鑽進來關上門。蘇離離抄起枕頭扔過去,木頭應手接住給她扔回了床上。蘇離離低聲冷笑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裡來做什麼。」
木頭站在她面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臉上,朦朧卻真切,「你惱我了?」
「我惱你什麼?」
「今天莫愁問是不是一起住,你惱我不說話。」
蘇離離果然有些怒,「這種話你不回,你讓我來說。」
木頭半抿著唇,雖未笑,卻比笑更多了幾分愉悅,「我是想聽你的呀。你說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說分開住我可以悄悄來看你。」
蘇離離騰地一下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撈住了抱在懷裡。她三分氣惱,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兩頰扯著。木頭被她捏得皺起了鼻子眼睛,本來下頜的弧度恰到好處,現在扯得寬了三分,鼻子眼睛縮在一起,言緘依從,目露無辜。
蘇離離嘻嘻一笑,鬆手時踮了踮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將他的臉揉了揉,復原了本來面目。木頭無奈地看了她半晌,問:「你是不是覺得把祁鳳翔害了?」
蘇離離默不作聲,手從他肋下穿過,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葉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趙無妨胡編過他,但是他也利用過我;我因之受過傷,他卻又救治過我。」她驀然想起祁鳳翔手上的刺痕,心裡有些寥落,彷彿又觸到了那種孤單和依耐,明知他是鴆酒,卻渴得時不時地想喝。
「木頭,我跟祁鳳翔互不相欠。只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這世上,是他在我旁邊。」她緩緩道,「我要來取天子策,所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遺物,不能輕棄,留著又是個負擔;其二,祁鳳翔志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給他,物得其主,從此他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你明白么?」
見他不語,蘇離離細細看他,「你生氣了?」
木頭搖頭,「沒有。我在想,你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不在你身邊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該預料得到,但我還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們扯了個直。」蘇離離輕笑著。
四目交投,有些細碎的親昵廝磨,淺嘗即止,卻又久久沉溺。木頭點吮著她的唇,蘇離離心有旁騖,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冷水鎮開棺材鋪去。你說好么?」
木頭卻專心得緊,隨口道:「你走的時候怎麼不賣?」
「走得急,沒時間。又怕祁鳳翔作怪。」
「現在就不怕?」
「現在……嘻嘻,他倒霉了,又有你在,我賣我的房子,誰管得著。」
「嗯……」木頭勉強答應了一聲,蘇離離捧著他的臉推開道:「我跟你說話呢。」
木頭點頭,「祁鳳翔是個明白人,就算有幾分喜歡你,也不會過於執著。關鍵在於你要專心地喜歡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一凶,將她瞪了一眼。
蘇離離卻笑道:「嘻嘻,你有什麼讓我喜歡的?」
他哼了一聲,把她用力抱起來親吻。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料感覺到他肌體的熱度和力量,蘇離離只覺耳根發熱,用力掙開他道:「我們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體統!」
木頭鬆了手,蘇離離看著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興,手指戳著他胸口道:「哎,你說我的天子策在哪裡去了?」
木頭眼皮抬了抬,出餿主意道:「要不讓李師爺給你算算?」
這夜,木頭就是耐著不走,蘇離離拗不過他,兩人只好合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趕了路,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木頭側在她枕邊看著她睡熟的樣子,就像他離開那天的眷戀。指尖輕觸著她的臉,皮膚細膩柔滑,心裡充盈滿足。
早上醒來時,木頭不在枕邊。蘇離離也不知別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這裡,出門遇見莫愁,沒見異樣,放下心來洗了把臉,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給她,說後山的兄弟們在練武,莫大王拉了木頭過去指教,問蘇離離去不去看。蘇離離問明了地方,道:「我一會去瞧他們。」
出來後寨大山洞這邊,李師爺正抱著一個白瓷小壇,擺一隻雲停荷葉杯斟著。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撲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來,啜一口,大是愜意,吟道:「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蘇離離緩緩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來冬至,不是這等春光。李師爺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師爺放下杯子笑道:「蘇姑娘啊——,你也知道飲酒賦詩?」
「也不怎麼知道。」蘇離離已進到洞內,「這裡黑漆漆的,怎麼不點燈?」
李師爺搖頭道:「這是倉庫,怎能用火!」
蘇離離失笑道:「是我糊塗了。李師爺,聽莫大哥說你善卜筮測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李師爺精神一振,道:「什麼事,說吧。」
蘇離離斟酌道:「我有一件家傳的東西,找不著了。我想知道它在哪裡。」
李師爺捻著山羊鬍子,「唔……找東西,什麼時候丟的,五行屬什麼的東西?」
「上月二十五發現不見了,屬金。」
李師爺沉吟半晌,打開小桌內屜抽出一張星盤,伏案推演干支。蘇離離看著山洞高大空曠,寒氣逼人,轉到外面陽光底下曬了曬,見一條肥壯的毛毛蟲從這片葉子蠕動到了那片葉子;又進來石頭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螞蟻東探西探尋覓冬糧。
抬頭時,李師爺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飲越醉。蘇離離忍不住好笑,站起來想說:「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們。」
話未出口,李師爺一拍桌子道:「推出來了!」
「怎樣?」
「這東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處。」他習慣性地搖頭晃腦。
蘇離離瞠目結舌道:「就這樣?」
李師爺也瞪圓了眼睛道:「怎麼?這還說得不夠細緻?」
蘇離離哭笑不得,「你總得說個地方,比如梁州還是雍州,在什麼人手裡。」
李師爺盯著那星盤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蘇離離耗了大半個上午,頗為無奈,轉身欲走,走了兩步折又回來道:「李師爺,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難言的傷心事,只是你本有學識見地,即使懷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裝糊塗呢。人世寬廣,自有適意之處。」
李師爺一楞,往椅子後倚了倚,望著蘇離離不說話。蘇離離言盡,轉身出來,便聽他在身後緩緩吟道:「愁閑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來是個多情種子,蘇離離搖頭而去。
回到大寨,就見莫大、木頭、莫愁都回來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兒了,我們等你半天。」
蘇離離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師爺算個事,他耽誤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麼?」
「找個東西,我爹留下的一個匣子。」她轉頭看了木頭一眼,木頭卻正拿水瓮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滿。
莫大問道:「什麼匣子啊?」
蘇離離也不拿莫大當外人,望天想了一陣,「約莫九寸長,八寸寬,六寸厚的一個烏金匣子,很堅實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陣,「很堅實?是不是埋墳里的?」
蘇離離一口水沒咽下去,險些咳出來,「你見過?!」
「倒是見過一個。」他遲疑道:「早先我出來,到處亂糟糟的。走到梁州時,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過我看山勢巒頭,我當時見著一座荒墳,那地勢風水好得不得了。我窮極了,想著也許是哪位貴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為了防盜,就挖了。結果挖了半天既沒有棺木,也沒有屍身,只得一個不滿一尺的金匣子。」
蘇離離越聽越急,又是緊張,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陣,「我以為那裡面定然有什麼好東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開,砍了砸了也沒用,還用火燒了一通也不熔。」
蘇離離幾乎想張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裡去了?!!」
莫大搜腸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蘇離離頹廢地叫了一聲,無言頭點桌。莫大看她這樣,抓頭髮道:「你過去也沒說過,我怎麼知道那是你家的東西。」
莫愁忽然打斷他們道:「是不是後面修豬圈,木樁短了一截,墊下面那個?」
莫大一拍腦門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後寨。後寨養了幾十頭豬,大小不一,左右拱擠,圈裡屎臭哄哄。莫愁轉了一圈,指著北面木樁下一塊黝黑的方形石頭問:「好象是這個。」
圈側那豬膘肥肉厚,雙目惺忪地看了幾人一眼,呼呼又睡。
蘇離離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見那石頭稜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著的煙塵,露出烏金的底色,正中一個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堅強地佇立於……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蘇離離半是驚喜,半是哀嘆,撫額道:「無奇不有!」
木頭望豬道:「暴殄天物。」
「舔什麼東西?」莫大愣了一愣,隨即跳腳道:「你們又掉書袋!到底是不是啊?」
據說囊括天地之機,包藏寰宇之計,為天下群雄所覬覦的天子策,驚現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豬圈中。莫大當即著人拆了豬圈,將那匣子取出來,拍拍灰遞給蘇離離。
一時皆大歡喜,只有豬不高興。
木頭幫著蘇離離用水洗凈了匣子,卻疑惑道:「這麼小能裝下什麼神出鬼沒之計?」
蘇離離奮力地刷著匣子,道:「我爹沒說過,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麼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會給人殺了么?不過他說到過先帝,說先帝性子隨和,有時喜歡開個玩笑。我猜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時高興,故意神神秘秘地裝上,讓傳給後世之君玩的。」
「那你還這麼重視?」
蘇離離接過他遞來的抹布,擦乾上面的水,「我爹寧死也不給那昏君,我想並不為著這是多麼了不得的東西。這更多的是他的志節,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吧。」匣子帶著烏金色澤,非銅非鐵,光可鑒人。
木頭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疑道:「當真刀不能開,火不能熔?」
蘇離離看他那樣子有些躍躍欲試,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頭委屈道:「我還不如個匣子。」
蘇離離一時語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遞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說笑呢。」
木頭一把將她拖進懷裡,「你捨不得砍我,我也捨不得違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蘇離離聽他說得明白,怔了怔,卻淡淡笑了。
木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容,問:「還回去賣房子么?」
「賣呀,我就那點財產了。」
「那這個匣子呢?」
蘇離離低頭看了看,「祁鳳翔有鑰匙,還是給他吧。要是他交出去還能救命當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頭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木頭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邊界,一去半月,說是為著一旦開打,歧山大寨好即時應對。蘇離離閑散了十餘日,沒事跟莫愁練練騎馬,有時手指扣著天子策的匣子極目眺望,天高雲淡,不起波瀾。木頭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歡。
不為什麼,因為那是木頭,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驚慌中給她慰籍的人,是為了她的安危可以捨棄生命的人,像一個港灣,一觸便心安。蘇離離不是貪戀世間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遺棄流離的孩子。如果說祁鳳翔有什麼觸動過她,便是他偶爾流露的那份寵溺,卻從不能讓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會最終被他掐滅。他既不會靠近,也不會遠離,於是她轉身走了,仍然記著他。蘇離離容易忘記惡,卻把些微的好記在心裡。因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後者少。並非美德,只是為了自己活得開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頭回來時,有些曬得黑了,風塵僕僕的樣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門口,莫大便一把攬在她肩上,相偕而歸。蘇離離也大方上前,挽了木頭的手臂拖回去,心裡忽然升起一種異樣。這種等待彷彿妻子對丈夫,是她不熟悉,也從未設想過的。
蘇離離自以為驚世駭俗地說:「木頭,你娶我吧。」
木頭淡定地應了句,「好啊。」
蘇離離看他不驚不懼不喜不憂,再逼一句:「什麼時候娶?」
「你定。」
蘇離離終於敗下陣來,訕訕道:「再說吧。」
木頭容色嚴肅,一本正經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實在著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過了大半,白天的禮儀來不及了,晚上的內容似可斟酌……」
蘇離離一腳踹過去,「斟酌個屁,你想得美!」
雖是玩笑,卻知道他想什麼。只是她拒絕,他便也不躁進。
九月二十三,蘇離離背著流雲筒,木頭背著兩人的行李,牽著兩匹馬跟莫大辭行。莫大劫了趙無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庫,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兩黃金,全都送給蘇離離,說:「其他的錢是寨里的,我不好隨便拿出來送你。」
蘇離離扔回五兩道:「老規矩,平分。」
木頭聽他說得公允,點頭道:「莫大哥能拉起這麼多人來,全在仗義輕財。」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著彎罵我別的東西一無是處吧!」
木頭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說的事別忘了。」
莫大也擺著臭臉道:「忘不了。」
三年多過去了,這兩人還是和當初一般話不投機。
十月初二,蘇離離站在了京城西門外,看看時候尚早,拉了木頭去看程叔的墳。不大的墳冢上草葉蕭條,兩人跪倒磕了三個頭,徑去棲雲寺找十方。棲雲寺破敗如舊,那門匾卻已掉下來了。二人穿過接引殿,踏上大雄寶殿的石階,木頭陡然警覺起來。
只聽極細的破空聲,「嗖」地一響,木頭伸手在蘇離離面前一划,已拈了兩枚袖箭在手上,道:「出來吧。」他並不疾言厲色,也不大聲呼喝,自有一股從容。角落帷幔後有什麼東西落地,一個小和尚穿了身縫補破舊的衣裳一手拉著帷幔,卻愣愣地看著蘇離離。
只片刻,他叫道:「蘇姐姐!」
蘇離離站著沒動,他又叫了一聲,「蘇姐姐!」跑上前來,被木頭一手抓住領子,問蘇離離:「認識?」
蘇離離這才猛然蹲下身來,拉著那小和尚的手,道:「于飛!于飛!你怎會在這裡?!」
木頭鬆開他領子,于飛激動地抓著蘇離離的手,「蘇姐姐,我當初喝的是假死葯,吐了許多血,在宮裡耽擱了三天才瞞過耳目送出來,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起床,險些真死了。」他一邊說一邊便哭了,悲喜出於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鬱悒。
蘇離離只微笑著聽他說,待他說完,摸著他光頭緩緩道:「你沒死就好。」
「他剛才用袖箭射你。」木頭冷淡地插了一句。
于飛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師傅留給我防身的。門外匾額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會進來。我聽見人進來,心裡害怕,就把袖箭按出來了。」
蘇離離瞪了木頭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視於飛道:「十方是你師傅?」
于飛道:「嗯,我現在這樣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實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著蘇離離的神色,遲疑道:「如今祁……」蘇離離神色平淡,打斷他道:「那你師傅呢?」
「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裡。」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藍緇衣,不知何時合掌站在殿門口,「施主找貧僧何事?」
蘇離離看他態度寵辱不驚,沉吟道:「我有一件東西,拜託你交給你主子,他用得著。」
十方尚未答話,木頭忽然道:「我會拿去給他的。關在哪裡?」
蘇離離愕然,十方仍是不慍不火道:「大內天牢,最裡面倒數第二間。」
木頭點頭道:「我知道了,走吧。」
蘇離離跟了他出門,臨去望了于飛一眼,見他依在十方身邊,略放下心來。走下那青石台階,木頭伸手握了她的手,蘇離離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頭站住道:「他救這小皇帝,於他而言弊大於利。」
蘇離離怔了片刻,將另一隻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頭搖頭道:「你不知道。」
蘇離離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歡葉知秋的女兒,卻又被他父親搶去這種話,趙無妨傳不出來。當初我跟趙無妨撒謊,他將計就計自己編了這麼一個謠言,讓人傳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曉,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將來不義。否則以十方耳目之廣,這種傳言他早就該聽到,又怎會毫無因應,以致下獄。」
她拉起木頭的手,「他對我好是真,算計我也是真。我願意把天子策送給他,就讓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木頭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話說,我拿給他就是。」
兩人牽著手從小山丘上下來,已是正午。找間小店吃了點東西,蘇離離買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蘇記棺材鋪。去年離開時,只覺世間孤單零落,漂泊無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變化,非人力所能窺測。
木頭擰斷了鎖,二人進得門來,但見浮塵沾在窗欞上,院子里還散著木料,那口沒做完的棺材原樣擺在那裡。什麼都沒變,只有蘇離離放在枕上的那張字條不在了。蘇離離笑笑,放下東西便打了水來擦灰。
木頭將地洗了一遍,八尺長的竹枝掃帚劃得地上條石刷刷做響。午後斜照進院中的陽光,映著空中塵埃飛舞,纖毫畢見。蘇離離想起木頭說的「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從後抱住了他的腰。木頭回過身來擁著她和掃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諧的影子。
收拾完這一院子已是傍晚時分,簡單吃了點東西。蘇離離點了截蠟燭,找出床單被套來換上。木頭燒了水洗澡,洗完又給蘇離離盛滿一大桶熱水。蘇離離進浴室插上門,見桶身濕著,想到這是他剛才洗澡時身體髮膚或觸碰過的東西,臉上就有些發熱。
洗完換好衣服出來,見木頭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覺冷,挽著袖口站在院子里看那屋檐。蘇離離走過去,「看什麼呢?」
木頭似嘆似問:「姐姐,你說這裡是家么?」
蘇離離被他這一問,也有些悵然,「怎麼不是呢。我攢了好幾年的銀子才把這麼大的院子買下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那幾年和程叔一起,雖過的清貧,想想卻很留戀。」
她解開頭髮,挽著的發梢有些沾濕了水,垂在衣服上。木頭回過頭來拉了她雙手道:「我當時那麼慘,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裡,醒了就看見你指著我說,要是死在這裡,只有薄皮匣子給我睡。」
蘇離離一拳捶在他胸口,「你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麼這麼記仇啊!」
木頭把她撈到懷裡,聞著她洗澡後的味道,懶洋洋道:「我當然還記得別的。」
「記得什麼?」
他望著她的眼睛裡有星星點點的慾望,「記得你的腿,你裹著一張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里,我卻一直記著你的腿。怎麼會那麼好看。」
蘇離離大窘,想掙開他,卻被他捉住了親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院子,在這個僅有他們的院子,貼在他懷裡,纏綿而心動。蘇離離吊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只鋪了一張床,怎麼辦?」
木頭低低道:「好辦,一起睡。」
他半抱半舉地將她拖進房間。蠟燭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時翩然一轉,也不知是誰把誰推到了床上。蘇離離踢掉鞋子,跪到里側,木頭也跪上床沿,抽開她夾衣上的腰帶,解掉了淡藍夾衫。手從她裡衣的領口伸進去,由肩背直撫到腰上。細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間,腰與臀的曲線柔和而分明。
兩人跪在床上,木頭的衣裳卻被蘇離離扯開,半露著胸堂,和腰腹上隱隱浮現的肌肉,身形雖有些瘦削,卻堅實有力。她手指緩緩摸上去,帶點跳躍的癢,像輕輕地撩撥。木頭呼吸亂了,將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撫著她的背,細膩的觸覺令人不忍釋手。
蘇離離穿過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線,他的背猛然綳了起來,身上的毛孔彷彿隨著她手指所到而開合舒張。胸腹肌膚赤/裸地貼在一起,激起強烈的愛欲。木頭微微推開她,低頭吻在她肩上,一手沿著她脊骨探進垮在腰間的衣服,一手捏著腰往上撫在柔軟的胸乳上。
蘇離離被他的動作逼得折腰向後,微仰著頭抵在木牆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襯著她身體像暗夜裡開出的一朵雪白的梔子。抵禦不住他雙手唇齒的進攻,忍不住輕吟了一聲。叫得木頭頭皮一麻,抓著她腰間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聲撕了開來。
蘇離離皺了眉,輕聲道:「你幹嗎用撕的。」
木頭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的中衣甩脫,「它擋著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脫光了。」
「嗯。」
蘇離離有些膽怯道:「然後呢?」
他扯著她菲薄的褲子,「然後你躺著。」
蘇離離下意識地擋著他的手,「你怎麼知道?」
木頭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將她帶倒在床上,「我看過醫書。」
「什麼醫書講這個?」
他扯著褲腳將她剝了個精光,道:「《房中秘術》。」
蘇離離急切地尋找被子躲藏,也不忘罵道:「我呸,這哪是醫書,你哪來的?」
木頭詭秘地一笑,「韓先生的,被我發現了。」
「啊?」
韓蟄鳴光輝的形象頓時猥瑣了。
蘇離離拖著被子不放,直叫:「吹蠟燭。」木頭看也不看,隨手一揮,五尺外的蠟燭應手而滅,一縷青煙裊裊而起。屋裡一時有些暗,看不清東西,他拉開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腳尖分開了她的腳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膚上是輕微的癢。肢體輾轉騰挪,本能地尋找欲的出口,愛卻纏綿在每一處溫軟的鼻息里。
「嗯?」昏暗中蘇離離輕聲詢問,卻忽然「啊」地一聲,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堅定。「噝——木頭?」她忍不住叫他,他並不回答,壓著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鍥進了她的身體。因為緊窒而緩慢,在撕裂的疼痛里揉進一絲酸楚,激得蘇離離的眼淚剎那間涌了上來,輕聲嗚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誘。
木頭全身都綳了起來,如滿弦的弓,卻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緊緊地箍著她,身體某一處傳來喧囂的快意,讓他一陣陣發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臉,在十月寒薄的空氣里,呼吸可見。生命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光迭加著掠過,捉不住一個片段卻心意遷延。身體的契合如一個落定的誓言,不曾約好,卻共同發見。
心底有種大愴然,從中生出喜悅圓滿。蘇離離眼睫上沾著淚,卻抬起脖子緩緩吻到他唇上。柔軟而溫存,綿密卻熟悉,年輕的身體自覺尋找快慰,觸撫盤桓。迷濛的痛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酥麻,讓蘇離離下意識地收攏了腿,卻將大腿內側敏感的皮膚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嫵媚情致。微微有些強迫的姿勢,佔有無微不至,承受無處可逃。
木頭食髓知味,漸漸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體糾纏的空隙間微微抬腰躲閃,卻挑起深淺輕重不一的觸感。她緊緊地收縮,他用力地佔領,像至愛的親昵,又像殊死的搏鬥,愛欲交織著將最強烈的感覺刻入了骨髓。
蘇離離仿若浸在了熱水裡,水流一波波襲來,直至洶湧得將她淹沒。輕聲的呻吟帶著戰慄的尾音,聽得木頭想吞了她,彷彿精純而深厚的內力在體內奔涌,排山倒海般撲來。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像矯捷的獸抱住獵物時的齜牙一喝。身子從雲端墜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強烈地從全身一掠而過。他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黑暗與甜蜜。
像嘈雜後的寂靜,帶著紛亂的呼吸,放鬆了身子相擁在一起。睜開眼來,世間萬物彷彿如舊,又彷彿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順下來,蘇離離疲軟地抬手掐在他終於鬆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軟得發抖。木頭攬過她來,溫言相勸道:「你力氣不及我,還是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蘇離離本擬氣勢奪人,奈何聲氣兒也細弱了,「你個混蛋,好疼的!」
木頭吻著她的額,「那一會兒我溫柔點,試試看還疼不。」
「不要!」
木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蘇離離堅定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木頭微微笑著,並不答話。
這夜,他用事實給她證明了一個亘古不變的道理——再豪邁堅定的言語也趕不上丁點兒的實際行動。
第二天懶懶睡到中午,蘇離離趴著不想起來。某人陪著躺了半天,手腳又開始不老實了。蘇離離無奈而憤恨,勉強爬起身,被木頭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運起內力把她從肩背揉到小腿腳踝,一身酸乏頓消。
換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廚房。將鮮魚湯做湯,熬得奶白;蒸了昨天腌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軟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蝦米,晶瑩剔透。
木頭拈一片冬瓜,大讚好吃,蘇離離將他瞪了一眼,「哪裡好吃?」
木頭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看,態度和藹真誠,「哪裡都好吃。」
吃完飯,木頭收了碗,蘇離離讓他摘了牌匾,在大門上寫上「店鋪出售」。傍晚天將黑不黑,木頭將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塊包袱包了,打個結背在背上。
蘇離離看他系著腳上鞋襪,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頭回頭看她,「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么?」
蘇離離愣了一陣,「沒有。」
「那我走了。」
她輕輕打個呵欠,「早點回來。」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蘇離離關上門回床上倒頭睡覺了。
註:李師爺吟的詩,第一句詩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陸遊《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