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頂上一時無聲,頓了片刻,方有輕微的瓦片響動。蘇離離懶懶道:「我想喝水。」木頭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個翻身已輕巧地躍了進來。蘇離離喝一口水,抬頭看他,但見他黑衣不改,刀痕縱貫的臉上卻用黑紗蒙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燭火掩映下貓一般警惕。
蘇離離噙著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嗆得有些咳嗽卻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這次又用紗擋住尊容,莫不是找著小情人了,突然這般端莊起來。」
徐默格眼神一抖,彷彿有些尷尬,蘇離離裹著被子嘻嘻笑。木頭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態度大方卻隱含危險,「我記得跟你主子說過,再有人跟我們,見一個殺一個。」
徐默格悶聲道:「是,你光聽呼吸之氣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遠遠尾隨,看你們到了哪裡罷了。」
木頭道:「那怎麼遠到屋頂上來了?」
徐默格低聲道:「我剛才發現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頭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蘇離離,伸手取了包裹,道:「馬上走。」蘇離離急急套上鞋,披了從莫大那裡搜刮來的一領狐裘,跟他疾步下樓。走到樓梯上時,木頭已然聽見外面腳步聲紛雜細微,他當機立斷道:「樓梯下面去。」
樓梯之下傾斜狹窄的空間里堆了桌凳箱籠一類雜物,木頭拉開一道空隙,三人縮身藏入,便聽見大門外一人沉聲道:「上。」
門「砰」地一聲打開,身穿青色軍服的人搶入客棧,湧上二樓。當先一個頭領模樣的人,生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還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游目四顧道:「不要放跑了一個!」軍士紛紛拔刀,二樓上響起了兵器相擊,打鬥吆喝之聲。
只聽一人大笑道:「老子隨便來逛逛,沒想到還讓狗崽子發現了。」隨著他話音一落,兩名軍士摔下來,各中刀傷。
那尖臉頭領目光一凜,喝道:「趙不折,雍州是羅將軍屬地,你梁州小賊,怎敢來此招搖!」
樓梯下三人只覺頭頂上重重一落腳,抖下些細灰,顯是有人從二樓躍到了樓梯上,又從樓梯躍到了大堂里。方臉闊額,正是趙不折,他手上兩輪雙刀,四縱開合,進退有據,一邊打架,一邊鬥嘴,「好不要臉,你家羅將軍取雍州不到一年,還有三分之一在祁鳳翔手裡,也敢說雍州姓羅!」
尖臉頭領冷笑道:「祁鳳翔捉襟見肘,已退回潼關去了,這三分之一自然姓羅,還輪不到你們姓趙的來搶!」他拔刀迎上,趙不折一面擋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閑著:「我呸,誰家的地不是搶來的,烏鴉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躍下樓梯時,另有五人隨他躍下,個個都是好手,困鬥良久,已所剩無一,青衣軍士也死傷過半。趙不折雖勇,雙拳難抵四手,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到身邊,肩腿相繼中刀,雖勉力支持,卻難以招架。那尖臉頭領覷空,以刀柄擊向他頸後大椎穴,趙不折膝蓋一曲倒地,立時被四個人按住用粗繩索牢牢縛了。
尖臉頭領劇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眾人打鬥,聲音雜亂,如今驟然安靜下來,便見那尖臉頭領凝神聽了一聽,斷然喝道:「什麼人,出來!」
木頭內息自斂,徐默格運力屏氣,只有蘇離離不懂內功讓那頭領聽了出來。她一驚欲動,木頭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應,徐默格忽然起身,幾步一躥到了大堂,頓時數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飄忽一動,竟繞過眾人直奔向店外。尖臉頭領當先出門道:「快追!」身後軍士魚貫而出,最末兩人押了趙不折跟上,剎那間走得乾乾淨淨。地上屍首橫陳,詭靜非常。蘇離離有些害怕,偎向木頭身邊,低聲道:「徐默格跑得掉么?」
木頭想了想,「跑不掉,對方人太多。」他拉開雜物,將蘇離離牽了出來。
蘇離離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那我們跟去看看。」木頭將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蘇離離依言趴上他脊背,木頭提一口氣,出了門隱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後飛掠,碎雪卻飄得小了。蘇離離伏在他耳邊,聽他呼吸綿長規律,心裡忽然有些羨慕這樣的身負絕技。少時,上了一處官道,兩旁有樹,隱約看見那隊軍士在前,果然趙不折身後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頭放慢了腳步,隔著四五丈遠遠隨著。蘇離離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們救他不?」
她聲音低回,氣息輕拂在耳朵上,木頭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低聲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來到處露營的闊地,扎著七八處大帳篷,正傍著一湖水。
其時細雪已停,空氣清寒。雲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紋起伏,珠沉淵而水媚。
木頭放下蘇離離,牽了她手,兩人緩緩弓身走到近處,伏在過膝的衰草間。草葉縫隙中看去,地上燃著篝火,一人背對他們而立。趙不折與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聲不語,趙不折大罵狗賊。
尖臉頭領向站著那人躬身道:「將軍,這趙不折捉住了。」
那人點點頭,「嗯,搜他身上。」蘇離離聽他說話,語氣雖隨意,卻令她覺得莫名嚴肅。尖臉將領帶了人按著趙不折搜身,趙不折奮力掙扎,敵不過幾人合力。隨身的暗器,文書,金銀陸續掏了出來。
尖臉頭領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細長的東西掉了下來。他拾起來,必恭必敬交給站著的那人,那人對著火光看去,卻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紋,簪頭卻是兩粒晶瑩的明珠。
蘇離離一眼望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隨身背著的小布包,裡面裝了碎銀子,裝了手帕……還有一支簪子。祁鳳翔送來的那支還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樣的又是什麼東西?
那人斜執了簪子,道:「鬆了他的綁。」軍士應聲割斷了縛著趙不折的繩索,趙不折忽地一下站起來。那人慢條斯理道:「趙將軍,適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來,我有一言相勸。」
「如今祁家勢大,旁人打不過他,他們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鄉僻壤蝸居之人,這時候何必互相過不去呢。我們兩家正該結盟,同討祁氏。滅了祁氏,劃地平分,那時再打也不遲啊。」
趙不折本自正衣理物,聽了這話,笑了一聲,「哈,羅將軍,那你抓老子來做什麼?」
那位羅將軍道:「正是想請趙將軍對尊兄說一說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趙兄再勿無故入我雍州了。若是聽明白,這便請吧。」
趙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討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轉告兄長。」他看了羅將軍一眼,「只是這支簪子能否還給兄弟?」
那羅將軍道:「趙將軍怎對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趙不折嗤笑道:「說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邊做個念想。回去若不見了,只怕老婆怪罪。」
羅將軍乾笑兩聲道:「趙兄如此英勇,卻忒怕老婆。」
趙不折接道:「對敵人要英勇,對老婆要遷順。」
蘇離離聽得這句,不覺轉頭去看木頭,正對上木頭轉過來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說,我也怕老婆。蘇離離做了個「呸」的口型,扭頭只看著趙、羅二人,臉靨上卻薄薄地染了緋色。
那羅將軍反背了手,緩緩上前兩步,道:「趙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種天子親兵,叫做烏衣。人數少而精,又極為隱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聽命;專職探察情報,外至夷狄,內至三公,概莫能外,只聽天子令。」
趙不折搖頭道:「這樣隱蔽,我兄弟世代務農,又怎會聽說。」
「按照我朝中規矩,各州庫府之銀、糧,每年各積一半以為儲備。這積銀積糧之地,旁人不知,只有為天子親兵的烏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儲糧之地都用暗語畫在了圖上,而這暗語只有烏衣人的大統領知道。烏衣的規矩,能讀之人無圖,有圖之人不會讀。」
趙不折愈加不耐煩,「那關我什麼事?」
羅將軍笑道:「趙兄當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紛爭不休,農商皆傷。長此以往,軍資軍糧從何而來。天下群雄誰若得到這批儲備,誰就有了大把的銀糧,未戰而先勝一半。」
趙不折疑惑道:「這個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羅將軍冷笑道:「趙兄演起戲來還真不賴。」他伸出右手,舉了簪子道:「這支玳瑁簪便是換圖的信物,本為一對,拆而成單。一對可取,單支可看。本是藏在宮中,京城破時,流落民間。」
趙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羅兄真會編故事,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說它是信物,除了烏衣人,誰知道在哪裡去換圖?就算換到了圖,除了烏衣人的大統領,誰知道圖上畫的是什麼?羅兄若喜歡,我送給羅兄,但願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錢糧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羅將軍,徑直從來路大笑而去。
那羅將軍隨他遠去而慢慢側轉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對著蘇離離,這會兒轉過半身,卻見這羅將軍也並不太老,留著淺淺的胡茬,憑添幾分滄桑。蘇離離似在哪裡見過這人,又似乎沒有見過,耳聽木頭突然極低地「咦」了一聲。
她轉頭看時,木頭盯著那位羅將軍,臉上漸漸浮起一抹微笑。難道他認得?蘇離離又轉頭看去,細辨那人眉宇,彷彿驟然觸通了記憶,她大吃一驚。怎麼會是他!
那位羅將軍見趙不折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對部下命道:「拔寨,連夜回雍州大營。」
軍士聞聲而動,紛紛收拾行裝,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闊地上。羅將軍騎了馬,朝北而去,數百名步兵跟隨在後。待最後一隊人馬去遠,蘇離離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卻彷彿累得很,低頭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膚露了出來,弧線優雅,木頭拉了拉狐裘給她遮住。蘇離離也不動,低聲道:「祁鳳翔想要銀、糧,所以把簪子交給我,是要你去找。」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猝然抬頭,肅容道:「你怎麼能找到?」
「先要找到圖。」
蘇離離道:「然後呢?去找那個大統領?!」
「大統領已經死了。」他答得平靜。
蘇離離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還有誰知道?」
木頭也隨她坐起來,夜色雖暗,卻見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氣雖寒,卻彷彿能觸到他肌膚的溫熱。他看著她的眉眼,緩緩道:「那個知道的人,當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蘇離離望著他熟悉已極的臉,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頭見她神色,心裡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紙打磨著,放柔了聲音,「姐姐,你能看出祁鳳翔傳的流言,就沒有想過,臨江王謀反族滅,我身為其子,為何獨獨逃脫了?」
蘇離離慢慢轉頭看著身邊草色,緩緩搖頭,「我從不曾……不曾懷疑你的事,覺得你始終是你罷了。」她最後幾個字如同嘆息,細若蚊音,說完,卻將臉埋到了掌心裡。
蘇離離乍聞其事,心裡突然迷茫起來,木頭手裡握著這樣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寧?木頭看破她心思,挪近身邊,輕聲道:「我是什麼人,知道什麼事,都無關緊要,在你面前始終是木頭罷了,你原本想得不錯。」
蘇離離像溺在水中被他撈了上來,有些虛弱的猶疑,更多信任的釋然,「你怎麼會知道?」
「烏衣的大統領是我父王。」
「那我們怎麼辦?」
木頭失笑道:「你傻了呀?什麼怎麼辦,現在在一起,以後還在一起。無論我是誰,那也不過是從前的事。你陪我把這件事辦完,我陪你做棺材。」
蘇離離凝神半晌,終於理清一點凌亂的思緒,抬頭看他道:「為什麼叫烏衣?黑衣服?是夜裡做過賊,還是山西挖過煤……」
木頭愛憐橫溢的表情頓了一頓,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個稱謂。」
「你爹怎會是烏衣的大統領?」
他像說一件極其遠久,又不關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父王出身少林,後來隨征入仕,論功封為異姓王。我從小被送到少林學武,方丈大師親自教我,卻不肯收我為俗家弟子,只說是教一點基本的拳腳。我十二歲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濃於水,但親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繼位之後,聽信了鮑輝的讒言,猜忌父王,想將他騙到京城殺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說他謀反,父王一時激憤,與朝廷打了起來。」木頭裹一裹蘇離離的衣服,握了她手捂著,「那個時候皇帝尚存,各路諸侯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圍攻我們。父王寡不敵眾,兵敗已定。他武藝高強,自己本來可活,卻覺得無顏再面世人,終是在陣前自盡而死。」
「臨死之際,我才知道他是烏衣的大統領。他告訴我烏衣這一批軍資的事,讓我記住,今後以圖再起,誅君討逆,復他名譽。」木頭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見群山暮色般的蒼莽。
蘇離離靜靜地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遲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號,爭雄天下?」
木頭的目光凝聚在她臉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總是極不相襯地出現在他年輕的眼睛裡,卻從來清濯湛然,不見頹喪,「佛經上說,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牽扯不清。我殺那昏君,足報父母之仇。至於我自己要做什麼,即使我父親也不能駕馭。」
蘇離離止不住要問:「那你要做什麼?」
木頭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翹,道:「天地廣闊,我什麼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蘇離離也淺淺笑道:「算你聰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壞都累得慌。」
木頭道:「這正是我不堪其憂,祁鳳翔不改其樂。」
蘇離離被他一提,問道:「祁鳳翔怎麼知道你能找到那批軍資?」
木頭蹙眉道:「他交遊甚廣,消息來源也多。烏衣本已支離破散,難保沒有什麼關鍵人物落在他手裡。前年他在京城遇見我,我們在棲雲寺密談時,他問過我軍資的事。我想那批錢糧,分儲各州,藏而不露總不是了結,祁鳳翔素有壯志,給他也不為過……」
蘇離離擠一擠眉,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木頭一臉無辜,「我沒答應啊,我覺得他並無把握,只是詐我一詐,當時就否認了。但他覺得我父王用盡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圖,咬定我知道。要說猜度人心,祁鳳翔真是世間翹楚,只是當真把別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蘇離離從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問:「你父王用了什麼方法讓你活命?你當初又怎地到了我門口?」
「我父王跟我說了軍資之事,便設計讓我秘密逃脫,隱姓埋名,輾轉州郡,被烏衣衛和官兵當作叛軍殘餘追殺。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從臨州回到京城。當時受了重傷,生死之念,早已拋開。怎麼落在你門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她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彷彿那年救他時那種虛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強,心已經軟了,「那你也不該一直騙著我啊?」
「我沒有騙過你啊,」木頭無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訴你罷了。當時在你家裡,若是被人發現,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管什麼人就亂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還以為你別有用心呢。」
蘇離離奇道:「什麼?我傻!我難道還救錯了呀?!」
木頭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頰上,「沒救錯,不然我死了,你這輩子怎麼嫁得掉。」
「哈!」蘇離離短促地一笑,憤然抽掉手。
木頭笑道:「我一聽你叫我木頭,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個做棺材的,這輩子除了和木頭在一起,還能找上什麼。」
蘇離離使力將他一推,沒推動,嗔道:「你跟誰學得這麼貧嘴的?」
即使冷靜穩重之人,情愛中也不乏風趣靈犀。木頭無師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學的。」
蘇離離卻被他貧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涼的面頰,卻捨不得下重手,捧著他臉道:「明明是個臭雞蛋,偏要開個縫,現在讓祁鳳翔那綠頭蒼蠅盯上了,怎麼辦?!」
木頭也不顧自己是臭雞蛋,但聽她說祁鳳翔是綠頭蒼蠅就十分高興,欣然道:「要拿住綠頭蒼蠅容易得很。比如,我們去告訴趙不折,那位羅將軍是誰,那蒼蠅就是裝成鳳凰,也飛不出山陝重圍。」
蘇離離被他一提,興緻驟起,「那羅將軍是不是那個滿臉寫著別人欠他錢的李鏗,徐默格上次說他隨征死了,其實是祁鳳翔將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頭讚許點頭道:「聰明,就是他。我倒沒想到祁鳳翔來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趙無妨進攻祁軍,這位羅將軍也會攻打祁軍的。祁鳳翔總能出天牢,只看時機罷了,誰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埋伏在雍州。」
蘇離離伸手掩進木頭前襟里,只把他當暖爐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說他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缺軍資,一個是需速勝。後者的問題解決了,前者的問題要靠你?」
木頭撫摩著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著,無論給不給他,拿在我手裡總不至於被動。」
「你為什麼要給他找錢找糧?」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隨便露一露,我就再別想安寧。正是他有求於我,我也不能不應。」木頭站起身來,順手將她抱起,「我跟祁鳳翔是信義相交,這麼多年來誰也沒對誰不仁不義過。大家守著這個底線,不願先撕破臉。只因我們都清楚,我不會與他相爭,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為敵,非為上策。」
蘇離離猶自抱著他道:「那現在怎麼辦?」
「李鏗自然不會為難徐默格,就在這裡等徐墨格送簪子來給我。」
蘇離離仍然抱著不動,「那筆錢……很多?」
「是。」
「多少?」
「不下億萬。」他靜觀她錯愕的神色,溫和地煽風道:「你想要麼?」
蘇離離緩緩搖頭,「不想。我貪小財,不貪大財。我只要自己的鋪子和你。」
木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來你才是最貪心的一個。」
他說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緊密相擁,在初冬的寒夜,纏綿難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世人能看淡錢權二字者,廖廖無幾。這個人還能為你所愛,且愛著你,那是怎樣一種幸運,江秋鏑怎能不珍惜。
彷彿有整個夜晚可以用來親吻,從容不迫,又柔緩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結。江秋鏑回首看去,無論是權貴的家世,還是秘密的身份,榮耀與才幹帶來的懌悅都像迷離的浮幻的前生。他向著不可知的方向沉墮,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這是他前世的淵藪。
蘇離離扶著他的臂膀,時而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又再闔上眼,沉溺地親近。他的眼睛清明濯凈,從來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險謎題。即使他是江洋大盜,即使他十惡不赦,天下人人慾除之而後快,於她而言,他也只是木頭。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虛空般博大充盈,舉重若輕。
從來不去懷疑,不該懷疑,沒有左試右探與如履薄冰,因為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這裡。
祁鳳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終是冷笑了一聲。
木頭驚覺抬頭,便見九丈遠的官道上,靜立一人。白衣映著薄雪,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頭心下頓時明白,祁鳳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鏗在一處。他伸手攬了蘇離離,神色間隱有巋然的堅定與執著。
蘇離離離京一年,驟然見到祁鳳翔,一驚,下意識地把木頭抱得更緊,幾分小鳥依人般的畏縮。狐皮毛色柔軟,圍在她頸邊,憑添嫵媚,越見清妍,眉宇間多了幾許韻味,絲毫不像當初女扮男裝的市井俚俗。
風從北而來,吹起祁鳳翔束起的頭髮,拂在臉上是輕柔的癢,心卻如失了般空蕩,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麼要親自走來,只因心裡隱約想要見她一見,現下卻把握不住這相見的意義。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訴他那番順風逆風的話時,他也忍不住想去見她,一見便將所有拒絕的努力瓦解。
那時她看見他站在屋檐下,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時無恥地笑她,現在他卻一句也笑不出來。三人默立許久,祁鳳翔忽然一揚手道:「拿去。」木頭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發麻。想必祁鳳翔面上強自鎮定,心裡卻難抑起伏,內力激蕩隨那簪子擲來。木頭微微一愣。
祁鳳翔卻退了兩步,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點白衣消失在夜色深處,越走越急,漸漸運起內力奔跑。思緒如視物,浮光掠影般滑過,眼見李鏗的大營燈火閃耀,他陡然停住腳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塊冰涼,忽然覺得灰心。縱使他千辛萬苦得來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傾心愛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無人地纏綿。
他撫著左手虎口上的一點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舉,以為可以將她拒之心外,不給感情以任何機會。她那麼孤弱無助的處境,竟敢拋下自己僅有的店鋪營生遠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張紙,寫著「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著紙條心裡後悔,他想將她捉住,想問她我不再隱藏,那麼你能不能不怕燒手?
祁鳳翔站在營外,一時間雜念叢生。一進一退,一走一留之間,世事便紛繁錯落。他曾經以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卻驀然發現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覺寥落。這甚至與蘇離離無關,而是另一種悵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鏗遠遠地觀望,已看見他站在營邊,默然佇立。他撇開眾人趕到祁鳳翔身邊,叫道:「銳王。」
「嗯?」祁鳳翔似從夢中醒來,「什麼事?」
「太原那邊剛剛來急報,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經傳位給太子了。太子著人擬詔,要飭你叛國,看樣子就要打了。」
聽得這幾句話,他身處之境地愈加不利,祁鳳翔心裡反漸漸清晰起來,不似方才彷徨。父親待他之薄,長兄視他如讎,原來都算不得什麼,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擲。祁鳳翔看向李鏗,李鏗眼裡有擔憂與堅定,是為他盡心竭力的人。
世間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蘇離離無非是彼岸的芳香,卻不是他採擷的時候,他自有驕傲,何需人償。江秋鏑說得不錯,祁鳳翔於逆境之中決不會生退卻之心。他轉顧滿營燈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氣,縱使天下千萬人負他,他又何足懼!
祁鳳翔漫目天際,淡淡一笑,簡捷道:「打就打吧。這邊就依我們議定之計而行,我連夜回潼關。」
雍州大道上,蘇離離與木頭兀自默立。蘇離離將頭抵在他肩窩,輕聲道:「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木頭右手握著那支簪子,卻不答話。蘇離離仰頭看他,見他看著遠處,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麼?喝醋了?」
木頭俯首,搖頭道:「那是玩笑罷了,我有什麼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狀,實是對你用了心,看著我們在這裡,卻能從容抽身而去。從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說是七分,到底沒滿十分。
蘇離離「呀」地一聲,驚道:「他會不會讓李鏗的軍馬來捉我們?」
木頭頓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滿意有些同情,「你實在不了解祁鳳翔,他不是那樣的人。」
蘇離離微微怔了一怔,勉強笑道:「那現在我們去哪裡?」
木頭放眼一看,「換家客棧睡覺。」
蘇離離點頭,拖了他手道:「走吧。詩云:『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木頭忍不住輕聲辯道:「是偕老。」
蘇離離笑,「記不得後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
兩人攜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響,靜夜間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間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著彼此的足音,緩緩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