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覃退了兩步,神氣有些矛盾,打量了她兩眼,慢慢審問道:「先帝才一晏駕,銳王就叛逆朝廷。如今皇上正親自提兵誅滅。此地不日便有一戰,你怎的做了銳逆的姦細?」
銳逆,原來是銳王叛逆,蘇離離吞了口唾沫,殷殷解釋:「我不是姦細,是他們要搶我的東西,我不得已才用暗器射傷了他們。就……就……就是幾根針,沒人死吧?啊?」她環顧諸人,轉過臉來滿意地點點頭,「沒人死。」
歐陽覃被她一番不倫不類的搶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微眯了眼睛似在沉思,不陰不陽道:「這麼說來,你和祁鳳翔沒什麼關係啰?」
他怎會這樣問?蘇離離心中有個疑題一掠而過,不容多想,當下也試探道:「我跟那逆賊當然沒有關係!我這輩子見都沒見過他,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歐陽覃半冷不熱地笑了笑,道:「那便罷了,你且跟我走吧,待此戰過後,我令人送你回去。」他回頭道:「給她一匹馬,大家加緊趕路。」
蘇離離騎到馬上,一縷神魂才算歸位,跟在歐陽覃身側,穿山越林,心中卻思量開了。歐陽覃明明見過她跟祁鳳翔在一起,她說沒見過,他就默認了。有個隱約的想法在心裡成形,但大軍當前,這種事大意不得,又怎能僅憑臆測。
一柱香時間,遠遠可看見營地篝火。營中兵馬過來接住,只說皇上有召,歐陽覃獨個去了。少時,他手下親兵過來,將蘇離離引到一處大帳的後面。這方形帳子一分為二,後帳又分隔兩方,一方放了雜物,一方有張木榻。那人引了她到榻邊,徑自出去。
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歐陽覃掀帳子進來,手上拿了一個饅頭,一疊衣物,擲到榻上,冷冷道:「換上,此時起,扮作我的親兵,不許離開我一丈遠。今晚你就睡這裡,不許出去。」
「哈?」蘇離離詫異,「那你也睡這裡?」
歐陽覃臉色更沉幾分,「我當然不睡這裡,我在隔壁大帳。」
蘇離離頭疼得緊,卻勉力維持著邏輯,「那你又不許我出去,我肯定就隔你超過一丈遠了;你不許我離開你一丈遠,那我只能出去。」
歐陽覃哭笑不得,搖頭道:「你現在不用出去,我叫你出去才出去……哎,什麼和什麼呀。咳,反正我說你聽著就是了!」一摔帘子,走了。
蘇離離拿起衣服一看,是套兵卒的衣褲軟甲,琢磨了半天才套在衣服上穿好了。合衣倒下,蓋了硬如門板的被子,啃著那冷饅頭。饅頭如梗在喉,衣甲硌在身下,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那邊遠小鎮的客棧里,與木頭神仙眷侶,心裡驀然一酸。
腦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歐陽覃為什麼要將她帶在身邊?內心慢慢浮起一種畏懼,怕什麼呢?怕落到祁鳳翔手裡。可祁鳳翔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她又說不上來。正因為說不上來,卻又愈加怕得厲害。帳簾縫中望見營里燈火,蘇離離數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木頭啊木頭,你在何方?
她下午泡了冷水,寒風裡走了半日,頭疼得厲害,恍惚要睡著時,聽見什麼東西輕微聲響。蘇離離驟醒,只盼是木頭來了,卻聽見極低的人語聲,喁喁不清。木頭獨來獨往,不會和人說話,她慢慢掀了被子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帳側。大帳外圍是厚棉,裡面只用兩層帆布隔開,前帳之人雖將聲音壓得極低,隱約也可聽見隻言片語。
一人語調低沉,斷字卻清晰,道:「……務要確保無恙。」
歐陽覃似乎很為難道:「那天明行事如何?」
「照舊。」
歐陽覃半天不說話,那人良久方道:「正月十五之前,還要趕到銅川布置。」
蘇離離聽得一驚,方才揭了被子,冷熱不調,鼻子一陣痒痒。她努力忍了忍,將頭埋在臂彎里捂死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聲氣兒甚小,夤夜靜謐中還是讓那邊說話的兩人一頓。
她忙躡行至榻,躺上去裝睡。剛擺好姿勢,歐陽覃已掀了帘子走進來,悄然無聲,令她備感緊張。蘇離離刻意微微動了動,揉著鼻子,又埋在被子里睡。歐陽覃平靜道:「蘇姑娘,你不要裝睡了。」
她置若罔聞,彷彿睡沉了,心裡卻絲毫不敢放鬆。僵持了片刻,歐陽覃默然而出,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哪裡還能有半分睡意。
她鼻塞頭沉,蜷在褥子上吸鼻子,回想當日與祁鳳翔遇見歐陽覃的情形,歐陽覃連祁煥臣的帳都不買,又怎會投向太子?他一開始就裝作一介莽夫,不僅她沒識破,連祁鳳翔也沒識破,將幾人騙到睢園去斗趙無妨。這人演戲之技藝可謂絕佳,極可能是祁鳳翔授意假投太子的。
正月十五,銅川之行,那是木頭寫給祁鳳翔的紙條,其餘還有誰知道?難道是紙條子落到了別人手裡,還是祁鳳翔想對付他們?許多種可能浮現心底,蘇離離心中暗暗定意,此地是非難料,明日定要尋機逃走,去找木頭。心下打定這主意,這才模糊睡去。睡得半醒間,似乎看見帳簾一動,木頭緩緩走進來,俯看著她道:「起來!」
蘇離離猛然一醒,見歐陽覃一張大臉湊在眼前,橫眉道:「叫了你半天,怎不起來?」
「哎哎」蘇離離應了一聲,一動,只覺頭疼得要命,強撐了起來,眼前浮光掠影。自己摸了摸額頭,好象有些發熱。她晃起身來,將流雲筒背上,埋頭跟他出去,忽然撞在他背上。歐陽覃回頭皺眉訓道:「你今日要警醒一些。」
蘇離離揉著腦袋,「你走就走,突然停住幹嗎,要不我也撞不上你。」
歐陽覃瞪了她半晌,道:「你若不想橫死,記得牢牢跟在我身邊,我往哪裡走你就往哪裡走。我往前沖,你便也往前沖,知道么?」
蘇離離心裡警覺起來,點點頭,「知道了。」
出了軍帳,冷風一激,她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涕淚橫流。尋不找手巾,只好猥瑣一把,反正不是她的衣服,袖子一橫擦乾淨。平日看慣的馬,在眼前如有山高,蘇離離渾身無力,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歐陽覃緩緩策馬到她身邊,捉住她領子一提,把她提上了馬背,看她東倒西歪,壓低了聲音道:「你就是要死也今天過了再死,別讓我不好交待,嗯?!」
交待?跟誰交待?蘇離離無暇多想,只能點頭,「是是,我就是現在死了,也一定詐屍起來,跟牢了你。」
歐陽覃咧齒一笑,從隨從身邊接過一盒清涼油扔給她,命道:「抹上,清醒點。」蘇離離依言抹到太陽穴上,涼風颼颼地刮著,靈台頓時涼得清明。跟著歐陽覃策馬而出,從中軍行到轅門,便見一人衣甲燦然,駐馬當場,頭上金冠映著天邊的晨暉分外耀眼。
這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目倒也英挺,五官有那麼幾分像祁鳳翔,卻全無祁鳳翔的神韻。那人一見歐陽覃道:「你來得遲了些。」
歐陽覃臉色惶恐,重重抱拳道:「末將怎敢勞皇上等候!」
那皇上笑道:「不要緊,今日決戰,正該同心。你是有功之臣,他日必定榮耀非凡。」
歐陽覃似被他感染,容色莊重肅然道:「今日一戰,陛下偉業奠定,我等能效綿薄之力,實是大幸。」
皇帝陛下也莊重了神情,握他手道:「你能慧眼識人主,當日為朕揭發那叛賊謀奪天子策,欲有不臣之心,朕是不會忘的。」
他二人慷慨萬端,蘇離離聽得胳膊上雞皮疙瘩一層層地起,越發的冷戰。才做了幾天的皇帝啊,大敵在前,無屏息專註,卻在遙想著飄忽的成功之後,還遙想得十分自我感動。這位皇帝陛下若有絲毫人主之智,就不該讓祁鳳翔坐大,落到如今這一步。
但見這人主手一招道:「走。」
幾人便隨了他從中軍大道一直前行,漸漸看見前面隊伍森然,劍戟林立。他們一行縱馬過去時,幾十面戰鼓擂了起來,是金石相撞的清越激昂。人馬從中分開一條道路,漸漸望至陣首,耳聞鼓,足踩鞍,不待廝殺,便已有了披荊斬棘的豪情。
幾人一路騎到陣前傘蓋下立定,歐陽覃綽刀在左,蘇離離立馬在後。
兩陣對圓,對方中軍一桿大旗,旗腳南飄,書了個端正有力的「銳」字。陣中人馬分開,一騎當先而出,不徐不急,那馬帶著矜持態度,蹄法雍容,似閑庭信步。光看那馬蹄子優雅地向前,便知道騎在上面的主子是誰。
祁鳳翔一身銀甲,如雪白藹,連盔纓都換成了素白,迎風輕飄。每走一步,既是穩如泰山,又是縱逸仙姿。他站定陣前,緩緩屈了屈腰,道:「大哥別來無恙?」
蘇離離驟然聽到他磁悅的聲音,腦子裡似是一暈,心怪這傷寒太厲害,忙扶穩馬背。
大哥皇帝冷笑道:「誰是你大哥,你這逆祖叛賊!父皇屍骨未寒,你就提兵叛亂,還不快快下馬受死。」
祁鳳翔低低地笑,毫不疾顏厲色,「既然父皇屍骨未寒,大哥怎麼就把金冠束上了?」
對方愣了一愣,道:「我是皇儲,父死繼位。一國之君,為國之體統,自然正裝冠戴,豈能服素。」
「原來如此,」祁鳳翔前一句說得滿是詩情,動靜之間卻又立現殺意,「上月你將我王府之中,上至王妃,下至門役,都斬首在京城北門,這就是為君之道?」
「哼哼,不錯,大逆不道,當誅九族。」
祁鳳翔仰天長笑道:「九族?我九族之中,以你血緣最近,你殺不了我,卻殺一干婦孺。這也叫為君之道!嫉賢妒能,猜疑兄弟,胸中策不滿百,筆下言不滿千,你何德何能來參這為君之道!我今日叫你一聲大哥,只因你今後聽不著了。兄弟情分,今日捉住,你死個痛快!」
皇帝陛下似聞奇談怪論,靜了一靜,方大笑道:「我是聽不著了!今日我眾你寡,你的士卒連飯都吃不飽,你縱然想勝,也難比登天。是我讓你死個痛快!」
祁鳳翔長劍出鞘,劍尖斜挑,微指他大哥道:「好,你來決此戰。」
他大哥尚未答話,歐陽覃已是雙目凜凜,布滿戰意,聽了這句暗語,大喝一聲,三軍驚愕,只見他長刀一掄,凌空划過一道圓弧。
陽光下白刃一閃,從皇帝陛下頸上揮過。方才那生龍活虎的嘴巴,金光燦爛的頭冠瞬間跌入塵土。鮮血飛濺,身首異處。身後軍士瞬間俱駭,祁鳳翔同時地將劍一指,手下軍馬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歐陽覃叫道:「快走!」
蘇離離奮力一打馬,隨他衝出了陣去。她從未如此接近地看一個人被砍掉腦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短短數十丈的距離,卻似跑了半天。後面有箭射來,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左腿上一陣鑽痛,夾不住馬鞍,身子便往地上墜去。歐陽覃一把將她抓住,單手提了飛馳。
片刻之後,迎面有人伸臂撈住她的腰,歐陽覃鬆了手。那人將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彷彿要把她肺里的空氣都榨出來。她的臉偎上他冰冷的鎧甲,記憶中的畏懼疏離與隱約迷戀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人流在身邊涌過,那是他萬千功業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積;那是壓抑他心志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揚灰。主帥已失,敵軍摧枯拉朽般瓦解,勝利華麗而盛大,快意絕倫。手中的人卻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賀禮。
祁鳳翔靜靜抱著蘇離離,在這舞台大幕後,軒昂默立。
一見祁鳳翔,小命定遭殃——對蘇離離而言,這是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昏沉,忽冷忽熱。彷彿又看見昨日急流中,他注視著她的眼,身影湮沒在水裡。蘇離離輕聲哭道:「木頭。」臉上有綢布細滑地蹭著,鼻子里聞到一陣幽香。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有些模糊。蘇離離拭掉睫上的淚,摸到柔軟的枕頭,一張標緻的臉龐,半尺之外凝視著她。祁鳳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旁邊,看不出什麼神氣兒。蘇離離也無暇去看,吃驚地一退,後腦正撞在牆上,疼得「哎喲」一聲叫,這才覺得渾身酸痛無力。
祁鳳翔伸手撫著她的頭髮,舉止溫柔,語氣冷淡道:「你亂蹦什麼?」
蘇離離半趴在床上,露著側臉,手拉了拉衣領,吃了一驚,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卻著了一件絲寢衣,衣帶不系,裙裾鬆散。被褥厚實溫暖,心裡卻生起一種恐懼,咬牙道:「你……你……」嗓子干啞,卻說不出下文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脫我的衣服!」
祁鳳翔躺在旁邊,似將她阻在床上,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手臂一動,遍布蘇離離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蓋好,溫柔的態度將她心裡那個極大的恐慌轟然點著,眼淚迸在眼眶,牙齒幾乎都要打顫了。祁鳳翔看破她心思,莞爾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婦給你換的。你腿上中了箭,軍醫來敷了葯,又一直發著高燒,天黑的時候才褪了熱。」
蘇離離遲疑道:「是么?」
祁鳳翔語氣誠摯道:「你若是疑心我對你做了什麼,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強暴你,必定會在你清醒的時候,那樣才能讓你印象深刻。」
蘇離離現在便清醒得很,對他的印象也足夠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還是當真,是想將她留在人世還是扔進地獄,當下不敢反駁嬉笑,只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祁鳳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線,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順便在這裡歇了歇,看著你卻又睡不著。你這人看著軟弱,性子卻又硬又壞。這麼蜷在床上,外表溫順畏懼,心裡卻不知在打著什麼鬼主意。定然在罵我吧?」
蘇離離看著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灧,輕輕搖頭道:「我沒有罵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鳳翔眸子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也不見得很好。只是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找你問問,可你總是躲著我。」
蘇離離輕輕掙開他的手,鎮定下來,「你想問我什麼?」
祁鳳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問你,倘若當初我告訴你于飛其實有救,我其實很喜歡你,你會走么?」
蘇離離搖頭道:「我已經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
祁鳳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這樣的性子你始終愛不起來。可以動一動心,必要之時卻又能決然離開。那其實還是不喜歡的呀。」他彷彿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什麼良善守矩之輩,江秋鏑有時迂腐得緊,你怎會喜歡他?」
蘇離離決料不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彷彿故舊知交一般無所避諱,躊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節,若是為了活命,什麼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沒有什麼顧及,我還是願意善良的。」她遲疑一下,小心道:「你當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歡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不要輕易動心。」
祁鳳翔眼眸深沉,陰晴難辨,隔了半日才緩緩道:「這是誰說的?」
蘇離離抬眼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忽然慢慢笑響,漸漸大笑起來,轉身坐起,搖頭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歡你,你棄如敝履么?我敢承認,你倒不敢承認了。」
見他態度終於明朗起來,蘇離離暗暗鬆了一口氣,心道:我敢那麼刺激你么?撫著腿上的葯紗,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個時辰,天才黑不久。」祁鳳翔站起身,從旁邊炭爐上端了碗葯汁過來,「早該吃藥的,看你睡著,也沒叫。起來喝了吧。」
蘇離離望著那碗烏黑的葯汁,心裡抗拒了一下,還是慢慢爬起來擁了被子,就著祁鳳翔手裡一氣喝盡,蹙眉不語。
祁鳳翔想起她當初怕苦不喝葯,自己緊哄慢哄,威逼利誘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說我要是強暴你,你會不會也如此嬌弱痛苦,卻又不敢反抗?」
蘇離離臉色瞬間嚇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側擊,半是玩笑,半是堅決道:「銳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鰥夫的人啊!」
祁鳳翔見她當真,語調冷淡之中透著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婦。江秋鏑若無意外,怎捨得把你扔在那兵馬橫行的道上。」
蘇離離登時斂容,收了戲謔,悲喜全無,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樣,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無所謂;可我無論生死都愛他。何況,他不會死。」
「如此說來,我冷血啰?」祁鳳翔自問,默然片刻,也不辯,反問道:「倘若他死了呢?」
蘇離離緩緩搖頭,「他說過會來找我,他從不騙我。」說到木頭,彷彿心底沒了對祁鳳翔那種捉摸不透的畏懼,迎視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時會一無所有。我就遇到過,還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會死,也必然會來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堅執,像冬日稀薄的陽光,卻是萬物仰賴的根本。
祁鳳翔看著她的樣子,宛然記憶中的思慕,無比親近又如隔千山萬壑。她失去過親人,卻未曾自怨自艾;對他動過心,卻從未顛倒愛慕,喪失自我;她遭言歡冷淡,仍不顧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種淡定的自在,對人對事不必悉心謀算,全力掌控。
處之安然,失之不悔。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那個眉目清亮的江秋鏑,無論是貴胄驕子,還是布衣少年,總有適意的決斷;無論自己怎樣用心招攬,總也不肯輕易就範。彷彿又看見他們在陽關大道上的擁吻,祁鳳翔眸光驀地一沉。
蘇離離看他眼神陰晴變幻,一時愛戀紛雜,驕陽般熾熱,一時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測,骨子裡還是有些怕他,往裡縮了縮。祁鳳翔撩衣坐下,傾身靠近。蘇離離以為他要有什麼不軌的舉動了,他卻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握在手裡。他的手溫熱有力,皮膚的觸感陌生細膩,袖口雪白得連一絲花邊兒也沒有,純粹得猶如他的複雜。
蘇離離看著他服素的領口,輕聲道:「你父親死了。」
祁鳳翔望著袖子,像看著一段古舊的時光滄桑淡去,平靜道:「是啊。他臨終下過十二道詔書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錯,當初我下獄,他也一直狠不下心來殺我。」
「這叫不錯?」
祁鳳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要謀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辭里潛藏著激越,壓抑不住,卻屈臂埋了頭,伏在她床邊,有些掩飾,有些倦怠。蘇離離錯愕地看著他,他仍握著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紅明滅。她只得由他握著,側了身趴在床邊。
良久,蘇離離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鳳翔沒有抬頭,卻更緊地捏著她手。
咫尺之間,默默無言。
蘇離離不了解祁鳳翔,似乎從來不了解。她設想他的種種心性言行,到頭來總是錯的。這一點上,她甚至還不如木頭。
她這夜睡得極淺,祁鳳翔抽出手時她便醒了。他整著袖子道:「你接著睡,我還有事。」態度生氣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煙滅。蘇離離「嗯」了一聲,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著頭。
祁鳳翔看了她片刻,見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轉身出去了。拇指與食指摩挲著,指尖彷彿留著她手上柔滑的觸覺。
蘇離離一覺睡到過午,頭暈腦漲之狀大減。床頭放著一套絳色棉衣,她取來穿了。左腿上的傷倒不甚重,勉強可走。掀開軍帳,薄雪點翠,旌旗翻卷,蘇離離慢慢走出數丈,便見前軍校場上一隊人馬押了一人前來。那人五花大綁,風雪染花了面目,卻掙扎不屈。
蘇離離緩緩走到木柵排欄邊,扶著高高的木樁子,便見祁鳳翔白衣勝雪,負手立在場中,歐陽覃站在身後。祁鳳翔側頭看見了她,望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猶自罵道:「奸賊,用詭計捉了老子,算什麼好漢。」蘇離離一聽,便知是趙不折,暗想:這人定不會降,今日必死。
祁鳳翔淡淡笑道:「我自討祁氏叛逆,關你梁州何事?無故前來犯我兵鋒,眼下怎講?」
趙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殺兄逆父的叛賊是你!你倒有臉皮反著說。」
祁鳳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掃蕩四海,何懼人言。趙將軍驍勇,願降最好;不降則死。」
趙不折大聲罵道:「鳳眼賊,爺爺生下來就沒投過降!」
蘇離離聽得莞爾,歐陽覃皺了皺眉,祁鳳翔卻嗤地一聲笑了,忍著笑揮手道:「罷了,送趙將軍去吧。」兵卒扯起趙不折押了下去,趙不折一路大罵鳳眼賊不止。刀光起處,身首異處,頓時折做兩截。
歐陽覃沉吟道:「太子雖然死了,京城那邊還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鳳翔點點頭,「你即日提兩萬兵回駐京師,安頓局勢吧。」
歐陽覃遲疑道:「殿下,京師原是重地,對你極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當說什麼。只是末將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鳳翔並不看他,淡淡道:「給你兵馬是做什麼的?我沒空跟那些腐儒舌辯什麼忠孝節義,但有不服,無論忠奸,一律滅族。總要先拿一兩個人做榜樣,這個度你自己把握。」
歐陽覃瞠目結舌,祁鳳翔徐徐回頭看他道:「不然你有什麼好辦法么?」
歐陽覃細思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祁鳳翔悉心解釋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鏗回京,他在雍州經營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趙不折,深知彼軍虛實,留在這裡於我有利。你在太子身邊數月,京中往來,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適。我寫一道諭令給你,敕令不服者殺,你拿回去貼在京城九門,只說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歐陽覃大聲道:「殺便殺了,我還怕名聲不好么?何須殿下來攬這個罪名。我去清點人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辦,皇帝家事難為,怎麼做,殿下還須給句準話。」
祁鳳翔想了一會,慢慢開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兒子小的小,沒用的沒用,若是沒人攛掇他們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僕從侍婢可以留著,內眷子嗣,一個不留!」
歐陽覃道:「是。」轉身按劍而去。
祁鳳翔轉身看著蘇離離,慢慢走到排欄邊,隔著碗口粗的木樁,伸出手背貼在她額頭上,靜了片刻,笑道:「果然沒燒了,外面冷,出來做什麼?腿傷不疼么?」
他前一刻說到殺人,斬釘截鐵;後一刻問她傷病,溫柔周全。蘇離離望著他,有些蕭索悵然道:「追求這樣的東西,不會痛苦么?為父兄所猜忌,人倫離散,回頭又去殺別人的父兄妻子。毫無道理就把人殺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歡它,是因為它曾經讓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蒼穹,天高雲淡,緩緩道:「人一生是有許多不如意處要忍受,但切不可傷頹自憐。你所有的夢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敵人,一個一個地去征服他。你看到這一切都照著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裡是決不會痛苦的。這二十餘年來,我若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見她默然無語,似有所悟,他垂下頭來微笑地望著她道:「至於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後善良地對待善良的,惡毒地對待惡毒的,必要時也可以惡毒地對待善良的。我對你已經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戰我的底線讓我對你惡毒起來!」
蘇離離驚詫地抬頭看著他,祁鳳翔冷笑,「你心裡在盤算著走人吧?你這人要走時從來不告辭,卻總喜歡討論這些深刻的東西。」蘇離離作辭的話語還未斟酌出口,便被識破了,一時無言。
祁鳳翔語調漫妙悠閑,又帶著無窮的壓力,「好好獃在這裡,我知道你如今視死如歸,你也得知道我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離離頓時失色,方才對他懷有的一絲勸慰之情也蕩然無存,退了兩步,轉身回去。祁鳳翔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因為受傷而一瘸一拐,毫不優雅,卻帶著決然堅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陣,卻又忍住了。
傍晚軍醫又來給蘇離離的腿傷換了葯,叮囑她多多靜養。蘇離離懶懶靠在床頭,暗想木頭不日便當來找她。無論怎樣,她都得先把風寒腿傷養好才行。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營中燈火初上時,祁鳳翔正握了一卷書在中軍靜靜地看。祁泰急行入帳,趨至他身邊,低聲道:「主子,江秋鏑來了。」
祁鳳翔放下書,淡淡道:「哦,發現他了?」
祁泰搖搖頭,「安排的人都沒用上,他從大營轅門進來的,讓哨兵通報要見你。」
祁鳳翔眉毛一軒,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來得倒快。」
祁泰引著木頭,穿過重重營壘,到了祁鳳翔中軍大帳。大帳里燒著炭火,將冬日嚴寒隔絕在外。大案左右順次往下整齊擺著八張大木椅,木頭在帳中站定,祁鳳翔並不起身,也不迎問,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頭抓過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藍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來。聲不發而威,姿不移而嚴,淵停岳滯,巋然韻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著祁鳳翔,卻不說話。祁鳳翔等他開口,等了些時候,見他端坐不語,忍不住道:「你要見我,怎的又不說話?」
木頭緩了一緩,才徐徐道:「你捉著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話說。」
祁鳳翔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舒緩而愜意,「我沒有話說。」
「你有話說。你糧草已盡,加之關中大震,餓殍遍野,無所劫掠,你想要那批軍資。」
祁鳳翔說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頭似乎並不意外,神色並沒有嚴肅,或是凌厲幾分,只條理明晰道:「那麼你只好回京城去,著力經營兩三年,重整旗鼓,再問鼎天下。除去橫生的變故,要討平各方諸侯,七八年的時間或可成功。」
他話鋒一轉,「趙無妨現今便在雍州邊上虎視,此役若能將他除去,一舉拿下樑、益富饒之地,與關中想連,則荊、襄、吳、越最多三年可平,大業可成。」
祁鳳翔一驚,「趙無妨在雍州?」
「不錯。雍州邊上的梁州兵馬名義上是趙不折領來,實則是趙無妨主倡。他喬裝在軍中,深居簡出,只是不讓人知道罷了。否則李鏗擒了趙不折,梁州兵為何潰而不亂?」
祁鳳翔心裡已知他所言不虛,仍沉吟道:「他既瞞得如此隱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見打了一架,言歡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裡。」
中原戰場自古以來多是由北向南的吞併。以黃河流域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岭阻隔,南下江陵有長江天塹橫斷。祁鳳翔已佔據黃河沿線,若能打通梁州、益州,東南一隅無可抗之師。莫說三年,也許兩年就能一統天下。
戰機稍縱既逝,祁鳳翔全身的戰意都被點燃,但見木頭好整以暇,心裡藏著萬千資糧,卻用這戰局作餌釣他,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
木頭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誠無欺,「我並沒有威脅你,這只是一個選擇。看你是要畢其功於一役,還是要離離。」他言罷,微微抬了下巴,眸子裡帶著三分瞭然,靜靜欣賞他眼裡的掙扎。
祁鳳翔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將銀糧藏地說出來。」
「你的侍衛攔不住我。我之所以沒有悄悄把她帶走而是當面跟你說,一則是不願用這種手段來對你;二則是怕你當真惱火,後患無窮。」木頭說得平靜。
祁鳳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陰沉猶疑,似不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帶著三分漠然情緒,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葯里下了西域奇毒。自後每月初服下解藥便與常人無異;若是沒有解藥,活不過當月十五。」他頓了頓,又道:「不要指望韓蟄鳴,他這輩子解不了的,就是這種毒。」說完手扣了桌沿,靜靜欣賞他隱忍的錯愕與憤怒。
木頭吃了一驚,眉頭蹙了蹙,片刻之後卻靜下來細細打量祁鳳翔的神色。沉吟少時,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沒有把握,殺你卻有把握;一年殺死沒有把握,十年殺了你卻很有把握。你若沒想跟她同歸於盡,就讓她好好活著。」
祁鳳翔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搖頭嘆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麼好,這副市井無賴的嘴臉倒是學了個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誘,「你是殺得了我,可那又有什麼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沒了?」
木頭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沒了,你的性命也沒了。謀划了十數年的江山難免不讓別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難免不說你志大才疏,愛美人不愛江山,死於風流艷債。」
祁鳳翔額上青筋隱隱一浮,咬牙不語。世人說他殘忍狡詐陰險毒辣,那都沒什麼;若是讓江秋鏑為老婆報仇把他殺了,必然淪為笑柄。
木頭淡淡一笑,「這還是一個選擇,看你心裡是自己更重,還是她更重。」
祁鳳翔默然半晌,反問:「你以為呢?」
木頭正色道:「我以為,以你的智謀,不會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你也沒有給她下毒。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心裡氣不過。」
祁鳳翔的眼仁里有種莫名的張力,藏不住惱怒之色,狠聲道:「江秋鏑,你當我捨不得殺她?!」心裡激怒,當真殺機一動,蘇離離既是羈絆,又無心於他,留之何用?一時入了魔怔,蘇離離的樣子在腦海中一划而過,縱然萬般可愛也失了纏綿心緒,只覺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木頭見他發怒,心裡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讓自己說中了,緩緩搖頭道:「你捨得殺她,卻不該是為了這個原因。」短短一句似涼水潑下,他的簡潔犀利,彷彿萬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鳳翔驟覺失態,反愣了一下,心中往複來回,如雪崖之上的獨坐參悟,茫然又帶著細碎的紛亂。倘若真的殺了蘇離離呢?此生夜闌反側,他能不後悔?然而容她活著,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歲月里的美好,都是為另一個人而舒展,自己這番心思又成了什麼?
如絲繩縈繞,減不斷,理不清,祁鳳翔平生未曾如此難以決斷。木頭已慢慢接著說道:「譬如壯士赴死,一瞬之機,慷慨而去,與千古霸業同樣壯美;若是靜下心來衡量比較,瞻前顧後,就失了真意了。情愛也是如此,最經不得推敲,你稍一猶疑便是捨棄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業,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鳳翔理了理思緒,沉吟道:「人生並沒有這麼多選擇的時候,難道古今王侯都沒有白頭到老的?她和我所謀求的也並不矛盾。」
木頭道:「是不矛盾,她若跟著你,一輩子也未必會遇到江山美人難兩全的時候,可惜還有我。」
「你?你難道只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我為自己而活,卻可以為她而死。這一點你辦不到,你要的東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這個心,所以聽憑時日遷移,與她得過且過地來往。她斷然離開,也正因為她要的不是這個。用情之深純專註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誰?」他說得平淡,毫無起伏,卻輕易激起祁鳳翔心內波瀾。
見他沉默不語,木頭再逼一句,「你現在也可以帶她走,我決無二話;你若憂心天下安危,我願意替你擔這個重擔,決不墮了你的威名。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來的謀劃隱忍,大半的艱辛都度過了,如今勝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讓人?祁鳳翔驟然抬頭看著他,看了好一陣,緩緩搖頭道:「江秋鏑離了王侯之家還可以是木頭,祁鳳翔離了朝堂皇家就什麼也不是了。」
木頭微笑不語,心意卻轉側繾綣。江秋鏑原本也什麼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鋪里的兩年時光,才學會了做木頭。
祁鳳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難得你想出這番說詞來。」
木頭淡淡道:「也沒什麼難的,我只想聽答案。」
祁鳳翔握拳虛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緩緩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來幫我。」說到「我不要她」,心裡似壓著千鈞之力,說完卻是一松。一念之間九百生滅,倒把塵世百味嘗了個盡。
木頭神色不變,問:「你用什麼來讓我答應呢?」
祁鳳翔放下手,率然嘆道:「什麼也沒有,憑你高興。」
木頭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的打算,祁鳳翔大不是味。
「我說,」他撫額嘆道,「你我也算是故舊知交,我邀你共謀天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給句準話么?」
木頭越發笑得深了幾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銀糧,現下便要帶她走。」
祁鳳翔斜睨著他,輕描淡寫道:「是在銅川么?」
木頭道:「不是。我寫了銅川,但不在那裡。」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別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著。」
祁鳳翔附掌笑道:「那好極了,銅川那邊我布置了人。」
木頭微一訝異,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誰?」
「十方。」
「難怪。」木頭轉身欲走,問:「我老婆?」
祁鳳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傷,又著了風寒,今天才褪了燒。雖沒什麼大礙,卻還需靜養。這會只怕睡得正熟。」
木頭略一沉吟,點點頭,「好,她暫時留在這裡養傷,我三日後回來。」他說到「我三日後回來」時,運上了上乘的內力,聲雖不高,卻水波一般漪漾開去,合營皆聞,合營皆驚。
蘇離離本睡得淺,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如從冥冥三界中傳來,驟然一個驚醒,翻身坐起。
祁鳳翔內力一陣激蕩,耳內低低轟鳴,心中大驚,不料他內功收發自如,精進至此。
木頭已轉身大步出帳,至中軍大門外牽了來時的馬。祁鳳翔起身跟至帳外,忽想起一事道:「你總要帶點人馬去。」
木頭頭也不回,道:「用不著。」馬鞭一揚,絕塵而去,留下祁鳳翔站在那裡,憑空多了幾份賞識之色,又混雜著惆悵。江秋鏑一派坦然地將老婆留在他這裡,義下於先,擺明了是要絕他的覬覦之心。
身後蘇離離趿著鞋子瘸著腳奔出帳來,叫道:「木頭!」木頭的背影已去遠,不一會兒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著他去的方向,半是因為焦急,半是因為奔跑,呼出的氣在空氣中繚繞。祁鳳翔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了三天後回來。要不為讓你聽見,也犯不著震得人頭暈。」
蘇離離回過神來,牙齒咬得下頜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驚急之中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銅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麼陷阱讓他去跳?!你怎麼就折騰不完呢?見不得我好是吧?!祁鳳翔,你想逼死老娘還是怎麼的?!」
她睜圓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這一副橫了心腸要發氣撒潑的模樣,卻是為了擔心他算計木頭。祁鳳翔看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懶得廢話,劈頭蓋臉一通罵:「難道我臉上寫著『壞人』?我是殺你了還是害你了!給他個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這麼蠢?!有那麼幾個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裡去了!」
蘇離離被他突如其來地一罵,一時不知所措,但聽得最後一句,張嘴就回,氣勢不減,「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鳳翔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愣在那兒,空氣清寒間瑟瑟發抖,大喝:「滾回去睡覺,睡不著眯著!」蘇離離被他震得一抖,詫異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這番發泄似的爭吵來得毫無緣由,一個為愛人的處境擔憂,一個卻是因為知道自己註定要失去了。
營里許多人聽見木頭那句「我三日後回來」,不明所以爬起來詢問。見蘇離離與祁鳳翔這般吵架,四面竊竊私語。蘇離離看了看木頭離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頭行事向來謹慎周全,必是與祁鳳翔有了什麼勾結。他既說三日後回來,自己也只得耐心等著。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帳子里。
木頭策馬一夜,天明趕到一處小縣。縣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傷,投親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內人馬接住,徑往縣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著驚堂木過官癮,木頭邁步進門時,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這官樣么?」
木頭將馬鞭交給小嘍羅,頷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堂下道:「找著離離了么?」
「找著了。」
「那怎麼不見?」
木頭正色道:「我暫時將她安頓在一個朋友那裡,回來正是有句話想對莫大哥說。」
莫大點頭,「歧山上面震壞了,難得前天在路上遇著你。你讓我來占著這破敗的縣城,是要我做縣官么?」
木頭搖頭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卻不能只做縣官。亂世之中,要麼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麼做接濟天下的人物。縣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穩。」
莫大聽了個一知半解,卻躊躇道:「你是要我當大官?我肚子里沒多少墨水,手下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馬,我能跟誰比?」
木頭抬頭看著堂上斜掛的匾額,眼裡有種置身洪流的波瀾壯闊,氣韻清健,吐字斬釘截鐵般鏗鏘,「英雄不問出身,文墨可以學,兵少可以練。天下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到時山賊就做不成了,你若不願退回去做一個平民,如今就得往前進。你只告訴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氣感染,驀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麼不敢,天下沒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頭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現下便請眾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