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很大,兄弟倆背靠背,中間隔著楚河漢界。
牆上點了盞小夜燈,蘑菇形狀,清輝數縷蔓延一地。
陳聲閉眼半天,到底還是轉身推了陳郡偉一把,「睡著了?」
陳郡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幹嘛啊?剛要睡著。」
「你那家教,就一個月前你媽剛給你請的那個?」
「是啊。」
「她……那你上一個月課了,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陳郡偉揉揉眼睛,翻了個身,「就那樣唄。口語不太行,筆試很牛逼,語法講得頭頭是道,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樣子。我跟她橫,她就拿那牛眼睛盯著我,冷冰冰的,也不說話。」
陳聲笑了兩聲,眼前浮現出今晚在操場上,路知意冷冰冰盯著他的樣子。
性冷淡?
總結得不錯。
陳郡偉沒聽見回應,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過去,冷不丁聽見下文。
「我問你,你沒少擠兌她吧?」
他又睜開眼來,昏暗的燈光下,陳聲定定地瞧著他,眼裡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陳郡偉把眼睛撐開了些,「……你問這個幹什麼?」
陳聲清楚自己這個弟弟幾斤幾兩,小嬸嬸給他找了那麼多家教,哪一個不是被他擠兌走的?有一回,陳郡偉把人鞋子從五樓上扔下去了,結果那家教赤腳下樓撿鞋子,補課費都不拿就走人了。還有一回,他把一年輕女老師活活弄哭了。
到頭來薪水優渥,結果沒人願意干這活兒。
黑暗裡,那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繭。
人群里總是跑在最前方,彷彿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頭在風裡飄搖的短髮。
……
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衝動,他忽的開口:「陳郡偉,別招惹她。」
這話叫陳郡偉一愣,片刻後,歪著腦袋湊過來,「……你認識她?」
陳聲避而不答,只說:「別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這個人,你看著點分寸。」
「你喜歡她?」
「放你媽的屁!」
「那你幹嘛幫她說好話?」
窗未合緊,夜風鼓進來,湛藍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陳聲不耐煩了,一把推開陳郡偉的臉,「你哪來那麼多問題?」
「我——」
「總之記著,別招惹她,她這人又窮又認真,你就當行行好,做慈善,讓她賺這筆家教費。給誰不是給?她需要這錢,給她正好。」
陳郡偉眨眨眼,「不趕她走,沒問題。但你得先告訴我,你倆到底啥關係?」
陳聲沉默片刻,從嗓子眼裡擠出倆字:「仇人。」
「仇人你還幫她說話?」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須親手解決才有快感,不然誰動了她,都是跟我過不去。」
「……」
「……」
開學兩個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陣還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橫七豎八光禿禿的枝椏。
天氣雖然冷了,但日子好過了很多。
問題學生一如既往不認真學習,但至少沒跟路知意對著干。
有天課講到一半,他忽然問她:「問你個事。」
她抬頭看他,「什麼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聳聳肩,「算了,沒事。」
倒是陳聲那邊打過好幾通電話給陳郡偉。
第一回,「喂,陳郡偉,你還在擠兌她沒?」
第二回,「陳郡偉我跟你說,要是我發現你找她麻煩,你吃不了兜著走。」
第三回,「陳郡偉——」
他才剛開了個頭,陳郡偉自動把話補充完整:「沒有,沒擠兌,沒找麻煩,別讓我吃不了兜著走,再見。」
陳聲:「……」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慶。
年級群里早半個月就開始張羅,要大家積極報名,參加校慶晚會的演出。
路知意素來不是什麼積極分子,這事跟她沒啥關係。
可哪知道報名截止後,名單公布在群里的那個晚上,趙泉泉忽然叫起來:「誒,知意,你不是說你不報名嗎?」
路知意在預習第二天的飛行理論,壓根沒去關注群里的名單,聞言一怔,「什麼?」
趙泉泉把手機往她面前一擱,屏幕上是個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寫著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標題:校慶晚會演員選拔名單。
當初群里吆喝大家報名時,趙泉泉興緻勃勃想策劃個節目,可寢室里沒人響應。
蘇洋是沒什麼才藝,呂藝對公眾表演不感興趣,路知意是不愛出風頭。趙泉泉自己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最後只得作罷。
路知意反覆看了看那表格,還以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學院那一欄確實寫著「飛行技術學院」,年級學號也的確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沒報名啊!」
話音剛落,從超市回來的蘇洋推門而入,拎著帶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沒報,可有位田螺姑娘幫你報了。」
「……」
事情是這樣的——
幾周前,路知意補完課回寢室,發現屋子裡燈火通明,一個人都沒有。而趙泉泉的電腦開著公放,節奏明快的音樂流瀉一室。
那天路知意剛好做滿第二個月家教,拿了筆對她而言異常豐厚的工資。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飛自我。
她隨手將信封扔在桌上,跟著音樂開始晃動,一邊跳著一邊脫了外套,又轉了兩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會跳舞,她誰也沒告訴過。
高原教育資源嚴重匱乏,路雨在小鎮當小學教師——數學老師,語文老師,音樂老師,舞蹈老師——身兼數職。
路知意是跟路雨學的跳舞,從小身體協調能力異常出色,極有舞蹈天賦。
高原上沒別的娛樂活動,她閑著沒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從爵士到現代舞,從桑巴到倫巴,包括廣場舞,一個沒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寢室里一氣亂舞春秋褲,剛好被推門而入的蘇洋瞧見。
蘇洋頓了頓,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這身段,還是個練家子!」
後來校慶報名開始,她二話不說幫路知意報了名。
趙泉泉還在就此事小題大做,嚷嚷沒完。
蘇洋不耐煩地打斷她:「知意會跳舞,你會幹什麼?人家一個人上去跳,技驚四座。你上去,跳廣場舞啊?」
寢室里四人都在,蘇洋也沒多說什麼,末了拿出手機,發了條圖片消息給路知意。
路知意打開一看……校慶報名通知的截圖。
「參加校慶演出的全體演員,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輸入」閃了閃,下一條文字消息很快躍入眼帘。
蘇洋:我聽學姐說,大一的國家獎學金競爭會很激烈,因為期末考試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個舞,國獎不在話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儘力而為。
路知意側頭,看見蘇洋眨眨眼,拋了包薯片過來。
「放心吧,就那天的驚鴻一瞥,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沒問題的。」
事實證明,蘇洋是個預言家。
路知意一路順風順水,很快通過院里和校級的選拔,拿到了校慶晚會上唯一的獨舞資格。
校慶當天,偌大的場地上人頭攢動。
天邊流光溢彩,橙紅色的落日將天地暈成一副水彩畫。
中飛院就連校慶也與眾不同,傍晚時分,拉開帷幕的第一個節目不是詩朗誦,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飛行演出。
主持人沒露面,音響里不報幕。
四座的年輕面龐翹首以盼,忽聞天際傳來一陣均勻而有規律的響動,仰頭一看,從中飛院至高點——十四層樓高的校圖書館上方,五駕小型表演機騰空而起。
頭頂是明黃的一片,雲與光混為一色,浸染開來。
在那樣溫柔而盛大的黃昏里,五駕飛機彷彿衝破雲霄的子彈,剎那間劃破天際,整齊劃一地朝操場駛來。
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義上的飛行表演。
也是全體新生第一次看見來自中飛院的飛行表演。
不知是誰帶的頭,振奮人心的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
沒有語言,也無須語言。
他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飛院的一員,衝上雲霄是所有人離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輕的學生們仰頭望著那五駕飛機,看它們穩穩地駛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間開了艙門,有什麼東西被扔了出來。
幾秒種後,那個紅色的點迅速展開,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橫幅,只不過是豎著的。
「我來自中飛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駕飛機也整齊劃一地拋下了橫幅。
純白色的飛機懸浮在半空,醒目的紅色布簾迎風招搖,彷彿單色的彩虹。
從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這裡擁抱青春,」
「我從這裡衝上雲霄,」
「我來自中飛院。」
「生日快樂,」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氣濕冷,可黑壓壓的人群仰頭望著天際,彷彿感覺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聲呼喊著。
也許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麼。
可是那一刻,看見蒼穹之中閃耀著的那一抹白,熱血忽然就沸騰起來。
五駕飛機在操場上空盤旋一陣,最終緩緩落在隔壁運動場。
四名主持人登場,說了什麼路知意都記不得了,唯獨聽見他們說:「接下來,我們有請這十位飛行員登場!」
全場都沸騰了。
一架飛機兩名飛行員,十人登場,皆是身穿純白色飛行制服,面戴墨鏡。
路知意從小到大都很清醒,從未耽於男色、追過星,可如今身陷人聲鼎沸之中,忽然間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覺得那一排筆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許是制服誘惑。
許是因為他們來自蒼穹。
她坐在飛行技術學院的方陣里,由於四個年級的女生加起來也不過十一人,他們這方陣還算淡定,呼喊聲只響了一陣。
可隔了條過道,隔壁趙泉泉的空乘學院女生居多,尖叫聲襲來,簡直「振聾發聵」。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勁的趙泉泉,再次把視線挪向台上。
耀目的燈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鏡,沖著台下揮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視線簡單地掃視一圈,卻驟然間停在正中的那個人身上,瞳孔微縮。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麼會?
怎麼可能!
……他明明才剛上大三!
開學兩個多月了,中飛院的學制她再清楚不過——大一公共課,大二專業課,大三才開始模擬飛行,少數佼佼者才有資格趕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裡,張著嘴,忽然間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滿場人聲都因這摘墨鏡的一幕抵達新的**,唯獨她怔怔地望著那個身影。
那一排筆直的人影里,陳聲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聽見台下的尖叫聲,他晃了晃手裡的墨鏡,漫不經心地笑了。
隔著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依然清晰可見。
漆黑的眼眸里有幾分懶散,唇角的笑意總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裡,正了正領帶,接過了從左到右依次傳來的話筒。
幾秒鐘前,飛行員們一一介紹自己。
「我是中飛院2008級畢業生,羅飛,現任國航機長。」
「我是中飛院2012級畢業生,李夏英,現任中國航空研究院技術員。」
「我是……」
「我是……」
話筒傳到他這,他伸手接過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陳聲。」
乾脆利落四個字,別無他言。
同屬一學院的人自然知道他還是大三在讀生,沒有介紹也實屬平常,旁人卻以為他言簡意賅、標新立異。
可路知意看出來了。
那人的笑里有幾分散漫,幾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種直覺,就算將來畢業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見的位置,他的頭銜也永遠不會是什麼機長,什麼技術員,更不會是一官半職。
他只是陳聲。
陳聲二字,對他來說即可涵蓋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著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蘇洋拉了起來。
「快,文藝部長叫你去後台準備了,你是第四個節目,最多還剩二十分鐘就得登場。」
蘇洋拉上她,又把趙泉泉叫上,「趙泉泉,你帶化妝品了吧?」
「帶了,怎麼了?」
「文藝部長說不能素顏上去,趕緊的,給這死不化妝的人整個淡妝。」
「行。」
路知意也沒能再看台上的互動,匆匆忙忙趕到了後台。
她裹著厚重的羽絨服,裡面穿著表演服,被趙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後者開始從包里往外掏化妝品。
她有點不安,趕緊強調一句:「就化一點,別太濃了。」
趙泉泉說:「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號不對,用了也不太合適。
趙泉泉仔細看看她,「皮膚很好,那就畫個眉毛,塗個口紅,最後打點腮紅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著妝,前台隱隱傳來一陣聲浪。
大概是飛行員們退場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著,正好看見趙泉泉掏出了腮紅,忙說:「腮紅就別畫了吧?一會兒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後冷不丁響起道熟悉的聲音。
「不塗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轉過頭去。
這聲音,未見其人她也認得出。
作者有話要說: .
高原少女馬上要跳舞了。
陳聲:原來我們的愛情,始於一場廣場舞……
路知意:滾。
聲哥嘴這麼欠,實在是注孤生。
很高興你們喜歡這個故事,也謝謝你們陪我一起看它越來越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