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看書, 後半夜實在困了, 路知意披著厚厚的棉衣, 趴在圖書館睡著了。
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在推她。
睜眼, 陳聲站在她面前。
「你怎麼……」
怎麼又來了?
她坐直了身子, 掃了眼窗外,天剛蒙蒙亮,朦朦朧朧泛著魚肚白。
圖書館西區一層徹夜開放, 但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個人, 為了期末考試熬夜複習到這個點。
陳聲抓起她的書包,把桌上的書本筆袋一股腦往裡塞, 言簡意賅:「跟我走。」
「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她一把攥住書包, 皺眉, 「陳聲,你到底要幹什麼?」
陳聲一頓, 收回了手,平靜地看著她,「不是想拿第一嗎?」
掃一眼桌上僅剩的那本書。
「我有比在這熬夜更好的法子。」
天邊雲霧未散, 霞光沖不出雲層。
早晨七點,校園裡一片寂靜, 只有零星的人影。食堂剛開, 大老遠望去,窗口透出暖黃色的光,在薄霧裡格外明亮。
路知意問:「不跑操了?」
陳聲說:「我跟你們年級的武成宇說了, 讓他通知大家,期末就不跑操了。」
武成宇是大家公選的年級主席,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熱情又好說話。
「為什麼期末就不跑了?」
陳聲掃她一眼,「因為臨時抱佛腳,看書熬通宵的太多了。」
「……」
這個人,說話帶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兩人走到停車場,陳聲把她的書包扔在后座。
路知意遲疑片刻,「你的車?」
「不然呢?」
她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沒忍住又問:「到底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他還是那句話,發動引擎,朝著校外駛去。
經過一個巷口時,車停了下來。
路知意問他:「到了?」
「沒有。」他開門下車,頭也不回,「你在這等我。」
怕她冷,他也沒關暖氣。
巷子在某個家屬區外,狹窄逼仄,有人騎著自行車叮鈴鈴往外趕,不少老人拎著菜籃子出門買菜去。
路知意趴在車窗上,覺得這一幕頗有人間煙火的氣息。
幾分鐘後,陳聲拎著兩隻塑料袋回來了,一隻塞給她。
袋子里有一杯滾燙的豆漿,兩隻胖乎乎的紅豆饅頭。
路知意一頓,捧著豆漿,小聲說了句:「謝謝啊。」
陳聲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麼?」
「……」她放大了音量,「我說,謝謝啊。」
「謝謝誰?」
「你。」
「我什麼?什麼我?」
「謝謝你!」她沒忍住笑出了聲。
陳聲把吸管插上,喝了口豆漿,斜眼瞥她,也不說話。
但心裡好歹鬆了口氣。
昨晚把話說得那麼僵,他還以為她再也不會給他好臉色了。沒想到兩隻饅頭一杯豆漿就能打動她,也真是……
他看她不該叫路知意,該叫路知足。
吃過早餐,陳聲繼續開車。
半小時後,車停在基地門口。
他開窗,探出頭跟門衛打招呼:「李大爺,早上好。」
頭髮花白的老大爺在窗口裡頭笑呵呵問他:「喲,又來找你姑姑?」
他點頭。
老大爺又問:「陳老爺子身體怎麼樣?聽說前兒剛過了七十大壽,精神還好吧?」
寒暄幾句,毫不遲疑地開門放行。
車緩緩往裡開,路知意的視線停在大門口掛著的白色標誌牌上,空氣動力研究院。
陳聲輕車熟路開進去,顯然對這異常熟悉。
下了車,他帶她往大樓里走,上了三樓,又東彎西拐,最終停在某扇門前。
門是密碼鎖,他很快解鎖,推門讓她進去。
屋內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模型,四周掛著無數圖片,圖下是密密麻麻的介紹。
路知意走了幾步,觸目所及令她難以置信,腳下一頓,再也邁不動步子。
陳聲就在她身側,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張圖上畫著中世紀的獵人,手舉彈弓,瞄準停在枝頭的飛鳥。
他說:「空氣動力學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人類早期對鳥類或者彈丸在飛行時的受力和力的作用方式的種種猜測。」
往前一步,第二張圖。
「十七世紀後期,荷蘭物理學家惠更斯第一個估算出物體在空氣中運動的阻力。」
第三張圖,眾人所熟悉的牛頓肖像。
「一七二六年,牛頓應用力學原理和演繹方法得出——」
陳聲說到一半,路知意毫不遲疑接了下去:「在空氣中運動的物體所受的力,正比於物體運動速度的平方和物體的特徵面積以及空氣的密度。」
陳聲笑了,「牛頓的發現,意義在於……」
他停在那,等她說下去。
路知意凝視著那副圖,輕而易舉說出答案:「它標誌著空氣動力學經典理論的開始。」
偌大的室內陳列著空氣動力學研究的前因後果、細枝末節。
陳聲總是說話說半句,把剩下半句留給路知意。
「二十世紀,航空事業蓬勃發展,對空氣動力學起到的作用是——」
「促進了空氣動力學從流體力學中發展出來,形成力學的一個新分支。」
「1894年,英國的蘭徹斯特首先提出——」
「無限翼展機翼或翼型產生升力的環量理論,和有限翼展機翼產生升力的渦旋理論。」
「然而他的想法在當時並未得到人們的重視,直到——」
路知意張了張嘴,答不出來。
陳聲目不斜視,盯著牆上的圖,說出答案:「直到1910年之前,庫塔和茹科夫斯基分別獨立地提出了翼型的環量和升力理論,並給出升力理論的數學形式,建立了二維機翼理論。」
……
她知道的,他循循善誘,引導她有序地重溫一遍。
她不知道的,他指著模型,簡短利落地向她說明。
窗外雲霧漸散,日光衝破厚重的雲層,投入室內,傾瀉一地。
屋子裡有陳舊的味道,光影里清晰可見飛舞的灰塵。
路知意著迷地看著圖片上的歷史,又凝視著玻璃櫃檯中的模型,最後側頭去看身邊的人。
他還是那麼懶懶散散的樣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額頭前面有一縷頭髮翹了起來。
他說:「與其死記硬背,不如在歷史裡親自走一遍。」
側頭,似笑非笑對上她的視線,「怎麼,愛上我了?幹嘛用這麼含情脈脈的眼神望著我?」
路知意啼笑皆非。
「只是覺得,你也並不是完全不靠譜。」
他切了一聲,「知道我年年期末考第幾名嗎?」
「第幾?」
「第一。」
「……」
他眼睛一眯,「你不信?」
路知意笑了,真心實意地說:「我信。」
能把課內課外的知識融會貫通,講得頭頭是道,她信。
陳聲的情緒變化是真快,上一秒是不悅,這一秒就笑開了花,一臉得意地問她:「年級第一特意給你補課,傳授經驗,你自己說,你該怎麼表示表示?」
路知意腦中一動,忽的想起什麼,從背上取下書包,拿出了那盒被陳郡偉嫌棄的巧克力,遞給他,「謝禮。」
禮盒在書包里擱了好幾周了,她自己捨不得吃,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理。
如今正好。
陳聲匪夷所思,她居然未卜先知,準備了謝禮?
看了眼那小熊禮盒,明白那大概是給別人的禮物,卻不知為何臨時交給了他,有些嫌棄,「你當我是小孩子打發?」
「……」她一頓,又把禮盒往書包里塞,「不要就算了。」
結果又被他一把拿走。
「不要白不要。」
兩人在基地待到午後,直到路知意肚子咕咕叫,陳聲才一邊笑話她,一邊帶她離開。
把車開出基地,他理直氣壯說:「路知意,請我吃飯。」
上次請客錢不夠的狀況還歷歷在目,路知意吃一塹長一智,直白地說:「簡餐沒問題,貴的請不起。」
陳聲笑出了聲,把車停在路邊,隨手一指,「這家就行。」
一家樸素的餃子店。
路知意鬆口氣。
服務員拿了菜單來,陳聲點了三兩豬肉白菜,路知意點了三兩豬肉蓮藕。
他有些意外,「可以啊路知意,你是我見過第一個一頓吃三兩的女生。」
路知意答:「在家要做的事情很多,餵豬劈柴,放牛割草,養成了多吃的習慣,不然沒力氣幹活。」
陳聲一愣,下意識問:「你爸媽呢?怎麼事情都讓你一個人做?」
她張了張嘴,有的話都快脫口而出了,最終卻成了冒出水面的氣泡,咕嚕咕嚕就沒影了。
她含含糊糊說:「爸媽工作忙,我能做就幫著做。」
內心有個聲音在拚命叫囂著,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的。
她與他雖是不打不相識,他帶刺,脾氣壞,衝動幼稚,但卻無比坦誠。他願意在與她還有梁子時出手相助,把她的窘迫與窮苦看在眼裡,甚至帶她去他的秘密基地溫習。
凌書成被人群毆那次,他與她也算是患難之交。
開學以來,路知意說了太多的謊,她不想再這樣遮遮掩掩,她並不覺得父親有什麼地方是羞於啟齒的。
說謊彷彿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她想停下來。
可這樣的思緒沸騰了幾秒鐘,到底被理智淹沒下去。
進中飛院是有政審的,個人不得有犯罪記錄,家庭情況表上也要填父母的信息,以及,直系親屬不能是受過刑事處罰的人員。
只是學校的審核重點在於個人記錄,家庭情況表只要有當地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出事的印章,就算過關。學校並不會嚴查。
路成民為了鎮上貢獻了幾十年光陰,路知意在他的身份上撒了謊,而整個冷磧鎮的人都在幫她完成這件事。
個人記錄良好。
家庭情況清白無犯罪前科。
父親:村支書。
母親:病故。
陳聲望著她,在這小而樸素的餃子館裡,空氣里瀰漫著餃子香氣,牆壁上有斑駁的痕迹。一切都是樸實無華的,除了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有淺淺的內雙,總是懶洋洋的望著你。
睫毛長而密,時刻在眼瞼處投下一圈模糊的陰影,藉此遮擋住他偶爾的柔軟善良。
他喜歡讓自己看起來渾身帶刺,刻薄又張揚。
大概是覺得這樣很帥。
幼稚。她在心裡這樣評價他。
可他們對視著的此刻,路知意不由得低下頭來。
他的坦誠無防,令她的倒影看上去懦弱可恥。
很快,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了,一人一盤。
陳聲還點了瓶橙子,給她倒滿,又替自己倒上。
她拿筷子戳餃子,忽然問他:「為什麼幫我?」
陳聲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因為我是少先隊員,助人為樂會讓我胸前的紅領巾更加鮮艷?」
「……」
路知意:「我說真的。」
她手持筷子,抬眼看他,很認真。
陳聲一頓,「我不知道。」
「是因為同情嗎?」
「不是。」他斬釘截鐵。
想了一會兒,陳聲低頭看著那堆白生生的餃子,笑了,「路知意,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大概就是個紈絝子弟,仗著家裡有幾個錢,大手大腳,不務正業,做事幼稚衝動,不食人間疾苦。」
「……」她沒否認。
他又抬頭看她,餃子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說:「這些我都承認,但我也有我的堡壘,我願為它橫刀立馬,堅守終生。」
唇角一動,他目不轉睛盯著她:「我知道,你也一樣。」
她也一樣。
在基地里他就看出來了,著迷似的望著那些模型,彷彿一心要鑽進那堆歷史裡,外人看起來死氣沉沉、枯燥乏味,他們卻總能從中找到動人之處。
可路知意望著他,卻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裡呢?
她不喜歡小白臉,也看不慣他漫不經心的樣子。
她討厭他的刻薄張揚,嫉妒他的無憂無慮。
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她求而不得的東西,從天賦到實力,從家境到心境。
可此刻,他舉杯,笑得意氣風發朝她端來。
他說:「路知意,敬我們共同的堡壘。」
她卻忍不住端起面前那杯橙子,與他在半空中一碰。
她想,他們終於有一點共同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