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房間里有一個的陽台。
屋裡開了一夜空調, 陳聲嫌悶,讓路知意把早餐拎到陽台上,自己去洗漱。
刷完牙, 他抬頭瞄一眼鏡子里的自己,面上還有殘留的紅。
嘟囔了一句:「就當便宜她了。」
一邊嘀咕, 一邊又撩開剛穿好的衛衣, 審視一遍自己的腹肌……整整齊齊的六塊,紋理均勻,膚色白皙。
他微微使力, 果然,腹肌更明顯了。
……有點後悔, 早知道會發生剛才那一幕,他就提前吸口氣,讓她更驚艷一點了。
失算失算。
幾秒種後, 他又狠狠放下衣服下擺。
呸, 失算個鬼啊!
他為什麼要驚艷她?果然是大清早起床, 頭腦還不清醒。
自我麻痹後,他捧了一鞠冷冰冰的水洗臉,降降溫。
走出衛生間時,路知意已經在陽台上擺好一桌了。
姑姑做的松茸氂牛肉湯鍋,一人一碗。樓下買的青稞饅頭, 一人兩隻。怕他吃不慣青稞, 嫌饅頭粗糙苦澀, 她還從家裡帶了一罐蜂蜜來。
陳聲站在屋子裡, 看見她認認真真擺早餐的樣子,剛才的浮躁和惱羞成怒剎那間冰消雪融。
這情緒來的莫名其妙。
他甚至覺得陽台上那一幕,連同她背後雲霧繚繞的青山、毫不起眼的城,都足以裱框成畫。
她還是一頭短髮,穿了件普普通通的淺藍色棉衣,灰色運動長褲。
甚至連那高原紅都與昨日一模一樣。
他卻忽然間覺得賞心悅目。
正發獃,陽台上的人若有所覺,回頭對上他的視線,一愣,「還不過來吃飯?」
他這才回過神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暗搓搓罵了句:「媽的有毒。」
吃飯時,兩人隨意地聊了幾句。
陳聲問路知意:「期末考試怎麼樣?」
她答:「好像還行,基本上沒有不會做的題。」
「也不看看是誰幫你複習的。」他哼了一聲,掰了一點饅頭往嘴裡丟,嚼著嚼著,蹙眉,「這饅頭怎麼是苦的?」
路知意擰開蜂蜜罐子,用勺子舀了些,替他塗在饅頭上,「青稞饅頭,是比白面饅頭要苦一點,但是早晨吃粗糧對胃有好處。你要是嫌苦,這樣就行了。」
她做這些事情異常嫻熟,陳聲的視線落在她的手上……薄繭一層,到底是做慣了活的人。
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上有一點紅腫,又問她:「手怎麼了?」
路知意掃一眼,稀鬆平常地:「哦,長凍瘡了。」
「癢嗎?」
「有一點。」她不太在意那個,端起熱氣騰騰的湯,喝了一口,「你嘗嘗這個,松茸氂牛肉湯鍋,我姑姑親手做的。」
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帶了些笑意,頗有點獻寶的意味。
陳聲喝了一口,那湯意外的鮮美可口。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了句「好喝」,又問她:「你經常長凍瘡?」
「基本上每年都長吧。」路知意手指微動,想縮回去,可到底已經被看見了,沒必要,「這邊氣溫太低,又要幹活,家裡的水都是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凍得要命,很難不長凍瘡。」
「去了學校也長?」
「嗯,補課的時候總是騎車來回,難免凍著。」
陳聲沒吱聲,喝著湯,心思飄遠了。
他很少見到路知意這樣的人。貧窮的學生其實不少,但像她這樣從頭到腳,每一根頭髮絲都標記著「模範貧困生」的同齡人,他的的確確是第一次見到。
他慢慢地掰著饅頭、喝著湯,最後問她:「路知意,你為什麼想當飛行員?」
她一愣。
片刻後,不假思索回答:「因為我想飛出大山。」
年幼時,只覺得鎮生活自由自在,年歲漸長,才發覺這裡雖廣袤無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貧瘠。
不想一輩子貧窮,想改變現狀。
不想和鎮姑娘一樣,讀完學初中就回家結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真地活在大山裡,一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這樣著,抬頭看了看一望無際的蔚藍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見頭頂有飛機飛過去,問我爸爸那是什麼鳥,長得好奇怪。」
陳聲嗤笑一聲。
「爸爸那是飛機,我問他飛機是什麼,他告訴我那是載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將來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去書店翻書,去找他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羅河,也看到了極光下的冰島。我從就只看見過山,綠色的山,雪山,光禿禿的山,總之全是山。看到它們,才發覺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所以我跟我爸爸,我想當開飛機的那個人,因為我窮,買不起機票,可如果我是開飛機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錢四處去看看了。」
陳聲又笑了,「還挺雞賊。」
路知意:「這叫機智。」
「有什麼差別嗎?」
「……」
路知意肚裡能撐船,不跟他計較,只問他:「那你呢,你為什麼想當飛行員?」
「我啊。」陳聲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爺爺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氣動力學?」她當然記得他帶她去的那個基地。
「嗯。所以從耳濡目染,也就對飛行很感興趣了。我時候有個外號,叫十萬個為什麼,一到晚纏著我爺爺,問他飛機為什麼能上,飛行器是什麼,上什麼樣,為什麼會有飛機這種東西……總而言之,名副其實的十萬個為什麼。」
路知意笑出了聲。
「後來爺爺被我問煩了,就跟我,如果想要知道為什麼,那就自己去嘗試,去了解,別就隻眼巴巴盼著一張嘴,答案就自己跑來了。」
陳聲聳聳肩,「老爺子這麼刺激我,我當然要做給他看了。」
「可你為什麼沒去做研究,反而跑來當飛行學員了?」
「因為我想讓老爺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輩子,也就只會紙上談兵,他孫子可不只有一張嘴,隨便就行。」他眉眼微揚,不可一世地,「老子的目標是上。」
路知意啞然失笑。
可陳聲輕飄飄抬頭看她,接著:「另外一個原因,老爺子早年長期在研究所里待著,那時候條件上不來,蓉城又潮濕,他五十來歲就不太能走動了,腿腳不利索。我當時年紀也,一臉真地跟他,等我長大當個飛行員,載著他滿世界飛,用不著他長途跋涉奔波。這不,狠話放得太早,後來想打退堂鼓也沒臉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著他,年輕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懶洋洋的,可他回顧往事時,眼裡倒映著高原的蒼穹與青山,唇畔夾帶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又有些別樣的溫柔。
少了些許張狂,多了幾分從容。
她看得出,那些話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對爺爺愛護,假的是不爭不饅頭爭口氣。
因為他到飛行員時,眼裡有不滅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點湯,學著當初他的模樣,朝他面前的湯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們共同的堡壘。」
眨眨眼,她笑著重複一遍當初他過的話:「你有你的堡壘,願意為它橫刀立馬,堅守終生。我也是。」
陳聲慣會些刻薄的玩笑話,此時該點什麼呢?
——「路知意,你鸚鵡學舌學得還不賴嘛。」
——「你的堡壘是大山裡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氣動力學泰山北斗鎮守的,也能相提並論?」
可她這樣認真地沖他笑,鸚鵡學舌也無妨了。
陳聲望著她,很多念頭一齊涌到嘴邊,最後出口的卻是一句:「共勉。」
他端起剩下的半碗湯,一飲而盡。溫熱的湯汁入了腹中,又彷彿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片。
氂牛松茸燉湯鍋,蜂蜜饅頭配青稞。
這山這水,這景這人,都叫人覺得自在。
時候不早了,陳聲退了房,穿過馬路去對面的空地上取車。
路知意在窗外與他作別。
「路上慢點。」
「知道。」
「山路不好開,別走神。」
「嗯。」
「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不要疲勞駕駛——」
「有完沒完?」陳聲系好安全帶,側頭瞥她一眼,「我這不是好端端把你送回來了?這會兒才來質疑我的車技,路知意,我跟你過什麼來著?」
「……」
不能質疑男人的車技和床技。
路知意默默腦補完畢,揮了揮爪子,「到了跟我一聲。」
到這個……
陳聲忽然想起什麼,把手伸出窗來,「手機給我。」
「嗯?」路知意一愣,依言遞了過去。
一千塊不到的雜牌手機,好在是智能機,不是老年人的直板機。
這已經超出陳聲的想像了,畢竟對她要求不能太高。
陳聲接過手機,撥通自己的號碼,聽見響鈴後,掛斷,這才遞還給她。
路知意會意了,「你的號碼?」
「嗯,存好了。」他發動汽車,最後側頭看她一眼,言簡意賅宣布,「走了。」
汽車緩緩開上了馬路。
陳聲把車窗合上,從後視鏡里看她。
路知意還站在原地沒動,伸手傻乎乎朝他揮著,嘴唇動了幾下,聲音卻被窗戶擋住,又被汽車的雜音吞沒。
可他知道她在什麼——陳聲,再見。
像是為了給昨晚那個未完成的舉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他忽然一陣衝動,又重新打開車窗,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探了出去。
懶洋洋地,在冷冰冰的空氣里揮了兩下。
他對自己,真蠢。英明一世,毀在一時。
可另一個聲音立馬響起:這不是他的錯,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都是她的錯。
空地上,路知意揮了揮手,也不知道他看到沒。
多半沒有。
那個人的個性,極為乾脆,多兩句注意安全他都會不耐煩,哪有耐心去關注她的後續。可路知意感謝他為她做的這一切,硬是對著絕塵而去的車揮別半。
正準備離開,卻忽然看見那車窗重新降下。
一隻手探了出來,極為隨意地揮了兩下,膚色白皙,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彷彿一件藝術品,在這高原上難得一見。
路知意驀地笑出了聲,重新舉起手,沖他用力地揮了揮。
直到黑色的轎車消失在視線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