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木滿, 院外小徑芳。
四時常相往, 晴日共剪窗。
——程璧《晴日共剪窗》
去陳郡偉家補課之前, 路知意在圖書館待了一上午, 陳聲樂意當跟她的屁蟲, 跟她一人捧本書,自習室排排坐。
兩人中間隔了張桌子,面對面。
路知意原以為, 兩個人安安靜靜坐在一起, 看一上午書, 這畫面簡直無限美好。但很顯然,她想太多。
陳聲可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他一會兒湊過來看看她手裡的書, 一會兒在桌子下面踢踢她的腳。
路知意被他弄得沒法專心看書, 瞪著眼睛示意他安分點。
他頓了頓, 欣然點頭,低聲說了句:「好好好, 不吵你。」
路知意鬆口氣,低頭看書,半分鐘後, 發覺哪裡不對。再抬頭時,她看見坐在她對面的人, 書也不看了, 亂也不搗了,就這麼安靜如雞坐在那,一動不動看著她。
「……」
她指指手裡的書, 再指指自己,用眼神傳達:「你不看書,看著我做什麼?」
陳聲好整以暇,用眼神回應:「我就看著你怎麼了?」
路知意懶得搭理他,埋頭繼續看那段晦澀難懂的文字。她看的是航天理論,有的地方需要反覆讀很多遍,才能通其意。
可任誰坐在你面前,直勾勾看著你,都很影響閱讀好不好?
更何況還是他……
總之,這一段路知意看了十遍,都處於神遊天外、不得而入的狀態。
可想而知,這天上午的學習時光,多半是荒廢了。
離開圖書館時,路知意心情十分複雜,兩人的第一次共處就這麼以失敗告終,說沮喪談不上,說開心也開心不起來。最後,她告誡自己,下次再來圖書館,一定要堅定地拒絕陳聲同來的要求。
一定要!
她兀自下著決心,陳聲卻拉住她的胳膊,往通往校外步行街的方向走,「今天不去食堂。」
路知意:「去外面吃?」
陳聲「嗯」了一聲,「請我吃飯。」
「我沒帶錢。」她答得乾脆利落。
哪知道陳聲比她更乾脆,「我借你。」
「……」
她還是翻了個白眼,「你為什麼要借錢給我請你吃飯?直接請我不好嗎?」
「不好。你可是陳郡偉心心念念的路老師,補課有工資,我這分文不值的無產階級,需要你的救濟。」
路知意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一種美好的愛情有可能只是幻想的錯覺。上了陳聲的賊船,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墜入愛麗絲的奇幻仙境,分明是闖進了龍潭虎穴。
可她看著他走在一旁,自然又愜意的模樣,又忍不住彎起嘴角。
她懂他的意思。
正如他懂得她渴求的平等、獨立。
陳郡偉一連兩周沒有看見路知意了。
她留的作文,他認認真真寫完了。她批改過的卷子,他也閑來無事一一翻閱了一遍。她愛做批註,秀氣小巧的字體,流暢漂亮的英文。
他像做賊一樣,私底下偷偷模仿,模仿完了,又把草稿紙揉成一團,塞進垃圾筐底下。
周六這天,還不到兩點,他就準備好了全身心投入補課大業中,可以說是翹首以盼了。
掛鐘指向兩點時,有人敲門。
她來了!
陳郡偉像只花蝴蝶,撲著翅膀就去開門,哪知道門一開,臉就垮了下來。
「哥?你怎麼來了?!」
路知意不是一個人來的,在她身後還站了個閑閑的人,帶著一臉閑閑的表情,此刻對上陳郡偉的目光,皮笑肉不笑,「怎麼,不歡迎我來?」
陳郡偉嘀咕:「知道不歡迎你還來。」
「那是。」陳聲把路知意推進門,自己也跟著進去了,十分自在地換了雙拖鞋,就跟進了自家大門似的,「我就喜歡看你看不慣我又奈何不了我的樣子。」
庄淑月又不在家,看樣子是對路知意很放心,所以全權將小偉交託給她。
陳聲嗤笑一聲,「就跟劉備託孤似的。」
陳郡偉立馬拍馬屁,「那也是因為我們路老師和諸葛孔明似的,才高八斗唄。」
陳聲扯了扯嘴角,「她像不像諸葛孔明我不知道,但你和扶不起的劉阿斗,確實半徑八兩。」
「……」
第一回合,陳郡偉敗。
路知意很快帶著陳郡偉去了書桌前,開始進入正題。陳聲這回可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客廳了,硬生生坐在陳郡偉的床上,拿了本書裝模作樣看起來,實際上是監督兩人的補課全程。
錯過的這兩周,陳郡偉的英語周考又有了進步,頭一回上一百二十分。
路知意誇他有進步,陳郡偉還沒來得及笑開呢,就聽見一旁看書的人不輕不重地嗤了一聲。
「我高中的時候,英語但凡下了一百三,就會被抓去辦公室喝茶挨揍。」
作文批改到一半,陳郡偉有一些語法上的小錯誤,被路知意耐心地指出來。知道他自尊心強,路知意很和藹地說了句:「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以後仔細點,寫完檢查幾遍就行。」
看書的人又不咸不淡插了句:「是啊,對他不能要求太高,這就是一百二和一百三的差別。」
全程,陳聲都這刺蝟模樣,動不動扎陳郡偉兩針。
陳郡偉起初還跳起來跟他擼袖子,大有要干架的意思,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消停了,心灰意冷坐在那,任由路知意講課、陳聲挑刺了。
看他這副模樣,陳聲和路知意對視了一眼。
接著,陳聲起身離開,扔了書,「我去外面看電視了。」
路知意若無其事,「你早該出去了,廢話多得要命,打擾我們上課。」
房門關了,屋子裡窗帘大開,充沛的日光傾瀉一地,就連透明的塵埃也清晰可見。
陳郡偉的目光落在草稿紙上,她的字體凌亂地寫在上面,卻依然字跡清晰,秀麗好看。
他頓了頓,問:「我哥要來找茬,你也不攔著?」
路知意沒說話。
他懂了,自嘲地笑了兩聲,「你是有意帶他一起來的吧,來看我笑話,給我個下馬威,讓我別痴心妄想,回頭是岸?」
路知意的目光從書本上離開,慢慢地落在陳郡偉面上。
少年人與客廳里的陳聲有幾分相像,一樣明亮倔強的眼睛,一樣緊抿而不服輸的嘴唇。陽光下,他面頰上細微的絨毛也清晰可見,陳家人長得真是好看,頭腦與樣貌的基因都很強大。
路知意看著他,片刻後,笑了。
「小偉,我確實是有意帶他一起來的。他要來,我沒攔著,也覺得是時候一起來見見你了。但不是為了羞辱你、嘲笑你,而是因為你是我學生,也像我弟弟,我有了喜歡的人,希望能帶來讓你看一看。」
她伸出手去,隔著兩歲的差距,摸了摸他的頭。
他歪了歪腦袋,不願被當成小孩。
陳郡偉攥著拳頭,面紅耳赤地問她:「是因為我比你小,是嗎?如果我和他一樣大,如果我不是你學生,你就不會嫌棄我了吧?」
「嫌棄你?我沒嫌棄過你。」路知意笑了,「這事跟年齡有什麼關係?我喜歡他,又不是因為他比我大兩歲,就算他比我小兩歲,我也一樣喜歡他。」
她心想,反正看陳聲那性格,幼稚得無邊無際,也跟小偉沒什麼差了。
路知意目光溫和地望著眼前的少年,說:「小偉,你別以為你以前對我態度惡劣,我就很討厭你。其實你很像曾經的我,很犟,又不服輸。但我希望你把這不服輸用在對抗挫折、對抗命運上,對待愛你的人,偶爾服一服輸,也沒什麼好丟臉的。」
她說:「父母的過錯,就留在父母那一輩吧,別用他們的失敗來懲罰自己。人生還很長,你要為自己過。」
這話是對他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路知意最後笑了笑,再一次伸手去摸小偉的頭,這一次,他沒有躲開。
他聽見他起初討厭,後來不知何時放在心上的家教對他說:「拿破崙說,最困難之日,就是我們離成功不遠之時。」
陳郡偉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家教。
……變好看了。
皮膚白了些,淡妝之下,眉目清秀。
那雙眼睛尤其明亮,像是藏著光,藏著星星,藏著太陽。
其實對她,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愛。起初是厭惡,厭惡她與他年紀相仿,卻拿出大人的模樣來教他訓他。
他離經叛道好幾年,習慣了和常規反抗。
她就是他眼裡的教條和常規。
後來,她在他的卷子上方寫下了那句話:「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再後來,她就成了他的月亮。
陳郡偉不止一次反問自己,如果一開始他不那麼幼稚,先闖入她心裡的,會不會就不是陳聲,而是他了?
如果他沒有那麼幼稚地捉弄她、欺負她。
如果他肯懂事點,以更成熟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
如果——
沒有如果。
她和陳聲在一起了。
陳郡偉的眼裡彷彿有光,忽明忽滅,情緒不明。
他沉默片刻,看她靜靜等待的模樣,忽然泄了氣,只能百無聊賴地揮揮手,「好了好了,別灌雞湯了,我都懷疑你是不是高中的時候把名人名言從頭到尾背了一遍,張口就來。」
路知意笑了。
門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的人也終於鬆口氣。
四點過,陳郡偉眼睜睜看著陳聲把他的路老師領走。
他站在門口,強忍住把那耀武揚威的人打一頓的衝動,告訴自己衝動是魔鬼,衝動有懲罰。
陳聲還當他面,拉住了路知意的手,死死拽著不讓她掙脫,片刻後消失在樓道里。
路知意壓著聲音凶他,「夠了吧,幼稚成這樣?」
陳聲理直氣壯,「我們一個唱白臉,一個□□臉,我這□□臉的不就該這樣?我這叫送佛送到西,演戲演到底。」
出了單元門,路知意又試圖掙脫,「行了行了,演到底了,現在能鬆手了吧?」
可他卻攥得更緊了。
「嗯,現在不用演了。」
「……」那你倒是鬆手啊。
他側頭看她一眼,嘴唇一彎,「現在是發自內心,想要牽住我們雞湯王。」
「……叫誰雞湯王呢?」
「誰一口一句名人名言,誰是雞湯王。」
片刻後——
「陳聲,你偷聽我們講話?!」
「明明是你們聲音太大,門板都擋不住。」他老神在在。
路知意憋了半天,「論不要臉,我只服你。」
陳聲低笑兩聲,「幸虧我不要臉,要不然……」他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
路知意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識問:「要不然什麼?」
陳聲也不說話,帶著她一路走到公交站,坐上公交車,在這座他熟悉而她陌生的城市四處遊盪。
「你帶我去哪?」路知意問他。
他只說:「找個地方吃晚飯。」
最後,公交車停在郊外的路邊,路旁有條小溪,有整齊的田野,還有不遠處的農家小院。
陳聲避而不答這是什麼地方,只帶著她往裡走。
三月風正好,春光明媚,薔薇爬滿小院。
下午五點的太陽帶著午後的清新,又添了幾分夕陽西下的暖色調。
他站在田野上,一手揣在大衣口袋裡,一手拉著她,吹著風,心想——
幸虧我不要臉,要不然,哪裡追得到你?
他們究竟到哪來了?
答案揭曉時,路知意差點沒昏過去。
陳聲居然把她帶到他爺爺家了!
她拔腿要跑。
陳聲一把拎住她的衣領,「慫什麼慫啊?家裡沒人,都去逮我小叔叔了。」
路知意:「逮你小叔叔?」
片刻後,她回過神來,哦,他小叔叔好像就是陳郡偉他爸啊。
「你小叔叔從芝加哥回來了?」
「回來了,在北京開會,順便約了我小嬸嬸攤牌,老爺子一聽,二話不說就攆了過去。我爸媽不放心,也跟著護送他去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鑰匙,開了門,領著路知意進去。
「鄉下小別墅,我爺爺早年窮慣了,後來退休金雖然高,但也改不了一口暴發戶氣質,別介意啊。」
路知意嘀咕一聲:「我就是想暴發戶都暴發不起來,有什麼資格介意?」
陳聲笑了。
他神神秘秘回過頭來,「一會兒我帶你去摘草莓。」
路知意睜大了眼。
陳聲又問:「你會做魚嗎?」
「會,怎麼了?」
「那邊的小河裡有魚,摘完草莓,去釣一條起來當晚餐。」
路知意的眼睛又瞪大了一點。
她頓了頓,問:「還有什麼更勁爆的安排嗎?你一口氣告訴我得了。」
沒想到陳聲還真點了點頭,「有。」
他把鑰匙隨手扔在鞋柜上,兩腳一蹬,把鞋子踹飛,然後赤腳踩在木地板上走進去,拿了兩隻杯子,從牆上的全自動飲水機里倒了兩杯熱水。
走回來,把其中一杯遞給路知意,「先喝點水。」
路知意講了半天課,偏偏今天陳郡偉心裡有事,忘記給她接水,她還真是渴了,遂咕嚕咕嚕往肚子里灌水。
正喝著,忽聞下文。
「最後一個安排,今晚咱倆就住這了。」
「噗——」她才剛喝下去的水,一口全噴在陳聲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
小時候我住在奶奶家,老舊的居民樓,爬滿薔薇月季的院子,後來城市規劃,老宅拆遷,我們住進了新家,高樓大廈,煥然一新。
小時候不懂事,覺得小區最高檔,現在長大才發現,最懷念的還是老宅,老宅雖老,人情味濃。
回不去了,惆悵T-T。
下一章哈哈哈哈,順其自然順其自然,不強行開車。
這個故事在校園部分,還是清新小甜餅比較可愛。
希望大家不管住在哪裡,鄉下還是城市,都能仰望同一片星空,開開心心和我吃甜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