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蓉城已經提前入夏。
林蔭深處, 蟬鳴聲聲, 略顯燥熱的空氣里, 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著歌。行人紛紛找陰涼處行走, 若無可奈何走入沒有遮陰處的路段,一定匆匆而行,趕往下一個林蔭處。
蓉城北郊, 偌大的建築群佇立在一片空地之上, 周遭沒有樹木, 連人煙都零星稀少。**的太陽午後當空,烤得空氣都有了浪熱。
卻有人一動不動站在那艷陽底下。
路雨拎著只大大的旅行包, 靜靜等在那。
包是舊年用過的, 洗得發白, 底部因為一路從冷磧鎮坐車而來,在大巴車上蹭過, 買票時、騰不出手來時隨手在地上放置過,所以蒙上了一片淺淺的灰塵。
她穿著套半新的衣服,白襯衣, 黑色長褲,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腳下是一雙擦得乾乾淨淨的棕色皮鞋。這身衣服她穿得並不多, 每逢正規場合時才會拿出來, 比如學校的家長會,比如冷磧鎮的居民大會。
她曬得鼻尖都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面頰發紅, 高原紅更明顯了。可她不敢走開,就站在那鐵灰色的大門外,一動不動等待著。
直到某一刻,大門內側傳來開鎖的清脆碰撞聲。
路雨拎著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發起抖來。
下一刻,彷彿塵封多年的大門,被兩名全副武裝的保衛人員朝外推開,吱呀一聲,悠長緩慢。
昨日才剪了發、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著剛領的白T恤、灰色長褲,從大門裡走了出來。他手裡空空如也,從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進去時那樣。
他聽見身後的人對他說:「出去以後,好好過日子,別再回來了。」
他點頭,應了聲:「欸。」
再抬頭時,十來步開外的女人已經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來。
路成民張開雙手,被路雨緊緊抱住。
在路知意麵前堅強了這麼多年的女人,一剎那間被淚水模糊了視線,死死攥著兄長後背的衣料,用力哽咽兩下。
「哥。」
她醞釀了好多天,甚至站在這鐵門外的一個多小時里,都反覆想著要說的話,這一刻悉數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淚水逼回去,後退一步,再仰頭時,笑著再叫一聲:「哥。」
路成民看著她,慢慢地嘆口氣,一面笑,一面搖頭,「多大的人了,還這麼容易哭鼻子。」
鐵灰色的大門在他身後合攏,緊緊關住了裡間的時光。那裡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樣,日復一日為犯過的錯付出代價,一門之隔,大門外是花花世界,門內是被遺忘的島嶼,時間在那裡彷彿凝固了,進去後,不知朝夕,不見世事。
兩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帶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樓下有幾家小餐館,兩人吃了闊別多年後的第一頓飯。路雨說:「多點幾個菜,好好吃一頓,畢竟是你出來以後的第一頓,就當慶祝一下,我替你接風洗塵。」
路成民笑了笑,「那裡面也不是龍潭虎穴,沒人虧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堅持只點了兩個家常菜。
路雨仰頭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龍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說,在裡面的日子很好過,他又怎麼會瘦成現在這模樣?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歲。
桌上放了一壺服務員剛端來的熱茶,她給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黃色的液體,水蒸氣裊裊而上。
「苦蕎茶,清熱。」她把斟滿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這頓飯還是差個人。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我提那麼多次,你都不許我把知意帶來接你。」
路成民接過茶杯,在手裡握住,沒急著喝,只垂眸看著那金黃色的液體,「叫她來幹什麼?那地方,不是女兒見父親的好地方。」
路雨沒說話。
他喝了一口茶,聲色黯然,「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過多次他出獄的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艱難,路雨都會設想重逢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對路成民說。還有那些屬於路知意的輝煌時刻,長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縣第一,過五關斬六將拿到了中飛院的錄取通知……
可是這一刻,盤旋多年的念頭全沒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因為路成民的堅持,路知意並不知道父親在這一天出獄,路雨只說日子近了,她還以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蘇洋下課後去食堂吃過中飯,回寢室午休。寢室四人挨個洗漱,蘇洋已經爬上床了,呂藝在換衣服,趙泉泉還在衛生間洗臉。
路知意剛脫下鞋子,就聽見桌上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路雨的來電。
她才剛脫了一隻鞋,就這麼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機,「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聲音被父親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後,她一腳穿進剛剛脫下的那隻鞋裡,鞋帶都沒系,猛地跳起來,不要命似的推門而出。
衛生間里,趙泉泉恰好走了出來,見她一陣風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這麼風風火火的?」
蘇洋和呂藝都沒說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趙泉泉又自己說了下去,「我剛才聽見她喊了爸,她爸來學校了?奇怪,開學的時候不來,這時候跑來幹什麼?」
其實她在想,會不會和貧困生助學金有關係?
蘇洋知道她在好奇什麼,把手機一把塞到枕頭底下,冷冷地說:「她爸來沒來,跟你有關係?成天管這管那,你閑的蛋疼?」
趙泉泉面子上掛不住了,一面擦臉,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麼說話呢?都是一個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氣點,別老說話夾槍帶棒的?」
蘇洋坐起身來,似笑非笑看著她,「喲,這時候你知道都是一個宿舍的了?都是一個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氣點,別動不動眼紅別人,往輔導員那投什麼狗屁匿名信?」
趙泉泉臉上一白,手裡的百雀羚都拿不穩了,「你,你說什麼呢你!什麼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潑髒水!」
「我潑髒水?」蘇洋笑了,下巴朝呂藝一努,「一寢室四人,你讓我相信是呂藝舉報了路知意?哦,還是我舉報了路知意,羨慕她拿了貧困生助學金?」
趙泉泉怒道:「誰知道你的?你倆一個學院的,她出了什麼事,你最清楚。我跟你們根本沒有競爭關係,無緣無故寄什麼匿名信?要我說,就是你見不得她好,做了虧心事還來污衊我!」
「嗯,對,我污衊你。」蘇洋微微一笑,「趙泉泉,你是什麼人,什麼嘴臉,你以為這寢室里都是瞎的,沒人看得出來?」
趙泉泉臉紅脖子粗,咬牙反駁回去:「你看不慣我我知道,但你也不能血口噴人!我和路知意無冤無仇,害她做什麼?」
「羨慕嫉妒恨?」蘇洋皮笑肉不笑。
「我羨慕她?」趙泉泉的聲音已經尖利得不成樣子,「我羨慕她什麼?羨慕她家裡窮,沒品位,皮膚黑?就她那樣子,有什麼值得我羨慕嫉妒恨的?」
她開始人身攻擊了。蘇洋冷冷地看著她,正欲反擊,就聽見一直沒說話的呂藝忽然開口了。
呂藝已經換好了衣服,站在床下的扶梯前,側頭看了趙泉泉一眼,平靜地說:「說這些就沒意思了吧。」
她那眼神平平無奇,好像只是一個側目,倒叫趙泉泉不敢吭聲了。
平日里呂藝話少,也不摻和事,趙泉泉沒把她放在心上,總覺得哪怕東窗事發,呂藝也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今天她開口了,趙泉泉還真有些心虛。
呂藝爬上了床,鋪好涼被,安心躺下,淡淡地說了句:「我要睡了,下午還有課。」
蘇洋冷笑一聲,瞥了趙泉泉一眼,也躺下睡了。
留下趙泉泉一個人拿著面霜站在原地,半晌,她咬牙把罐子咚的一聲扔在桌上,風風火火推門走了。這宿舍,誰稀罕留在裡頭!
另一邊,路知意在校門外接到了路成民。
他已經換好衣服了,路雨替他買了新衣服,又從冷磧鎮帶了他以往的衣服來,都擱在行李包里一併帶給他。
路成民站在偌大的校門外,站在五月的艷陽天里,看著女兒從校內飛奔而來,像只歡快的小麻雀——過去他常這麼打趣她,可今日他覺得不妥了,因為路知意長大了,早已不是當初的雛鳥。
他無法想像在自己缺席的六年里,她就這樣長大了。
能夠獨當一面了,可以替路雨做很多事情了,優秀到憑藉自己的努力從高原步入省城,勇敢獨立地孤身一人生活在這裡。
這些,都沒有他的參與。
那個十九歲的年輕姑娘從遠處跑來,有幾分陌生,幾分面熟。他竟不敢一口篤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她喘著氣跑到他面前,紅著眼睛,笑著大叫一聲:「爸爸!」然後一頭扎進他懷裡。
路成民沉沉地出了口氣,叫她的名字時,眼中酸楚難當,幾乎快剋制不住熱淚。
「知意。」他重重地拍拍她的背,再叫一聲,「知意!」
六年,於漫長人生而言不過十二分之一,可青春里並沒有幾個六年。他缺席的是她最美好的年華。那麼多的苦楚無從訴說,那麼多的愧疚難以表達,路成民熱淚盈眶地鬆了手,看了又看。
只願她真如他起的名字一樣,能知他意。
路家人並不善言辭,路知意帶著路成民去中飛院參觀,從食堂到教學樓,從假山小湖到林間小道。午後行人不多,大家都在午休,校園裡反而更顯寧靜。
她一路給父親介紹——
「我們學校建有五個機場,配有兩百多架初、中、高級教練機,包括波音737-300、800和空客320在內的全飛行模擬機。」
「那個樓里有360度全視景塔台指揮系統,是全國民航高校里唯一的一個,其他學校都沒有。」
「這是圖書館,學生可以刷卡進去,參觀的話做個登記就行了。」
路成民說算了,但路知意堅持帶他四處走走,一個都不能錯過,於是走到前台替他登記。正寫著來訪日期時,大門外又有人進來了,滴的一聲刷開自動門,本欲直接往電梯走,卻在看見前台的兩個人時停下了腳步。
路知意登記完畢,側頭對路成民說:「走吧,先去一樓的電子閱覽室看看。」
說話時,發現幾步開外有人看著他們,遂轉頭去看,恰好對上趙泉泉的視線。
幾秒鐘的沉默後,趙泉泉走了上來,說:「我睡不著,過來借幾本書。」
然後目光落在一旁的路成民身上,「這位是……」
路知意:「這是我——」
話音未落,被路成民打斷,「我是她表叔。」
路知意一頓,扭頭看著他。
趙泉泉也一頓,心裡嘀咕,剛才在寢室不是叫的爸嗎?再看路知意,越發覺得表情不對勁。
路知意沒空跟她多說,只說:「那你去借書吧,我和我——表叔,到處看看。」
趙泉泉走了,路知意帶路成民朝電子閱覽室走,沉默片刻,說:「那是我室友。」
「挺好的。」
她沒吭聲,在等路成民的解釋。
路成民心裡清楚,嘆口氣,低聲說:「我怕給你帶來麻煩。」
政審那事,他清楚,他坐過牢這事對路知意來說只有壞處,一旦露餡,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她的前程。他這麼按捺不住,跑來她的學校看她,能遮掩還是遮掩了罷。
路知意心頭一酸,「爸,我沒嫌棄過你。」
他笑了笑,對上她的目光,點頭,「我知道。」
兩人走進了電子閱覽室,卻沒人看見趙泉泉朝電梯口走了幾步,又忽然轉身回到前台問保安:「不好意思,我沒帶手機,請問現在幾點了?」
保安低頭按亮手機,「十二點五十。」
「謝謝。」趙泉泉的目光從登記冊上收回,沖保安笑了笑,扭頭走了。
路成民。
路知意。
同姓的從來都是堂叔,如今來了個同姓的表叔?
還真是真巧。
路知意想請假,一整個下午都陪著路成民,但路成民不同意。
「我就是來看看你,現在什麼時候都能見面,上課是大事,不能耽誤。」
路知意只得作罷。
她問父親:「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路成民說:「你小姑姑還在等我,下午我就和她坐車回家去,能幹什麼……回去再看看吧。」
「回鎮上?」路知意有些遲疑。
路成民知道她的擔心,只說:「路都是自己走的,別人怎麼看都是應該的,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這個年紀,也沒什麼別的指望,隨便做什麼,只要能賺錢,能養活家裡人,就該知足了。」
路知意攥著手心不說話。
路成民摸摸她的頭,「你好好念書,將來開著飛機回來,只要你出息了,爸爸就沒有遺憾了。」
她眼眶發紅,「可你才剛來,就要走了……」
「爸爸以後都在家,只要你回來,我就在。」
路知意沒忍住,又抱了抱他,踮腳說:「那你等等我。」
等我有出息,等我接你來蓉城,等我承諾你一個安穩晚年。
路成民心頭一片滾燙,拍拍她的背,低聲說:「好,爸等你。」
趙泉泉下午沒去上課。
她不想看見呂藝,總覺得那人一天到晚不愛說話,但眼睛尖著呢,心裡什麼都明白。她寧願面對蘇洋,也不想看見呂藝。
兩點半,她在圖書館睡了一覺,想著大家應該都去上課了,便回到寢室。
腦子裡還在琢磨,路成民究竟是不是路知意的父親,如果是,為什麼要撒謊?
她的目光落在路知意的書桌上,忽然記起一件事,一個多學期以來,路知意幾乎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信,說是父親寄來的。她曾打趣過,這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寫信?後來她想,大概是山裡比較落後,所以一直有這樣的習慣?
這樣想著,她遲疑著,走到路知意的桌前,拉開了面前的抽屜。
路知意把一些證件、要緊的東西都放在裡面。她在一摞文件下面找到了那幾封信,黃色的信封,上面都寫著中飛院的地址,路知意收,末尾落款:路成民。
果然是他。
果然不是什麼表叔,是父女。
可趙泉泉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他們要說謊?
她的目光在路成民下方的寄件人地址處停留片刻,又發現了不妥之處,為什麼地址不是甘孜州冷磧鎮,而是蓉城大道將軍碑路999號?
路知意的父親在蓉城打工?
這不對啊,她明明說她爸在冷磧鎮當村支書的。
趙泉泉一頓,將其餘信封塞回去,只拿了其中一隻,回到自己桌前,打開電腦瀏覽器,在搜索欄里一字一字輸入那行地址,然後按下回車鍵。
搜索結果出來時,她的瞳孔驀然緊縮。
頁面上,搜索結果顯示為:蓉城監獄。
作者有話要說: .
只是波瀾的開始而已,後續會更激烈,不會和大家想的一樣俗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