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成民回到車站附近的小酒店時,路雨已經收拾好東西候在一樓大廳里了。下午一點之前不退房,就要多付一天房費,她一直坐在大廳沙發上等著路成民回來。
事實上她也沒去過中飛院,這回來了蓉城卻沒去看看路知意,也是想把空間留給這對父女。
路成民回來時,唇角帶著柔和的笑意,顯得那整張憔悴的老臉都有些容光煥發。路雨鬆口氣,心道畢竟是父女,三言兩語,隔閡冰消雪融。
兩人趕了周五的末班車回甘孜。
路知意在晚上八點接到路雨的電話,得知他們已經到家了,有些惆悵地一頭撲倒在書桌上:「要是能跟你們一起回家就好了。」
路雨在那頭笑,「好好念書啦,盡想些有的沒的。在學校吃得好、玩得好,都是些同齡人,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旁邊插進來路成民的聲音:「讓她安心學習,還有一個多月就放暑假了,到時候再回來。」
他站在小樓後面的豬圈外頭,從桶里舀了一大勺拌好的玉米與青菜葉子,嘩的一聲倒進食槽里,一群黑乎乎的小豬一擁而上,呼哧呼哧搶飯吃。
路雨就在他旁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路知意在那頭問:「才剛回家就忙著幹活,吃飯了沒?」
「幾隻小東西還餓著,我們哪敢吃?」
又聊了片刻,路成民催促路雨掛電話,讓路知意好好學習。
路雨也是忍俊不禁,依言掛了電話,笑話他:「又不是高中生了,成天忙著題海戰術,大學生也有自己的生活,該放鬆就放鬆,好好享受青春,你還把她當小孩子呢?」
路成民低頭看著圍欄里的藏香豬,個個都是小豬仔,一丁點大,活蹦亂跳擠在一處,恨不能鑽進食槽里。
他苦笑了兩聲,「走的時候她還是個小不點,回來的時候都長這麼大了……」
該盡父親的責任時,他不在,如今想對她好,又有點迷茫,不知從何下手。
路雨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你也別急,畢竟這麼多年沒在一起生活,難免有點不適應,還是順其自然吧。」
大一下期,跑操比剛入學時輕鬆許多。都說新生剛入門,得有個下馬威,如今下馬威已經給了,陳聲也樂得輕鬆,謹遵趙老頭的吩咐,每周一到五跑操,周末休息。
晚上九點,他帶著眾人跑操完畢,揮手解散。
路知意跟著蘇洋一起往操場外面走,被他一口叫住:「喂,路知意!」
除了路知意和蘇洋,還有不少人一起回頭看著他,帶著興緻勃勃的眼神,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武成宇哀怨悲傷的目光。
陳聲一頓,面無表情地說:「你剛才有個動作做得不標準,留下來重做一遍。」
「……」=O=
路知意:「哦。」
眾人一臉揶揄:哦???
蘇洋笑了兩聲,不緊不慢地拍拍路知意的肩,「去吧,你陳師兄要手把手教學了,你注意點啊。」
路知意:「注意點什麼?」
「別讓他趁教學之便,行苟且之事。」
「………………」
路知意還是不適應大庭廣眾之下和他以談戀愛的名目出雙入對,他大名在外,只要當眾走在一起,一定招來無數雙眼睛。事實上不管路人知不知道陳聲此人,他這張臉難免引人注目。
她故作正經地走過去,停在陳聲面前,頂著眾人**辣的目光,認真地問了句:「師兄,哪個姿勢不標準?」
隱約聽見周圍傳來一陣鬨笑聲,她面上有點燙,還繼續裝傻。
陳聲看她片刻,嘴角一彎,不緊不慢地說:「還裝?」
他好整以暇拉住她的手,往操場外面走,「談戀愛的姿勢不標準,來,師兄教你。」
鬨笑聲又熱烈了幾分。
大抵熱戀中的年輕人都和他們一樣傻氣,從前沒有牽掛時,每次到了門禁點,目睹宿舍樓下難捨難分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們,陳聲也好,路知意也好,都頗為不適。其一覺得這麼旁若無人地親熱,絲毫不顧及他人觀感,實在有礙瞻觀。其二是不理解,不就回去各自睡一覺,第二天又能歡天喜地見面了,幹什麼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說不定就連夢裡也能在一起呢。
直到今日身陷其中,才忽然明白,感情這種事,原本就是不講道理的。
《霸王別姬》里,陳蝶衣說:「說好了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都不行。」
於是寒冬苦夏,小情人們都願意一圈一圈這麼不知疲憊繞操場、逛校園,也許話題都說光了,也許只能撿些有的沒的胡亂說著,陳芝麻爛穀子也好,總之就是捨不得分別。
但願前路無止境,且踏月色數星辰。
他們也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夜色里,路知意下定決心要對陳聲說清楚,家中的事,別人瞞得住,卻瞞不住陳聲,如果前路真要並肩走下去,早日說清對她和他都好。
可她還沒開口,陳聲就先扔了個□□。
「這學期期末,我要去加拿大實飛。」
路知意一愣,「去多久?」
「短則半年,長的話,一年吧。」
「那不是大四快結束了,才回得來?」
「怎麼,捨不得我?」他似笑非笑低頭看她。
路知意問:「是學校的項目?」
「是啊,差點就沒我的名額了,我大一馬克思掛了科,文件上明文要求不許掛科。要不是趙老頭幫我周旋,給我找了個幹部名頭讓我來帶大一的新兵蛋子跑操……」
「你就不能去加拿大了?」
他側頭看看路知意,輕笑兩聲,「我就遇不見你了。」
「……」
話題不知不覺就被岔開了。
路知意又替他歡喜又替自己憂傷,「加拿大好啊,飛行條件不在話下,又是國家出資培養飛行員……中飛院再好,畢竟趕不上荷槍實彈的國際飛行基地。」
陳聲:「既然加拿大那麼好,你的表情為什麼這麼猙獰?」
路知意看看他,想了想,說:「我聽說歐美的女生都挺開放的。」
「然後呢?」
「然後胸也挺大,身材夠火爆。」
「……」
陳聲眯了眯眼,「路知意,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膚淺的人?」
路知意說:「誰知道呢?頭一回在食堂見面,不是你說你對我這種胸肌還沒你發達的高原紅不感興趣嗎?」
「哦,那是我失算了,現在發覺你雖然胸肌沒有很發達,但比我還是綽綽有餘的。」
「???」
路知意心道:你又沒碰過,怎麼知道!
這話她可不敢說,沒那臉。
陳聲卻好像知道她心裡所想,扯了扯嘴角,「這種事,非要上手才知道?抱一下,接觸面積也能說明問題。」
路知意一把捂住他的嘴,拉著他一陣狂奔,「你閉嘴!」
他笑兩聲,睨她一眼,「這可是你先提的,老古板。」
老古板路知意,就這麼被岔開了話題,最後回到宿舍才記起,其實她是有很嚴肅的事情要向他坦白的。可父親的事情是很正式很難於啟齒的,她卻並沒有非常擔心陳聲的反應。
她與他走到一起,自當知道,他從不是會在意家世背景的人。唯一擔心的是,他會不會因為她瞞他這麼久而生氣。
應該不會吧?
她在被窩裡翻了個身,收到陳聲的截圖,微信界面上,她的備註被他改成了:胸肌比我發達的老古板。
她回復一串:………………
又笑了笑。
對他,她充滿信心。
那就明天說。
明天一定一五一十跟他坦白,撒個嬌,插科打諢,他只會心疼,不會生氣。
寢室里熄燈後就陷入一片黑暗,床上的人各懷心思。
路知意在被子里擺弄手機,趙泉泉就在床上不動聲色往她那瞧。
手機亮了。
路知意笑了。
敲屏幕的細微聲音。
捂著被子傻樂。
她那麼高興幹什麼?真以為自己的事情瞞天過海,進了中飛院,傍上個陳聲,就成人生贏家了?
趙泉泉沒吭聲,躺在那,腦子裡浮現出五花八門的念頭。
要說出來嗎?
可仔細想想,她雖然看不慣路知意一條窮命,走得如此平坦順暢,但他們兩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她真的要把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爆出來,毀了路知意的前程嗎?
政審作假,這不是小事情。
學校如果知道了,會怎麼處理?她會被開除吧?說不定會因為這事擁有永久的污點,將來找工作都成問題……
趙泉泉模模糊糊想像著未來的事情,又退卻了。
不成,那也太狠了。
陳聲選在周五告訴路知意去加拿大的事,其實並非偶然。
早上,趙老頭把他叫去辦公室,說了第二批學員一周後就要準備出發去加拿大了,簽證與文書都批了下來,讓他好好準備。
陳聲在這時候改變了主意,說想第三批,也就是暑假再去。
到那時候,反正她也要回家,他與她隔著六小時的車程無法見面,不如選在那時候飛加拿大。六小時與十三小時,總之都是見不著面。
趙老頭眉頭一皺,「給我個理由。」
陳聲說:「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說不出個理由,隨隨便便就要改期,你當我這是哪裡?菜市場?想討價還價動動嘴皮子就行?」趙老頭氣得拍桌板,「我看你是沒人管的日子過太久,我縱容你,把你縱容得無法無天了!」
陳聲不吭聲。
趙老頭罵他半天,唾沫星子飛了一桌子,最後眼一眯,「是為了大一那姑娘吧?」
陳聲看他一眼,認了:「是。」
「嗬,看不出,你還是個多情種子!」
陳聲不卑不亢,「我也沒看出,您還是個八卦老頭。」
趙老頭氣得又是一陣拍桌。
陳聲還勸他:「這是學校公物,您注意點。別到時候報上去要換桌子,人家一看是被您拍壞的,說您對下脾氣差勁,動不動就發作一通,這影響多不好?」
吹鬍子瞪眼睛也緩解不了趙老頭的心理陰影。
最後大眼瞪小眼半天,陳聲認命地交代了。
「大一的不是下周就要開始上模擬機了嗎?我想親自帶一帶她,有個好的開始。等我走了,她練好模擬機,大二就能提前開始實訓。她成績拔尖,大三想必是能去加拿大的,這麼一來,路就很順了。」
趙老頭斜眼看著他。
陳聲投降,認錯:「這事是我不對,想一出是一出,但第二批第三批去加拿大的,文件簽證也都是一起辦的,您就把我從名單上挪一挪,也不礙什麼事,您就成全我吧。」
「我成全你,那誰來成全我?朝令夕改,我這老臉往哪擱?」
陳聲看他臉色緩和了,話里有轉機,驀地一笑,聲色從容道:「這回去加拿大,我給您拿個最佳學員回來,怎麼樣?」
怎麼樣?
怎麼樣個頭啊!
趙老頭頭疼死了,狠狠剜他一眼:「那是替我拿的嗎?狗東西,我做的什麼事情不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拿個最佳學員回來,哦,我有獎金啊?還不都是你的好處!」
陳聲點頭:「我當然知道您為我好,您比我親爺爺對我還好。」
「我呸,少拍馬屁我告訴你!」趙老頭又瞪眼睛,「叫你家老爺子知道了,改天登門劈頭蓋臉罵我一頓拐走他孫子,嗬,我可不敢跟我們大專家橫!」
話是這麼說,那句親爺爺,他還是聽得很滿意的。
周六上午,路知意一大早就被陳聲拉上了車。
「去哪?」她叮囑他,「別忘了,下午我還要去給你弟補課。」
「耽誤不了。」
「那總得告訴我去哪裡吧?」
「去了就知道。」
「不說我就下車了。」她威脅他。
陳聲從瞥她一眼,「脾氣越來越大了。」
「到,底,去,哪!」
「我家。」
「???」
面對陳聲的輕描淡寫,路知意頓時傻了眼。
「去你家幹什麼?停車,停車!」
陳聲嗤笑一聲:「瞎緊張什麼?我爸媽最近忙死了,省里有新的文件下來,法院裡頭都在加班,他倆都好幾個星期沒有周末了。」
他目視前方,在紅燈處停了下來,側頭對她說,「你們下周要上模擬機了,去我家拿幾本書,還有我大一時候的筆記。」
路知意一怔,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陳聲眉梢眼角都掛著淺淺的笑意,明明是輕狂的語氣,聽起來卻又再理所應當不過:「路知意,有我在,今後能少走點彎路就抄捷徑吧。」
她心下一動,不願承認此刻的他真是閃閃發光,可大概眼裡的歡喜已經掩飾不住她泛濫的少女心了。
不過路知意還是有點不放心,再三確認:「你爸媽真不在家?」
「不在。昨晚打電話還說今天要加班。」
她鬆口氣。
陳聲揶揄她:「醜媳婦也得見公婆,你放心,我爸媽和我一樣,從不以貌取人。」
路知意:「說誰丑?」
「我,我丑。」他從善如流。
周六的蓉城車流擁堵,熱鬧極了。
途經市中心的繁華路段,年輕男女們逛街的逛街,約會的約會,春熙路堵了又堵,IFS的大廈上那隻巨大的熊貓趴在樓頂,憨態可掬。
陳聲專心開車,路知意沒有說話。
她趴在窗口朝外看,幻想將來的人生會是何種模樣,也許順利的話,她能進入民航,簽下一家不錯的公司,用未來的十多二十年一步一步從副機長往上爬。她需要考無數的證,飛滿幾千幾萬的航程,可一想到未來的日子她屬於頭頂的晴空,就覺得無限美好。
若是老天待她不薄,也許她會和陳聲就這樣走下去。
哈,飛行雙俠聽上去有點土。
可想想就開心。
他穿制服的樣子很好看。
她也想穿上那一身白,彼時再站在他身側,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
沒有航班的日子,她也和他來春熙路逛一逛,去太古里看看夜色中的火樹銀花,吃一頓價格不菲的情調西餐……
她夢想中的生活就在眼前,就在那群年輕的身影上。
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實現。
陳聲看她獃頭獃腦望著窗外傻笑,有幾分好笑:「對著外面傻笑什麼?」
她驀地回頭,有幾分歡喜,幾分惆悵,「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這是熱戀中的人都會問出口的話。
為今日的相伴而歡喜,又忍不住擔心將來會分離,上一秒還歡天喜地,下一秒就能泫然欲泣。她的內心也住著那個小姑娘,她喜歡他,也忍不住杞人憂天。
陳聲笑了,「路知意,你在向我要一個承諾嗎?」
她一怔,又搖頭,「還是算了,承諾這種東西,說的時候是真心的,要反悔了,也沒人攔得住。」
他唇邊笑意漸濃,「這樣啊。」
她低低地嘆口氣,心道順其自然吧,是她的總是她的,不是她的攔也攔不住,總會飛走。
可下一秒,陳聲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伸過來握住了她。
他目視前方,輕聲說:「路知意,人生很長,別的承諾我給不起,但有一點還是能做到的。」
蓉城的五月,春熙路的熙攘人群,年輕的男生開著車,側臉沐浴在窗外的日光下。
他說:「我這人,懶,怕麻煩,所以二十年來,連我的臭脾氣也一成不變,什麼事情都是認準了,就不撞南牆不回頭。」
側頭沖她懶洋洋一笑,「包括喜歡你。」
路知意笑起來,整顆心都被他擊中,四分五裂,星星滿天。
笑夠了,她抽回手,沒好氣地說:「看路!用心開車!」
扭頭再看窗外,年輕的人群來來往往,其中彷彿也有她與他的未來。
未來可期,恨不能按下快進,下一秒就能抵達。可若真能快進,又捨不得錯過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
那一刻,路知意是真的以為,世界很小,未來很近,一眨眼就能和心上人天荒地老。
可命運時常書寫著拙劣的腳本,彷彿沒有波折、沒有坎坷,人類就會忘記它的強悍與威力。
這一天,路知意頭一回邁進陳聲家中。
她遇見了在加班中途因身體不適而回家休息的陳宇森,生活天翻地覆。
作者有話要說: .
爸爸們請抱緊我,下章天雷勾地火,我要發大神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