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莫過於時間,因為它永遠無窮盡,最短的也莫過於時間,因為我們所有的計劃都來不及完成。
——伏爾泰
趙泉泉與唐詩在校外步行街的咖啡館見了面。
兩人面對面坐著,唐詩先到,已經點了一杯杏仁拿鐵,捧著杯子自在地坐在卡座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口渴,就先點了,你要什麼,現在點吧。」
趙泉泉看都沒看菜單,直接對服務員說:「一杯焦糖瑪奇朵。」
唐詩撲哧一聲笑出來。
趙泉泉一頓,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卻聽她含笑說:「別誤會,我不是笑你。就是小時候看過一個台灣偶像劇,總覺得自從電視上播過之後,身邊的女生十有**會點焦糖瑪奇朵,就算對咖啡不怎麼了解的人,走進咖啡館也能報出這個名字。」
兩個年輕的女生對坐著,碰杯的人妝容精緻、打扮入時,而另一個素麵朝天、穿著普通。
面對唐詩似嘲非嘲的玩笑話和眼裡毫不掩飾的審視,趙泉泉臉色一變,幾乎想起身而走。對面的人看不起她,眼裡有□□裸的輕蔑。她何必留在這裡看人臉色?
可寢室里還有等著看她笑話的人,想回也回不去。
唐詩用塗著大紅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說吧,路知意怎麼了?」
趙泉泉攥著手心,沉默片刻,強壓住離開這裡的心情,終於抬頭對上唐詩的目光。
窗外的太陽逐漸西沉,咖啡館裡暗了下去,又無聲無息亮起了燈。
年輕女生對坐著,眼神明明滅滅,嘴唇一開一合。
拿鐵空了。
焦糖瑪奇朵上來了。
可直到臨走時,趙泉泉也一口沒動,彷彿為了證明什麼,為了賭氣,她付了那杯咖啡的錢,卻滴水未佔到最後。
天邊暗了下去,萬家燈火亮了起來。
咖啡館裡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趙泉泉說完話,站起身來,說:「我先走了。」
唐詩的眼裡流光溢彩,彷彿中了大獎一般,彎起唇角問了句:「別急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趙——什麼來著?我記得你姓趙,是吧?」
都要作別了,才記起要問一句她的名字。
趙泉泉站在原地看著她,忽然間有些好笑,又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是荒唐。她在完成報復路知意的第一步,可這第一步踏了出去,卻只有屈辱,沒有喜悅。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她告訴了唐詩自己的名字,也不過是換來下次相遇時的又一句:「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趙——什麼來著?」
這樣的對話,她在上次KTV與部門眾人聚會時,就聽唐詩說了好幾次,對象是部里不同的人。
唐詩在等待她的回答,她頓了頓,只回答一句:「反正告訴你你也記不住,還是省略這個步驟吧。」
說完,趙泉泉心煩意亂地離開了。
路知意過了一個兵荒馬亂的周末。
周六就這樣在床上悶頭躺了一整個下午,外加一晚上,時而睡,時而醒,半夜裡睜眼望著月光慘白的窗外,一動不動。
周日起了個大清早,去了圖書館。
她把自己埋在書里,枯燥的理論,無邊的題海,彷彿醉心於學習就能世界美好、內心和平。
蘇洋看她不對勁,問了好多遍發生什麼事情了,路知意一再搖頭。
趙泉泉最終回了寢室,一言不發睡覺,第二天起個大清早,從早到晚都消失掉,直到夜裡該熄燈了,才又回來睡覺。
她回來得晚,大家都睡著了,結果被她開門關門的聲音吵醒,又不得已各自在床上聽著她於廁所里嘩啦啦洗漱了好一陣。
她爬上床時,蘇洋還刺了她幾句,「敢情這寢室里躺了三具屍體,權當不存在就行了?」
趙泉泉破天荒沒有還嘴,一聲不吭躺下了。
蘇洋哼了一聲,翻個身,不再說她。
黑暗裡,她看著路知意的床,路知意看著窗外的月亮,誰也沒說話,誰也沒睡著。
周一大清早,趙致遠從電梯里踏出來,一路往黨委書記辦公室走。路上遇見大一輔導員劉鈞寧、教務處主任,一個個都跟他打招呼:「喲,趙書記來得早啊!」
他斜眼看著這些揶揄他的人,「哪有您早啊?這都拿著文件去列印室了,怕是天不亮就跑來幹活兒了吧?」
劉鈞寧笑嘻嘻:「是啊,要不您跟校領導彙報彙報,讓他們給我加工資?」
趙老頭:「想得美!」
他含笑走到辦公室門口,拿出鑰匙開了門,剛要抬腿進去,忽然看見地上有隻黃色信封,腳下一頓,撿了起來。
劉鈞寧拿著一摞文件,隨意地看了眼,忽然一愣,站在原地不動了。
「什麼東西?」
趙致遠翻來覆去看了看信封,「沒署名。」
劉鈞寧:「又是匿名信?」
趙致遠回頭看他,「又?怎麼,你收到過匿名信?」
劉鈞寧點頭,「上個月收了一封。」
「說什麼來著?」
「有人舉報我們年級第一,說她寢室有價值不菲的護膚品,請求學院撤銷她的貧困生助學金,停止資助。」
趙致遠表情一頓,「年級第一?就是那個叫路知意的姑娘?」
「是啊。」劉鈞寧說,「我把她叫來了解了一下情況,確認沒什麼違反規章制度的事,就讓她平常注意一點,也沒跟您說這事。都是小事情,用不著麻煩您。」
「行,我知道了。」
劉鈞寧笑了笑,揚揚手裡的文件,「那我先去列印東西了。」
趙致遠點了點頭,一邊拆信封,一邊往辦公桌後走,才剛剛坐下,堪堪看了幾行,臉色一頓,又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門口,高聲叫住已經走到走廊轉角處的人,「劉鈞寧!」
劉鈞寧一頓,回頭詫異地看過來,「啊?」
趙致遠招手,神情凝重,「你先回來,看看這封信。」
周一中午,十一點四十五,上午的課正式結束。
趙致遠撥通陳聲的電話,那邊響了□□聲,才終於有人接,接通了也不說話,就這麼沉默著。
趙致遠:「陳聲,吃完中飯,到辦公室來一趟。」
陳聲又沉默了片刻,才說:「我不在學校。」
趙致遠一怔,眉頭皺了起來,「你周一課滿,不在學校在哪裡?你小子逃課?」
陳聲沒說話。
趙致遠換了只手拿手機,這會兒沒工夫跟他扯這個,直奔主題:「不管你在哪,現在趕緊回學校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談。」
陳聲的聲音像是一汪死水,「有什麼事情不能在電話里說嗎?」
趙致遠氣得拔高了聲音:「能在電話里說,我還會非要你來辦公室?」
「我病了,想跟您請一周假。」陳聲語氣平平,「麻煩您批一下,假條我讓凌書成來幫我簽字——」
「陳聲!」趙致遠人在辦公室,從辦公桌後猛地站起身來,「你現在,立刻,馬上回學校,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關路知意的家庭背景,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情況一一彙報給我。」
電話那頭瞬間沒有了聲音。
片刻後,趙致遠聽見陳聲低沉地應了一聲:「好。」
然後就掛了電話。
陳聲踏出卧室時,魏雲涵在家,一聽見他打開反鎖起來的房門,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問他:「餓了?喝點粥?」
陳聲頭髮凌亂,三天沒打理,下巴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青色胡茬。他穿件隨手拎出來的白T恤,套在身上就往玄關走。
「不喝。不餓。」
魏雲涵一愣,跟了過來,「你去哪?」
「學校。」
「胡鬧!燒都沒退,去學校幹什麼?」魏雲涵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頭一蹙,「你都這麼大個人了,別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陳聲抽回手,平靜地說:「趙老頭讓我去一趟學校,把請假手續辦了就放我回來。」
魏雲涵審視他片刻,淡淡地反問:「是嗎?」
他知道母親看穿了他的謊言,沉默著開了門,「……我去一趟,請完假就回來。」
魏雲涵沉默地站在那,最終點了點頭,「我把粥熱著,早點回來。」
陳聲看看她,「好。」
他推門而出,轉身關門,看見母親漸次消失在門後的面龐,忽然有一陣茫然的心酸。
這三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他頹了三天,父母就陪他煎熬了三天。
他洗冷水澡,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發高燒到說胡話,魏雲涵小心翼翼請假看著他,陳宇森說:「我們給你時間,等你想通。」
他站在電梯里,被那充沛刺眼的光線照得無處遁形,只能閉上眼睛。
想通?
想通什麼?
睜眼閉眼都是她站在日光底下,一口一句假的。
可笑的是,就連這樣,他也在聽到趙老頭說出她的名字時,下意識拖著這具行屍走肉站了起來,掙扎著要去學校。
陳聲沒開車,去小區門口攔了輛計程車去學校。
半小時後,他抵達書記辦公室。午後的教學樓安靜空曠,在校的師生都在午休,他從電梯里走出來,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回蕩在四通八達的走廊上。
恍惚中記起某個午後,他在這等待電梯,叮的一聲,門開了,正欲進去,就看見那時候還結著梁子的高原女生。她抬頭看見是他,一怔,滿臉「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表情。
「接過。」那時候,她不咸不淡敷衍了一句,側身擠出了電梯。
他卻偏偏擋住她,「你跟誰說話?」
她靜靜地與他對視片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嘲諷地又加了句:「……師兄?」
他這才心滿意足踏進電梯,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發笑。
那些場景彷彿就在昨天,卻叫他想起來時笑都笑不出來。
他像個傻子。
這一刻才發覺,其實最可笑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他。
而更為可笑的是,他昏昏沉沉去了辦公室,聽聞趙老頭在桌後說出了路知意父親坐牢的真相,要在他這裡得到核實,他模模糊糊想著,哈,路知意,你的騙子面目終於大白於天下了。
可開口卻是一句:「問我幹什麼?政審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鮮紅的公章,你不信,扭頭去信——」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信紙上,「齷齪小人的舉報信?」
趙致遠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陳聲,你們倆關係非比尋常,這事你應該知道實情。如果你真為了她好,就把事情說出來,否則這事不可能善罷甘休。萬一到了學校親自去地方上核實的地步,就輪不到我來做主了。」
晴了好多日的天在這日午後陰了。
夏日的漂泊大雨黃豆般落下來,砸在地上擲地有聲,彷彿要把水泥地都砸出坑來。
路知意上課上到一半時,接到來自輔導員的電話,要她去辦公室一趟,她上課時沒帶傘,只能冒雨往辦公樓跑,一身淋得透濕。可她跑在雨里,起起伏伏的卻是胸腔里那顆心,她似有預感,這一趟也許很艱難。
她匆匆跑進辦公樓,保安喝住她:「往哪兒跑呢!把水都抖乾淨再進來!沒看見保潔員一個勁兒在打掃嗎?」
她只得定住腳,胡亂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拔腿往電梯里跑。
摁下四樓按鈕,她不安地站在空蕩蕩的電梯里,再抬頭時,看見門開了,陳聲站在那。她眼前一花,心跳一滯,彷彿回到上個秋日,學校里的銀杏都黃了,而她在同一個地方與他打了個照面。
路知意怔怔地仰著頭,卻見他低下頭來望進她眼裡,扔下了這個夏日他與她的最後一句話:「路知意,皇帝的新衣到底騙了誰?」
這是這個夏日他們的最後一句對白,也是整個學生時代的終止符。那段好不容易行過千山萬水才得以成全的感情,因為他們太年輕、都懷揣著一顆不安分的自尊心而被就此擱置。
路知意機械地走出了電梯,聽見門在身後合攏,再回頭時,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路知意沒有再回到教室繼續上課,第三四節課也缺席了。
她先後去了輔導員辦公室、黨委書記辦公室,渾渾噩噩度過了一整個下午,在陳述真相與直面現實中來來回回。說到往事時,眼前模糊了又干,有滾燙的熱氣飛快地凝聚起來,卻終究沒有一滴匯成淚水掉下去。
她沒哭。
事實上人類強大如斯,自我調控能力登峰造極,折磨她這麼多年的往事早已不會令她想起來就落淚了。如今折磨她的,只有眼前這一件事,她頭腦里亂作一團,不敢想也不敢問,在電梯間遇見的那一個人是否和此刻她坐在辦公室接受審問有關。
她以為揭露真相的是陳聲。
她以為他恨她到巴不得兩人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她並不知道陳聲為了她,直挺挺跪在趙致遠面前,說禍不及妻兒,說她天資聰穎,說國家培養飛行員不易,說她與他談過的雄心壯志、遠大理想。
一周後,政審造假一事塵埃落定,趙致遠將此事通報學院,給予路知意警告處分,卻並沒有開除她。
她能夠繼續留在中飛院,繼續學飛,繼續考取所有飛行資格證,至於畢業後有無民航公司願意簽她,學院概不負責。路知意在眾人的指指點點裡,望著公告欄里的通報批評,心知肚明學院依然留了情面,只說她違反校規校紀,卻並未說明具體原因。
路成民的事也沒必要再瞞著,路知意坦白後,蘇洋第一個知道。
就在蘇洋叫囂著要去找陳聲那小心眼的王八蛋干架時,又一個消息來了,大三第二批趕赴加拿大實飛的人員已出發,陳聲赫然在列。
寢室里彷彿突然之間變了天。
路知意變得更沉默了,除了埋頭讀書,就是埋頭讀書。趙泉泉也彷彿一夜之間摒棄了對她的敵意,不再與她發生衝突,基本上早出晚歸,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僅僅把寢室當做歇腳的地方。呂藝雷打不動,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蘇洋一個人也活潑不起來,意興闌珊地跟著路知意一起發奮向上。
唐詩把趙泉泉叫去上次見面的咖啡館時,還帶了一份禮物,說是託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巧克力,一共就帶了兩盒,一盒送給趙泉泉。
她笑吟吟地眨眨眼:「你對現在的結果還滿意嗎?」
滿意嗎?
趙泉泉沉默地盯著那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腦中一片空白。起初以為自己在報復,可報復之後,卻反倒惴惴不安,好像有人在拖著那顆心往深淵裡沉。
報復的行為沒有帶來報復的快感。
她匆匆忙忙把巧克力推了回去,面色蒼白地說:「這個就算了。」
「你應得的,拿著吧。」唐詩像打發乞丐似的,依然高高在上。
趙泉泉神情複雜地看她一眼,彷彿怕被人看見自己與唐詩一道坐在這似的,搖搖頭就要離去,卻聽唐詩說:「你要是不拿著,我反倒不放心了,怎麼,你這是做了壞事又心虛了,打算接著當好人?」
趙泉泉猛地一抬頭,最後像是接過燙手山芋似的,把巧克力攥在手裡,這才離去。
她一路走到宿舍樓下,將巧克力一把扔進垃圾桶里,然後才刷卡進了大門。就連宿管阿姨再尋常不過的目光,都叫她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