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來了超市, 該購置的生活用品索性一併買了。
洗髮水、沐浴露、潤膚乳、防晒霜……路知意認認真真在貨架前挑選日用品, 逐漸把籃子堆成了小山。
她挑東西速度很慢, 總是習慣性看一看價簽, 對比一下同類產品的價格, 盤算哪個划算,才最終確定下來,拿起瓶瓶罐罐往籃子放。
陳聲就在一旁看著她, 好半天才不冷不熱問了句:「基地給你的工資不夠用?」
濱城消費水平很低, 哪怕基地一個月只給六千基本工資, 也能在這舒舒服服過著土豪日子,更何況隊里還有額外補貼。
雖說如今她只是實習期, 但基地對她還是相當照顧, 並沒有因為在實習期就少給半毛錢。
路知意又選定一瓶洗衣液, 邊往籃子放邊說:「夠用啊。」
「既然夠用,省這幾塊幾毛幹什麼?」
她一頓, 直起腰來看他,「能省一點是一點。」
是什麼?
是個屁。
陳聲看她選個日用品都再三斟酌、反覆對比,沒由來一陣煩躁。
生活給她諸多磨難, 這不假,可既然走出了大山, 能夠養活自己, 還這麼苦哈哈過日子,到底是為了什麼?
基地多是同齡人,年紀大的也大不了多少, 個個都明白這個道理,平日里訓練辛苦,有錢了就好好犒勞自己,沒必要把日子過得跟苦行僧似的。
她倒好,還是那老一套。
陳聲嘲諷道:「過慣了窮日子,改不過來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果不其然,路知意嘴唇緊抿,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按照她以前的性子,陳聲覺得她會刺回來,會罵他不食人間疾苦,可沒想到她只是看他片刻,笑了笑,「是啊,過慣了窮日子,習慣貨比三家不吃虧了。」
他沉默幾秒:「人就一輩子能活,戰戰兢兢也是活,率性瀟洒也是活,何必?」
他以為她是為了自己。
他以為她想省錢,想攢錢,這麼反覆對比價格,只是窮人的習慣使然。
換做從前,路知意不會對他解釋什麼,他說話刻薄,但凡嘲諷她,她一定懶得解釋,一是認定了他的大少爺做派,二是自尊心不允許她剖開內心,說些她身為窮人雞毛蒜皮的困擾與煩憂。
可眼下,路知意認認真真抬頭望著他,說:「不是我不想率性一點,誰想買個東西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我也想走進商場看上什麼就買什麼,可我還要攢錢買房。」
陳聲一頓,「買房?」
「我爸和小姑姑還在冷磧鎮,我想早點把他們接出來。」
「接到哪?」
「蓉城也好,濱城也行,總之不在高原待著了。」
她選好東西,打算往收銀台走,剛彎腰要去拎籃子,就被陳聲先一步拿走。
他若無其事往超市出口走,剋制住自己追問的心情,只說了一個字:「哦。」
但路知意自己解釋了下去。
「鎮上太小,我爸那點過去,人人都知道。我想他抬起頭好好過日子,而不是被冠以殺人犯的名號,被無知幼童指指點點,別人對他稍加好顏色,他就彷彿受了人天大恩惠似的,活得窩囊又沒底氣。」
她聲色從容,彷彿並非在說著什麼難於啟齒的家事,而是與老友談笑風生。
陳聲側目,看她片刻。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收銀台。
談話終止。
收銀員一一刷過條碼,將東西放入塑料袋,抬頭笑道:「你好,一共是兩百三十七元。」
路知意付過錢,看見陳聲自覺接過了塑料袋,跟在他身後往外走時,眼底一片淺淺淡淡的笑意。
踏出大門,走在濱城的街道上,身側是海濱城市特有的棕櫚樹。
夜幕低垂,星辰無限。
一切彷彿又回到從前。
連日來的冷言冷語、針鋒相對,今日終於消減下去。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也沒那精力時時刻刻都豎起渾身的刺,動不動拼個你死我活,更何況他們不是仇敵。
路知意走在他身側,繼續回答在超市裡沒有回答的問題:「因為這些我早該對你說,但從前自尊心太強,總盼著下一次,總以為還有機會說——」
陳聲腳步一頓,走得慢了半拍。
她低頭看著兩人成雙成對的影子,「……哪知道後來已經來不及了。」
陳聲默不作聲聽著,半晌,笑了兩聲,「那你現在又為什麼說給我聽?」
「因為要坦誠。」
「路知意,你的坦誠就像個笑話。」
「像嗎?」她心裡一陣刺痛,但還是笑了,扭頭看著他,「要是能博你一笑,那也不錯。」
陳聲沒笑。
他與她對視著,試圖從她眼裡看出點什麼。
這樣的對白,究竟是因為余情未了,還是因為如今他是她的隊長,她想要將過去一筆勾銷,從此兩人相安無事、好好相處,所以妥協討好?
思及至此,陳聲平靜地問她:「路知意,你現在的願望是什麼?」
「願望?」
「是。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是什麼,最近的目標是什麼,生活的動力是什麼。這些願望。」
路知意想了想,俏皮一笑。
「最想要完成的事情,就是剛才說的那樣,早點存夠錢,把我爸爸和小姑姑接出大山,換一個環境,將來過上好日子。」
「最近的目標,應該是儘快融入團隊生活,早日參與行動,不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而是真正作為一名救援隊隊員。」
「生活的動力——」她認真想了想,剛想厚顏無恥地說一句「是你」,就被陳聲不耐煩地打斷了。
他說:「夠了,不想聽了。」
說完就快步往前走。
路知意一愣,追上去,「為什麼不想聽了?」
為什麼?
她還問他為什麼。
現在和從前,根本沒什麼兩樣。
同樣的問題如果放在他身上,他的回答永遠只有三個字。
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是什麼?——路知意。
最近的目標是什麼?——路知意。
生活的動力是什麼?——路知意。
真是可笑,真是不公平。在他的藍圖裡,她永遠是第一位。可在她的人生里,他到底算什麼?
縱使她也對他余情未了,他的地位也永遠不會是第一。
陳聲覺得自己陷入一個怪圈,他毫不懷疑要是哪天他問路知意一句:「我和你小姑姑、你爸一起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她的回答一定會是:「小姑姑,爸爸。」
最後才是他。
陳聲自認是個小氣的人,斤斤計較、錙銖必較——這八個字是她總結的,他全認了。
所以他煩躁至極。
回去的路上沒有繞路,兩人經過了那家理髮店。
路知意停下了腳步,對陳聲說:「隊長,你先回去吧,今天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說到最後,她討好地沖他笑。
陳聲低頭看著她,淡淡地說:「如此大恩,一句謝謝就完事了?」
她一愣,立馬狗腿子似的補充:「將來你要是有需要,我給你做牛做馬、上刀山下火海——」
「當真?」
「千真萬確。」她信誓旦旦。
陳聲點頭,「做牛做馬不用了,做一件事就成。」
「什麼事?你儘管說。」
理髮店外,男人盯著她,淡淡地說:「這頭別剪了。」
「……」
「怎麼,剛才說過的話,這會兒就不管用了?」
「隊長,換一個要求,成嗎?這頭髮太長,實在麻煩。」
「不換,就這一個。」
「……要不你在考慮考慮?」
「不考慮。」
路知意:「……」
行,她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想讓她不痛快。
對視片刻,她沖他笑,「行,那我今天就不剪了。」
陳聲面色一松,瞥她一眼,「嗯。」
兩人繼續往回走。
路知意一路狗腿子似的找話說,也許是她終於聽話不剪頭髮了,陳聲看著心情不錯,居然也有一搭沒一搭回應了她。
雖然大多是「嗯」、「哦」、「對」之類的。
但總好過她自言自語。
一路回到基地門口,沙灘上海風陣陣,浪潮拍岸。
夜色下的海岸線極長,一路蜿蜒到無邊夜色中,消失在視線盡頭。
也許是滿天星辰,也許是浪花陣陣,路知意忽然找到些許勇氣,停下了聒噪而沒有意義的獨白,叫住了拎著塑料袋沉默著往前走的人。
「隊長!」
男人腳下一停,沒有回頭,等待她的下文。
細沙鑽入人字拖里,咸濕海風吹在面上、發間,她看著他被風吹得有些鼓鼓囊囊的棉質T恤,驀地一笑。
下一秒,路知意輕聲說:「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陳聲默不作聲,半晌,笑了兩聲,聲音有些啞,「你說呢?」
她說?
她想了想,試忽而一笑,答非所問。
「我很想你。」
四個字,叫陳聲立在海邊,動彈不得。
他呼吸急促,聽著海潮,聽著風聲,聽著她在他身後的呼吸聲。
有那麼一刻,是真的想放下這些年的怨和苦,就這麼輕易原諒她了。
她沒心沒肺地在他身後笑著,說:「那你呢?你想我了沒?」
他心中波瀾萬丈,她倒是笑得這麼氣定神閑,彷彿剛才說的話只是一個玩笑。
也許真是她的玩笑。
是他太當真了。
陳聲勉力定住心神,冷冷地說:「不想。」
那人在身後長吁短嘆,「哎,那真是太遺憾了,我這麼招人喜歡,你居然不想我。」
陳聲:「呵呵。」
呵完拔腿就走。
可她一句話,他失眠一整夜,翻來覆去地想著那四個字。
說好要折磨她。
說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她居然四個字就叫他想要繳械投降了!
陳聲煩躁不已。
不過等到第二天下午,午休完畢,眾人陸陸續續來到訓練場集合時,陳聲才真的連呵呵都呵不出來了。
那個長發女隊員不見了。
他大老遠往訓練場看,一眼望去,全是穿制服的漢子,個個剃著板寸。
他以為路知意還沒到,走近些,才看見眾人都將她團團圍住。
他皺眉:「都幹什麼呢?」
一群壯漢立馬散開。
然後陳聲抬頭望去,表情一僵。
簡直是五雷轟頂。
「路知意,你昨晚答應我什麼來著?」
「答應你我昨天不剪頭啊。」她答得老神在在。
「那你這是???」
「但今天是今天,今天又沒答應你不剪頭。」
第三支隊的隊花,路知意同學,頂著一頭比板寸長不了多少的「新式板寸」,站在太陽底下咧嘴笑著,摸摸頭,一臉天真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