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救援行動總共持續了四十七分鐘。
兩名被困人員均由陳聲自海中救起, 凌書成在繩梯上接應, 最後兩名被困人員, 連同陳聲在內, 都坐上了二號救援機。
陳聲墊後, 最後一個自繩梯爬上來。
路知意在看到他出現在機艙內的那一瞬間,眼眶酸澀難當。
陳聲幾乎是進入艙門後,就靠在座椅上平復呼吸, 閉眼一瞬, 復而睜開, 與路知意對視片刻。
她戴著耳麥,渾身濕透堪比進入海中的他。
眼眶有些紅, 不知是被發梢滑落的雨水打濕的, 還是因為其他。
他看她片刻, 還喘著氣,聲音低啞地問了句:「是誰教你駕駛直升機時不看前面的?」
是訓誡的語氣, 淡淡的,彷彿剛才經歷生死一刻的另有其人。
路知意驀地笑了,回頭看前方, 操縱著飛機往基地的方向返回。
身後,羅兵在問:「隊長, 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陳聲轉了轉手腕, 「右手韌帶可能拉傷了。」
凌書成在詢問兩個落水者:「你們呢,現在感覺怎麼樣?呼吸困難嗎?有沒有受傷?」
兩人驚魂未定,說話顛三倒四, 又是道謝又是哭。
凌書成原本還挺嚴肅的,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笑場,一抬頭,接收到隊長凌厲的眼刀,又趕緊憋住,「先別說話了,你倆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回了基地還是要去醫務室檢查一下。」
一場風波趨於平靜。
機艙之外,暴雨仍未停歇,天昏地暗,瀚海無垠,巨浪不斷翻滾著,依然擁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彷彿末日來到。
可末日分明剛剛過去。
醫務室,陳聲坐在椅子上,手臂擱在桌面。
穿白裙子的隊醫在替他檢查右手。
半晌,醫生下了結論:「韌帶拉傷,我給你敷藥綁上,半個月內不能使力。」
陳聲蹙眉,「最多一周。」
醫生瞪眼睛,「最少兩周!」
「十天。」
「這也要討價還價???」醫生匪夷所思,「我是醫生你是醫生?」
陳聲沉默片刻,妥協道:「那好,兩周。第一周不使力,第二周只駕駛飛機。」
醫生:「……」
「算了我服了你。記著,駕駛飛機也不準用力,要是又扭了,第一時間來找我!」
陳聲笑了,「知道了。」
剛才在海里,他體力消耗過度,此刻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等待醫生給他包紮手腕。
隊醫在基地也待了好幾年了,比他大三歲,名叫柏靜寧。
這些年來,兩人打過的交道不少。
私底下,柏靜寧叫他「拚命三郎」。
後來叫著叫著,就變成了簡稱,三郎。
路知意一路找來醫療室時,恰好在門外看見柏靜寧替陳聲包紮手腕。
白裙子的醫生素凈漂亮,面上只描了眉毛、略塗了點淺淺的口紅,邊給陳聲纏繃帶邊說:「三郎,你怎麼不學學呂新易他們?來基地這麼多年來,到我這醫療室的頻率還不到一年一次。你倒好,多的時候一個月要來好幾次,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見我?」
三隊的人都在訓練場整隊呢,路知意是偷溜來的。
陳聲不在,凌書成成了領頭羊,這個小灶還是可以開的,一邊對她揮手,一邊擠眉弄眼,「你就代替我們去看看隊長,順便送上全隊人員最真摯的問候。」
羅兵也不想訓練,立正道:「報告,申請和路知意一同探望隊長!」
凌書成:「申請駁回。」
「為什麼?」
「隊花秀色可餐,隊長看了都能多吃兩碗飯,你面目可憎,對隊長的傷勢不利。」
羅兵在心裡罵娘。
路知意一路小跑著來了醫療室,身上濕透的隊服都沒來得及換,這麼一路暴晒著,抵達大樓里時又快乾得差不多了。
短髮亂糟糟貼在額頭上、耳邊。
何止一個慘字了得。
偏偏她站在門外,卻看見陳聲神情疲倦地躺在椅子上,神色倒是有幾分放鬆。
他放心地將自己交給那位漂亮醫生,任由她在他手腕上塗藥、包紮。
而醫生叫他三郎。
那親昵的語氣叫她一頓。
她喘著氣,忽然之間動彈不得,進退兩難。
柏靜寧很快看見了她,抬頭奇道:「你是——」
下一秒,注意到她這身制服,頓悟,笑起來,「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三隊新來的隊花吧?」
一句話,躺在椅子上的人驀地睜開雙眼,朝門口看來。
路知意下意識後退一步。
陳聲不咸不淡地說:「來都來了,站在外面幹什麼?」
她訕訕地笑著,又走進了醫療室。
房間里開著空調,整潔乾淨。
室內還有一間屋子,應該是擺放藥品的地方。
柏靜寧一邊替陳聲綁繃帶,一邊笑著對她說:「你好,我姓柏,你叫我柏醫生就行了。」
路知意點頭,「你好,柏醫生。我叫路知意。」
她的目光挪向陳聲。
陳聲問她:「不去訓練,跑這來幹什麼?」
她站在原地,遲疑片刻,說:「凌師兄叫我來看看你,大家都挺擔心你的。」
陳聲的表情冷了一點。
「是嗎?」
看來是他自作多情了,擔心他的是大家,不是她。
也對,她這種讀書時代死也不肯耽誤學習的學霸,進了基地也一樣,什麼事情都耽誤不了她的訓練進度。他怎麼會指望她一時情急,不顧一切跑來看他?
他復而閉眼,又躺回椅背上。
「叫他們放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路知意:「……」
柏靜寧卻撲哧一聲笑出來,並不知道路知意和陳聲的那段過去,還當她剛進隊,沒適應陳聲這冷言冷語,趕緊安撫她,「你別介意,三郎就這德行,啥時候他要對女人溫柔點,不那麼絕緣,太陽一準兒打西邊出來。」
這話叫路知意沉默了。
她抬眼看看柏靜寧,這位醫生又有多了解陳聲呢?
什麼時候她與他之間,淪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需要一個外人來替她解釋他的真心?
陽光從窗外傾瀉進來,照在柏靜寧纖塵不染的白色制服裙上。
她與她都穿白色,卻完全是兩個模樣。
醫生穿著合體的衣裙,頭髮一絲不苟挽在腦後,眉毛彎彎,雙唇瑩潤,飽滿漂亮得彷彿春日裡初綻的杏花。
可她呢。
路知意垂在腰間的手動了動,觸到自己皺巴巴還泛著濕意的制服。
她與隊里的男性們一模一樣,穿一件白色襯衣,下著深藍色長褲,沒有一點腰身,沒有一點突出女性曲線美的剪裁設計。
她還為圖方便,剪了一頭極短的發。
素麵朝天。
滿頭凌亂。
兩人面對面站著,真叫她自慚形穢。
她的嘴邊浮出千萬句話,想反駁柏靜寧,陳聲從來就不是女性絕緣體,他只是沒把其他女人看在眼裡。若他將誰放在心上,他能給的何止溫柔。
他們都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那年三月,陳聲給過她怎樣的春天。
一剎那間,過往悉數湧入腦中。
她看見他站在三月的小溪邊,將那條拚命擺尾的草魚扔進她懷裡,看她一屁股坐進田野間,笑得整片林蔭都隨之顫動。
他牽她的手在院子里看星星、乘晚風,說回到過去他是辦不到了,但他會努力撐起她的現在和將來。
他為她折腰,為她錙銖必較,為她爬上四千米的高山,為她做盡天真傻氣之事。
那些話在嘴邊起起伏伏。
可路知意只能拽住衣角,雲淡風輕笑了笑,說:「隊長,你沒事就好,那我就先歸隊了,跟大家彙報一下你的狀況。」
她轉身快步離去。
她哪裡怨得了他?
都是自己做得不對,都是她騙了他,傷了他的心。
路知意匆匆往訓練場跑,卻不知道在她走後,陳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窗口。
柏靜寧嚇一大跳,「你幹什麼?還沒包好呢!」
陳聲一言不發站在那,目光定定地盯著從大樓里匆匆離開的人。
她暴晒在太陽底下。
她的頭髮亂七八糟。
她穿著那身濕衣服,都快穿幹了還沒來得及換。
她抬起手臂,使勁揉了揉眼睛。
他的胸口一陣酸脹感。
有如釋重負,有酸楚,有出了口氣的滿足,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不滿足。
訓練結束後,凌書成讓大家回去換換衣服,今晚聚餐。
隊里有這個習慣,一個月聚餐一次,今兒又到了大快朵頤的好日子。賈志鵬可高興了,改善施瓦辛格健壯體格,從地溝油喝起。
羅兵問了句:「那隊長手受傷了,還去嗎?」
凌書成說:「我剛才打電話問了下,他說他就不去了,讓咱們吃高興。」
大家一臉開心地歡呼起來,末了不忘裝模作樣,「隊長不去啊?那怎麼行呢?沒了他,咱們都沒了主心骨!」
賈志鵬:「是啊,地溝油都喝不開心了呢!」
白楊:「沒人管著我,我可能會上天嚶嚶嚶。」
徐冰峰:「呸,最煩嚶嚶怪,裝你妹的B啊。」
沒了隊長,也就沒了管束。
沒人念著少喝點酒,萬一夜裡有任務呢?
沒人說體能訓練最忌酒精,一人三瓶,不能再多。
今晚有酒喝酒,大口吃肉!
路知意卻遲疑片刻,暗地裡對凌書成說:「凌師兄,今晚我也不去了吧。」
凌書成挑眉,「你也不去?那你留在基地幹嘛?陪隊長?」
他本是調侃,卻不料路知意異常認真地點點頭,「嗯。」
凌書成:「……」
「嗯???」
路知意眨眨眼,「還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你。」
「你說,但凡師兄能解答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凌書成一臉「不容易啊我們小紅也開竅了」的表情,老淚縱橫。
下一秒,路知意的表情嚴肅了些,四下看看,湊過來。
「我想問問你,醫療室的柏醫生是怎麼回事?」
嗯?
柏靜寧嗎?
柏靜寧能有什麼事?
凌書成蹙眉仔細思索著。
路知意見他沒反應過來,趕緊小聲補充:「今天我去找隊長的時候,聽見她很親熱地叫隊長三郎,還有說有笑……」
凌書成恍然大悟。
三郎不就是拚命三郎的簡稱嗎?醫療室眾人都對陳聲這個稱呼,久而久之,那棟樓里都叫開了。
話到嘴邊,他猛地剎住了車。
抬頭再看看眼神里都掩不住焦急的路知意,凌書成頓了頓,長長地嘆口氣,「這事兒,怎麼說呢?」
「你就直說吧。」路知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凌書成搖搖頭,嘆息。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路知意眼睛都瞪大了,「她果然對隊長有非分之想!」
凌書成再接再厲,「是啊,俗話說得好,女追男隔層紗,陳聲這種鐵漢柔情,要真被她的繞指柔給融化了,那你可咋辦?」
路知意咬咬腮幫,沒吭氣。
凌書成嚴肅地抓住她的肩膀,「路知意,我問你,你對陳聲,到底還有沒有想法?」
「我都追基地來了,能沒有嗎?」路知意低聲認了。
「那你可抓緊了,別讓人捷足先登。」凌書成給她打氣,「師兄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可得好好把握住機會,畢竟你倆還有一段過去,舊情復燃、**,這可比柏醫生那邊強多了!」
「是嗎?」路知意嘆氣,「可隊長對我好冷淡哦,我說我想他,他都沒有半點反應……」
凌書成急了,一拍大腿。
「你怎麼知道他沒反應?反應這種事,又不是總體現在臉上!」
路知意抬頭一愣。
「不在臉上,那在哪裡?」
凌書成笑了,神神秘秘湊到她耳邊,「今晚灌他兩瓶酒,看看別的地方。」
路知意:「……」
「你到底還想不想跟他好了?」
「想啊,可是——」
「可是什麼啊可是!想就上!生米煮成熟飯,他還逃得出你的手掌心不成?」
「……」
看路知意一臉踟躇的樣子,凌書成再放大招。
「來,師兄再給你支個招。」
「什麼招?」
「今晚你拿著酒,就說去孝敬他,借用他的電腦。」
「借電腦幹什麼?」
「打開D盤,有個文件夾叫做《飛行理論》,打開你就知道了。」
凌書成沖她眨眨眼,用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眼神看著她,替她最後加油打氣一番,揚長而去。
路知意:「哎,師兄,你話還沒說完啊!」
凌書成頭也不回擺擺手。
哎,真想為自己高歌一曲,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他凌書成也算是仁至義盡、感動中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
D盤的秘密,了解一下?
嗯……
大家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