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停留在短髮少女的背影上。
路知意按下了暫停, 神情複雜地望著剛洗完澡出來的男人, 指指屏幕, 「這個……」
陳聲在原地僵了兩秒鐘, 下一刻, 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砰地一聲將筆記本合攏。
「誰讓你亂動的?」
語氣不善。
路知意:「……」
「隊長,我分明徵求過你的同意好吧?」
「我只同意了你用我的電腦, 同意你亂翻了嗎?」
她小聲嘀咕:「可你也沒不同意啊……」
陳聲面無表情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她, 盤著腿, 嫩白的小腿異常顯眼,還仰頭沖他強詞奪理。
他淡淡地說了句:「你拎來的東西還吃嗎?愛吃吃, 不吃走人。」
路知意見好就收, 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
「好好好, 吃飯吃飯。」
她彷彿女主人似的,將海鮮燒烤擺了一桌, 又一人開了一瓶江小白,還殷勤地招呼他:「坐。」
陳聲:「……」
這裡明明是他的地盤好吧?
瞥她一眼,他不動聲色坐了下來, 等著看她還有什麼花招。
路知意端起酒來,小巧的玻璃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她說:「走一個?」
陳聲看了眼那白酒, 「啤的都喝不了兩杯, 還喝白的。」
路知意執著地把酒瓶舉到他面前,「啤的是娛樂娛樂,白的才能代表我的心意, 你瞧瞧,一片丹心清澈見底,沒有半點雜質。」
「為什麼想起找我喝酒了?」他盯著她。
路知意那明晃晃的笑容終於消減下去,頓了頓,她說:「因為有句話遲到三年,一直沒跟你說。」
陳聲看著她,沒說話。
她站起身來,將那瓶酒舉到半空,輕聲說:「對不起,隊長。」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燒烤堆里,很淺很淡。
「你對不起我什麼?」
「對不起說假話騙了你。對不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開口說清楚,可因為自尊心作怪,一拖再拖,拖到事情沒了轉圜的餘地。對不起在被陳法官拆穿真相時,你一路追出來,那麼告訴我說你相信我,我卻選擇逃避真相,不對你解釋。對不起讓你一等就是三年,這句話到今天才有勇氣說出來。」
她一鼓作氣,把那些憋了很久的話一口氣說完,屋子裡剎那間安靜下來。
彷彿蚊子振翅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連同她的心跳在內。
她遲到了整整三年。
這一句對不起,消磨了他與她的感情,也令那段本該令人想起來就笑的時光暗淡不少。
她屏息看著陳聲,猜測著他的反應。
他會原諒她嗎?
會覺得這話到今日才說出口已經於事無補了嗎?
還是別的什麼?
風扇在頭頂呼呼轉動著,扇葉都泛黃了,老舊,布滿灰塵。
屋內只開著一盞昏黃壁燈,他與她面對面坐著,一桌燒烤香氣撲鼻,蒜蓉的氣味和孜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難得的居家感。
那一刻,陳聲有些晃神。
多年前,在他以為他和她會這麼順順利利一路走到最後,擁有三口或四口之家,每日對坐著話家常,一日三餐你做飯我洗碗的時候,不是沒想過今天這一幕。
飯桌上有飯菜的香氣。
昏燈一盞,薄酒兩杯,說些有的沒的無聊的話,於他而言也有趣的很。
可誰知道命運弄人,今天這一幕來是來了,他們卻已經分開三年。
她的對不起遲了整三年。
他就等了她整三年。
風扇呼呼轉著。
她的手還端著酒瓶,擱置在半空。
陳聲看著那一桌菜,問:「為什麼選在今天?」
她站著,他坐著,她便低頭看著他,「今天你往海里跳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見不到不是更好嗎?你來這之後,我並沒有給過你半點好臉色。」
「要是一個好臉色需要你付出生命的代價,那我寧願你天天都臭著張臉。」
他不緊不慢笑了兩聲,「我要是天天都臭著張臉,路知意,你能在基地待多久,忍多久?」
「忍到你累了,懶得跟我擺臉色為止。」
「要是我沒累,你先累了呢?」
「不可能。」她斬釘截鐵。
陳聲抬眼看她,「這麼篤定?」
路知意端著酒瓶,靜靜地看著他,輕聲說:「你熱也好,冷也罷,笑也好,哭也罷,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屋子裡一室寂靜,誰也沒再說話。
兩人對視著,她恨不能將所有感情投射在目光里,他試圖看清她的真心。
良久,陳聲的手撫上了自己面前那瓶酒。
「路知意,你的謊話說得太多了,狼來了的故事聽過吧?」
「聽過。」
「一而再再而三說謊,你覺得還會有人信你嗎?」
「那你信嗎?」
她問得很輕快,目不轉睛盯著他。
陳聲的手握緊了酒瓶。
「我怎麼知道這次還是不是狼來了?」
「那你試試看啊,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他笑了,「我怕了你,要還是狼來了,空歡喜一場,後頭還有三年苦日子等著我,我怕我熬不過去了。」
他這話說得雲淡風輕,帶著點笑意,苦笑。
連日來的冷淡皆是面具,此刻被她摘了去,生也好,死也罷,橫豎是一錘定音了。
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有時候試圖回想,卻總也記不清了。
起初是恨她,恨自己意氣風發二十年,一頭栽進她的大坑裡,爬都爬不起來。被騙了,被忽視了,被拋棄了,被冷眼旁觀了,面子里子都丟盡了。
可怒火再燒,也不可能一直燒下去。
他沒那麼多精力去牢記這種刻骨銘心的恨與痛,久而久之,不得不承認,他的恨不過是來源於愛。
仍盼著她追上來。
仍盼著她道個歉。
仍惦記著她的政審走不通民航系統,所以千方百計來幫她開個路。
她那麼執著於當一名飛行員,總會順著他的足跡跟上來吧。
可她那樣對他,他憑什麼不要自尊去幫她?
以德報怨,這不是他陳聲的原則。
所以他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他不是為了幫她,是掐准了她的七寸,等她走投無路,一路跟過來,他可得好好磋磨磋磨她。
打蛇打七寸,他以為他掐住了她的命脈。
哪知道她來了,他才發現是她逮住了他的七寸。
飛揚跋扈小半輩子,還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哪知道二十歲那年遇到她,旦夕之間有了致命短處。
他的短處,叫路知意。
陳聲端著酒,有些心灰意冷,又有些自嘲。
終於等來她的對不起,他竟覺得身在夢裡,不可置信。
路知意何曾見過這麼落魄的他?
唯獨三年前,他從家裡追出來,在小區的河邊追上了她,那時候他露出過這樣脆弱的一面,幾乎是苦苦哀求她說一句那不是真的。
此刻,他沒了張揚,也沒了冷漠,苦笑著坐在她面前,哪裡有半點白日里那個不可一世陳隊長的樣子?
他像個迷路的稚童。
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她,可她騙過他,他不敢抓。
路知意覺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一面心知肚明他就算不敢抓,也還是會抓。一面煎熬於她的一個衝動一個錯誤,令他受盡折磨,也令她自己受盡折磨。
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妥協?
為什麼當初他追上來的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說清楚?
哪怕一切都是假的,至少愛他這一點是真。
她錯了。
她不該連這件事都含含糊糊敷衍他。
路知意觸到陳聲的眼神,那一刻忽然很想哭。
她想再說點什麼,可喉嚨乾澀沙啞。
陳聲卻把酒瓶端了起來,在半空中與她碰了一下,清脆的一聲。
「喝吧。」
他仰頭,大口吞下那火辣辣的白酒。
路知意一咬牙,坐下來,也跟著仰頭痛飲。
酒這東西,她從未發現它有半點好處,難喝得要命,喝了又難受得要命,這世界上為什麼還有那麼多酒鬼?
不可理喻。
可這一刻,她心甘情願往肚子灌。
火辣辣的刺激感一路從喉嚨蔓延至胃裡,可她覺得該,她就活該受著。
最後一桌子燒烤倒沒吃幾口,兩人光顧著拼酒。
路知意沒有辜負陳聲對她的鄙視,一瓶白酒下了一半,就開始放開了嗓子嚎。
「隊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她開始抹眼淚。
「是我心高氣傲,覺得你爸當年判了我爸,我這輩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頭來,索性一了百了,又說了謊話。」
陳聲閉眼靠在椅子上,「你又說了什麼謊話?」
「我說對你的感情也是假的,那不是真的。」
「……」
他也喝了不少,腦子沒那麼快轉過彎來。
「所以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淚,隔著桌子拉住他的手往左胸上擱,「你自己摸摸看,真心真意,千真萬確。」
陳聲:「……」
清醒了一點。
掌心的觸感軟極了,像棉花,像果凍,彈性十足,泛著熱乎乎的體溫。
他抽了抽手,「你矜持點。」
路知意不肯鬆手,抹眼淚,「你不信嗎?」
「我信,我信。」
她又破涕為笑,終於鬆開他的手,不強行把他往胸上拉了。
隔了張桌子,兩人離得太遠。
路知意乾脆把椅子朝他身邊拉,又想起什麼,淚眼婆娑湊上來,「隊長,那個柏醫生跟你什麼關係啊?你是不是喜歡她?」
陳聲:「……為什麼這麼說?」
她鼓著腮幫指著他,「你讓她叫你三郎了!什麼狗屁外號,噁心!」
她還哆嗦了一下,把手臂伸出來,「你看,雞婆疙瘩都給我噁心出來了。」
陳聲看不見什麼雞皮疙瘩,只看見她白生生的手臂,曬了三個月,防晒霜用了幾大瓶,好像還真有用,至少與他擱在一處,她簡直是白玉一樣熠熠生輝。
酒精上頭,光是看著她嫩生生的手,也有些受不了。
他挪開視線,「沒什麼關係。」
「那她為什麼叫你三郎?」
「醫療室都那麼叫,說我是拚命三郎。」
「啊?」路知意愣住,「所以不是三郎,是拚命三郎?」
「不然你以為?」
路知意砰地一聲把腦門磕在桌面上,哀嚎:「凌師兄騙我!」
「凌書成?」
「是啊,他說你倆有曖昧關係,三郎是愛稱!」
「……」
路知意醉得慘一些,陳聲還好,只是略微頭暈,心智都還健在。
當下皺了皺眉,想起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凌書成讓你看我電腦D盤的?」
「是啊。」
「……」陳聲捏了捏拳頭。
可他這一問,路知意又來了勁。
她猛地抬起頭看他,理直氣壯地問:「那你說說看,為什麼留著那種片?」
「……」陳聲頓了頓,「男人的電腦里有幾部片,很稀奇?」
「有幾部不稀奇,稀奇的是只有一部。」
「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要偷偷告訴我,為什麼那女演員還是個板寸?」她笑嘻嘻湊過來,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悄悄跟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
陳聲努力維持心神,想把這個醉鬼推開。
三年了,胸長開了,飛行技術提升了,人際關係處得更好了,偏偏酒量酒品一點也沒上來。
還是老樣子,喝多了酒發酒瘋。
可醉鬼不依不饒地攀住他的脖子,還強行撒嬌:「跟我說跟我說,不說的話我就去告訴全隊人,你的片子里有個跟我長得差不多的女人,一樣的板寸,一樣的好身材,整整三年就只靠著她的背影解決生理需求!」
陳聲:「……」
要瘋了。
大熱天的,他就穿了件背心,她也就穿了件薄薄的棉質T恤,領口還挺大,這麼攬著他的脖子蹭來蹭去,擦槍走火不過一瞬間的事。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伸手推她。
片刻後,只轉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別動了,路知意。」
「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動。」她還威脅上了,又是在他耳邊說悄悄話,又是攀住脖子不撒手。
「你再動,我不保證你能平平安安走出這間屋子。」他眸色漸深,聲音低啞。
耳邊是她呼出的熱氣。
面前是她柔軟的身體。
雙臂水草似的纏住他。
而她聲音含嬌帶嗔鑽入耳里。
真要命。
昏暗的燈光里,路知意笑了。
她依然沒鬆手,攀住他的脖子湊攏了去,略帶酒意的目光忽然清晰不少。
「那就別讓我出去。」
吻住他之前,她如是說。
那一刻,陳聲忽然發現,狼來了。
說老說去,她還是那個小騙子,借著酒意裝醉,彷彿這樣道歉就沒了拋棄自尊心的挫敗感。
他眼眸一沉,死死掐住她的腰,按捺住怒氣,離開她的唇。
「你又撒謊?」
她眨眨眼,「我可沒說我醉了,這個不算吧?」
她還笑!
眼神亮晶晶的,還挺得意是吧?
簡直是十二萬分的挑釁。
陳聲站了起來,一把架起她往床邊走,狠狠地丟上去。
他欺身上來,「你很得意是吧?」
路知意躺在他柔軟的床上,也沒急著起來,反倒把腳用力一揣,兩隻人字拖以優美的拋物線落在地上。
她攥住身下的涼被,感受著熱烈的酒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酒的好處。
難喝是難喝了點,可喝過之後,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被喚醒了。
她認識他一年又三年。
四年零三個月。
那些沉寂在大學時光的愛與恨,此刻被酒精一蒸騰,終於化作無限**,叫她想要拋開一切束縛,拋開那些年少輕狂、自尊自愛、心高氣傲、家庭負擔,拋開這二十來年背負在身上的種種枷鎖,什麼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什麼讀書是她路知意唯一的出路,什麼獎學金,什麼優秀飛行員……她全都不稀罕了。
她這一輩子沒有什麼時候是為**而活的。
家境貧寒時,物質生活缺失,她忍住屬於少年人吃吃喝喝買買買的**。
當家教時,為了減輕家中負擔,她無法跟同齡人一樣享受無憂無慮的周末。
期末考試,大家都說儘力而為,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這本該是年輕人的常態,可為了獎學金,她不得不熬夜奮戰,一心一意衝刺那個第一名。
面子。里子。金錢。榮譽。前程。房子。
她的生命里,充斥著太多雜質。她也想好好活一次,忘記那些負擔,忘記她的家庭,忘記一切,只是單純為了自己的**去隨心所欲。
此刻,那個**名叫陳聲。
她想要他。
她想無拘無束沉入這個世界,愛與欲從來分不開,就好像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渴望,只增不減,永不停息。
借著酒精,她像是女妖一般,伸手攬住他。
她笑著,眼神明亮又迷離。
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隊長,我想你了。」
四個字,再尋常不過,她曾在海邊說過一次,以插科打諢的口吻。
此刻,這四個字宛若致/命毒/葯,徹底令他沉了下去。
那就下去吧。
彷彿投身海底的那一瞬,滿腦子只有找到落水者的念頭,沒有我要浮上去一說。
沒有了少年時溫柔纏綿的吻,此刻的雙唇是交纏不休、你追我趕的,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事,是復仇式的快感。
她沒多久就像是一汪水,從眼波開始,就能一點一點溺死他。
酒精是炙熱的。
**是炙熱的。
體溫也是。
風扇在頭頂呼呼轉著,空調也沒來得及開。
屋子裡是盛夏的燥熱氣息。
汗水化作晶瑩透亮的珍珠,一顆顆浸出額頭,浸出皮膚,在摩挲間化作濕漉漉的水漬。
沒有什麼你的我的。
分不清是你的手還是我的腳。
全都融為一體。
她痛得蹙眉,卻還笑得暢快。
她叫著他的名字:「陳聲,陳聲……」
不喋不休。
三年來,他的體能訓練終於在此刻派上用場。
一場鏖戰,鹿死誰手,只能一戰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