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聲抵達指揮中心時, 人還在走廊上, 就聽見會議室里的聲音了。
呂新易與三隊的人素來不和, 這回是把這不和發揮得淋漓盡致。
「張主任, 這事有我的責任, 我絕不推卸。但事情鬧成現在這樣,要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那我也是不敢擔的。」
凌書成冷笑, 「你是想讓我們三隊跟你一起擔責任, 是吧?」
「犯了錯自然要擔責任, 沒錯的話,我想讓你擔也沒法擔。」
「你還有理了你?要不是你, 我在現場需要支援的時候, 會一個人都找不著?」 凌書成怒聲質問, 「路知意才來基地幾個月,呂新易也是上半年才來的, 他們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你缺人手使,找誰都行, 就是不能找我們三隊!海上救援有兩個支隊,陸地協作也有倆隊, 就我們飛行救援的只有一個隊, 能駕駛飛機的更是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你把人調走了,我們怎麼出任務?」
呂新易:「哦,我算是聽出來了。凌副隊長的意思是, 就你們三隊的人比較金貴、比較高人一等,基地其他隊的都是不中用的,就只有協助你們的份,是吧?沙灘上那麼多傷員,個個危在旦夕,我要是不找人支援,你們把人救回來也是等死。就算我們陸地協作的不值錢、不重要,那些傷員難不成也不值一提?」
凌書成:「你少胡說八道,我沒那個意思。這事我對事不對人,你隨意調派人手,就是你的不對!」
呂新易很是淡定:「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我自認我的決策沒有問題,救人為先。」
會議室里吵得不可開交。
呂新易振振有詞,起初說自己願意擔責任,可說著說著,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他連決策都沒錯,後續有什麼錯?後續送人去醫院,不都是三隊的人在做?既然決策沒錯,那就是過程出了岔子。
他正說著,會議室半掩的門被人敲響。
陳聲站在門口,一臉平靜,抬手在門上輕叩兩下,指節與門板碰撞,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張主任,李主任。」
指揮中心的主任都在裡面了。
政治處的劉建波是和陳聲一塊兒來的。
呂新易被打斷了。
李主任頷首,「來了?都坐。」
劉建波掃了一眼在場的人,「大老遠就聽見這裡鬧嚷嚷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得用吼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呂新易面上。
去年會計處那年輕姑娘被這傢伙弄懷孕,又被指使著去墮胎,後來因為膽子小,不敢動手術,瞞著呂新易偷偷去了醫務室,求柏醫生給她開點葯,想要葯流。
葯流的風險極大,對身體傷害更大,要不是柏醫生攔著,那姑娘恐怕還真要這麼幹了。
柏醫生從她嘴裡撬出了罪魁禍首的名字,問她:「你倆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願,男歡女愛,再正常不過。既然有了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什麼還要打掉?」
那姑娘面色蒼白,「他說他還年輕,需要奔個前程,這會兒不適宜結婚生子。」
「所以就讓你把孩子打掉?還讓你自己來打?」
「他今天值班,沒法走……」
結果當天下午,柏醫生想去訓練場找呂新易談談這事,就發現他人不在隊里。一問之下才得知,呂新易今天休假,待在食堂里和別的人在打牌呢。
柏醫生當時就氣炸了。
這不是人渣嗎?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騙著哄著讓人去做人流,自己居然樂呵呵和人打牌!
她一氣之下就把事情捅到了政治處,想要治治他這私生活不檢點的人渣。
可呂新易對那姑娘無情,姑娘卻對他有情有義,哭著跟劉建波說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不怪呂新易。
輪到劉建波與呂新易談話時,卻得了個推卸責任的回答。
呂新易說:「那天是我喝多了,人事不省,她主動勾搭我。劉主任,我這人一向膽小,絕對不敢胡作非為。」
他的確膽小,來基地七年了,身為隊長,最危險的任務永遠交給隊員。
出了事,挺身而出的是個姑娘,而他除了推卸責任,旁的就是狡辯。
事情到最後,是那姑娘哭著辭職,隔天就走人了。
柏醫生說得對,男女之間那點事,你情我願,旁人哪怕替姑娘不值,也沒辦法真做什麼。畢竟那姑娘自己都不跟呂新易計較,政治處也沒法真處罰他什麼。
說他私生活不檢點?
基地可沒這規矩,說進了隊里就得了斷紅塵當和尚。
最後只能私底下給他個警告,然後就放他走人。
可劉建波知道他是這種人,早就看不起他了,當下在指揮中心裡,看他的眼神就很冷淡了。
陳聲看都沒看呂新易一眼,語氣平平道:「第三支隊陳聲報道。」
李主任點頭,「你來了也好,你是隊長,這事有你在場更好。」
呂新易笑了笑,「恐怕陳隊來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事情發生的時候,原本就是凌副隊長在指揮,陳隊遠在市中心開大會呢,既不知道現場是個什麼狀況,也幫不上忙。」
陳聲淡淡地說:「我看不一定。不在現場,出任務是幫不上忙,但我的人被某些小人暗地裡使絆子,還是我本人在場比較好。」
呂新易被噎了一下,氣也上來了。
「陳隊好大的本事,人不在現場都跟開了天眼似的,動不動就知道有人給你們使絆子了。我是不如你了,人在現場都被坑了一把,還以為都是一個基地的,哪怕不在一個隊里,大家也是齊心做事。哪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還真不能亂用。沒準兒麻煩就找上門兒來了。」
陳聲的目光冷冷掃過去。
「既然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不能亂用,你還亂用什麼?」
「陳大隊長,麻煩你講講道理,我是為了救人才用的你家隊員。他們任務沒完成好,害得基地被人堵上門,現在還在外頭鬧,這難道怪我?」
李主任眉頭一皺,「好了好了,都別吵了,還嫌基地不夠丟人?」
陳聲側頭,「李主任,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我的隊員。」
李主任微微一頓,點頭,「你問。」
陳聲來得晚,確實有知道細節的必要。
陳聲就這麼孑然一身頂在最前頭,回頭看著插不上話,像倆犯了錯的傻瓜一樣被釘在原地的人。
「三隊行動時,你們的任務是什麼?」
路知意攥緊了手心,「原地待命,等候支援。」
「這話凌書成有沒有親口對你們說過?」
兩人點頭,「說過。」
陳聲瞥了眼呂新易,再問。
「呂隊來調走你們的時候,說了什麼?」
路知意答:「他說四隊要運送傷患去醫院,但人手不夠,要我們去幫忙。」
「你們沒拒絕,就這麼扔下自己的任務,去當司機了?」
「拒絕了,我和青山都說了不去,要等在原地待命,等候副隊的通知。」
「那為什麼最後還是擅離職守?」
「因為呂隊發火了,說沙灘上的傷員傷勢嚴重,繼續等下去會沒命,他命令我們立馬前去支援。」
呂新易的臉白了一點。
「陳聲,你這什麼意思?盡挑對自己有利的——」
陳聲壓根沒理他,從容不迫繼續問。
「運送傷員一向是四隊的職責,這麼多年很少出過什麼岔子,因為天氣因素、交通狀況都在可控範圍內。路知意,我問你,你們今天為什麼會耽誤傷員送醫時間?」
「因為我們不通路況,對路段也不熟悉,所以遇上大堵車。」
「不熟悉,難道不會向呂隊申請交通路況報道?」
馮青山答:「我們申請了,一路都在試圖聯絡呂隊,可他一直不接電話,對講機里也不作任何反應。我們別無他法,車上的傷員又危在旦夕,最後只好根據手機地圖導航找去醫院——」
呂新易幾乎是搶白。
「胡扯!現場那麼忙,我聽不到對講機的聲音也是正常的。但你們也用不著這麼推卸責任,什麼全程都在試圖聯絡我,根本沒有的事!」
陳聲的視線落在他面上,嘴角一扯。
「有沒有這回事,查查通話記錄不就知道了?」
呂新易冷笑一聲,從制服口袋裡掏出手機,一把扔在會議桌上,「那你查啊,當著大家面查,我還怕你不成?」
陳聲笑了,「查通話記錄這種事,怎麼好勞煩呂隊?」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麻煩呂隊報一報你的身份證號,我們還是請移動公司查吧。」
呂新易臉色一白。
會議室里又爭執了好一陣。
基地外的事情被政治處暫時緩解了。
劉建波匆匆離去,要代表基地去醫院探望病人,慰問之餘,少不了要進行撫恤。
呂新易不肯擔責,強詞奪理也要給自己辯護。
他的理由是,他固然有工作上的疏忽,但犯下錯誤、耽誤時間的實打實的就是三隊的人。
陳聲冷冷地說:「我的人的確犯了錯,在呂隊的教唆下,拋下自己的任務,違背副隊的命令,擅離職守。我身為隊長,自會處置,絕不徇私。」
他眼眸沉沉地盯著呂新易,「但呂隊一心只惦記著自己,不僅耽誤別隊執行任務,自己的任務也執行得一塌糊塗,難道就沒錯了?你要是覺得自己沒錯,我來幫你數一數。第一,你隨意調派三隊隊員,是錯。第二,路況報道不能及時傳達,是錯。第三,身為隊長,任務執行失敗不肯承擔責任,只會推卸責任,是錯。」
他淡淡地收回視線,「現在,夠清楚了嗎?」
呂新易咬牙切齒,「清楚,清楚極了。可要不是你自己隊規鬆散,沒有規矩,怎麼可能我一調派你的隊員,就能輕而易舉把這兩個蠢材調走?這事難道就沒你半點責任?」
會議室里靜得像是被人按下靜心鍵了。
片刻後,陳聲說:「你說得對,沒有規矩,指令不達,這事我的責任。你擔你的責任,我為我的失誤買單,再公平不過。」
路知意心都揪緊了,想說話,卻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呂新易:「好,那指揮不當的過錯,我就擔了,怎麼處置就聽上面的。你呢?」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那,聲色從容:「上個月收到指揮中心的調令,要我三個月後調來中心。我自認能力有欠缺,做事不夠周全,還需要繼續在隊里鍛煉。」
李主任和張主任都是一驚。
張書豪道:「陳聲,不要拿前途開玩笑!這事該誰承擔責任,就是誰的責任,你沒必要一個人擔下來!」
陳聲:「我是隊長,該我擔。至於隊員犯的錯,我們隊內自己解決。」
路知意壓根沒想到失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開口叫他:「隊長——」
「不到你說話的時候。」他淡淡地瞥她一眼。
凌書成在一旁急得要命,「我是代理隊長,當時是我的錯,用不著你來擔!我自己來!」
「你也閉嘴。」陳聲眉頭倏地皺起來,眼神冷冽地盯著他。
全場鴉雀無聲。
中心的兩位主任面面相覷,最後張書豪說:「你們先回去吧,如何處理,我們會跟上面彙報,討論後公示。」
陳聲帶著三人離開指揮中心時,全程一言不發。
凌書成一路誠誠懇懇認錯,「都是我的錯,指令傳達不夠堅定,他倆才一時不察著了呂賤/人的道。我錯了,他倆也錯了,但錯得最離譜的是呂新易。你要是有啥教誨,這會兒就說吧,咱們認錯,但你不該把自己也拉下水來。」
一邊說,他還一邊朝路知意和馮青山擠眉弄眼,要他倆一起道歉。
陳聲壓根兒沒理會,停在訓練場,只說了一句:「每人三十圈,跑不完,今晚不用睡。」
凌書成一驚,「三十圈???」
「四十。」
「喂你這是不是——」
「五十。」
「五十也——」
「六十。」
凌書成剛要張嘴,被馮青山和路知意一把捂住了嘴。
路知意身姿筆直,一絲不苟答了句:「是!」
兩人拖著凌書成就開始跑圈。
六十圈,一圈不少。
累了就用走的,走一段平復完呼吸繼續跑。
跑完時,已是凌晨兩點,三人均是滿頭大汗、衣服濕透,就跟腦門上頂了只水龍頭似的,合都合不上,嘩啦啦直往下冒水。
狼狽至極。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跑道旁,眼睜睜看著三人要死不活跑完全程,一個字都沒說,一點水都沒放。
跑完時,不分男女,悉數倒在了跑道上,動彈不得。
肺里彷彿針扎,身體陷入極度疲倦的狀態,快要脫水了,快要暈厥了,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可路知意只能癱在那裡,除了呼吸以外,別的功能彷彿都喪失了。
路燈還亮著,一盞一盞,昏黃孤獨。
蚊蟲聚集在燈泡周圍,一圈一圈繞著,不知疲倦。
她閉著眼,只想在此地長眠。
滿心愧疚。
都是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連累了整個隊,更連累了陳聲。
六十圈其實也少了。
身體停止了運動,可大腦里紛繁蕪雜全是雜念。
直到眼前的路燈光被什麼擋住,她整個人陷入一片陰影當中。
睜眼,陳聲站在她面前。
他把手遞給她,說:「起來。」
她看見他平靜的臉,眼眶忽的一酸,「你走吧,讓我在這兒清醒清醒。」
他看她片刻,「這是幾個意思?」
「犯了錯,需要好好反省。」她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你要去指揮中心了,要是你真因為我去不了——」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陳聲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淡淡地說,「就算沒有今天這事,我也會找機會跟指揮中心說,我不會離隊。況且今天你是有錯,疏忽職守,不聽命令,但我也有錯。我不是意氣用事才替你們擔責任的,是我這個做隊長的教導不夠,沒有事先跟你們說清楚遇到突發情況該如何應對,才出現今天這種情況。」
路知意的重點不在後面。
她怔怔地望著他,「為什麼不去指揮中心?」
去了那裡,就在也不用出任務,再也不用風裡來雨里去,一切只需要用腦子,而不必身犯險境,基地里每一個人的最終目標就是進入那棟大樓。
為什麼不去?
陳聲就站在夜色里,夜幕低垂,燈火昏黃,小飛蟲繞在他背後亂糟糟飛著。
可他安靜而挺拔。
面容已有些模糊不清,可眼神里卻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
他說:「何必問?你知道原因的,路知意。」
她的熱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她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她知道那個原因。
在她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士以前,他是不會離去的。
前途算什麼?安穩算什麼?
為了她,他連救援隊都來了,還貪圖什麼前途、期盼什麼安穩?
她撐著地爬了起來,抹著眼淚對他說:「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蠢蛋!」
他看她狼狽的模樣,滿頭的汗珠,「你到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確實是很蠢了。」
他伸手去拉她,無視一旁的兩具「屍體」,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淡淡地數給她聽:「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中飛院時把我推開,已經很蠢了。等你三年,這時候才來找我,更蠢。來了基地還沉默是金,不知道第一時間討好我,蠢到家了。」
他側頭看她一眼,「你說你蠢成這個樣子,我要怎麼離隊,怎麼去指揮中心?」
路知意用力擦了把臉,點頭,「你說得對,我真蠢!」
她咬咬牙,「隊長,我發誓我從明天開始會更努力的!」
「努力幹什麼?」
「努力訓練!」
他搖搖頭,「愚不可及,無藥可救了。」
到這份上還在說訓練。
他在說愛她,她在說工作。
陳聲無比心疼自己。
可他清楚,她知道他對她的擔憂與不放心,他愛的那個路知意,一向是個女戰士。犯了錯,她會原地爬起,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上進。
作者有話要說: .
下一章大結局,大概有萬字,我需要好好醞釀一下,大家26號來刷。
大結局後寫番外。
感謝你們陪我走過這八十來天,無以言表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