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府位於雲南郡城東,是一座三進的大宅子,與州府衙門隔了七八條街,周圍全是殷實富戶,或是州府官員的宅子。
許清嘉夫婦到了之後,便開始收拾內務。許小寶與武小貝在新家裡撒歡,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從前院跑到了後院,永祿跟在身後累的直喘,伸手遙呼:「我的小爺,歇一歇……歇一歇……」
許小寶與武小貝見永祿這副樣子,跑的更歡實了,嘿嘿壞笑著藏進了後院的花樹間,讓永祿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找,他都快嚇哭了,直接報到夫人處,被胡嬌發動群眾將這倆淘小子找回來,在院子里畫了個圈,罰站兩個時辰,倆淘小子嘟著嘴乖乖站到圈圈裡去了。
——自從娘生了妹妹之後,他們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的家庭地位降下來許多,因此還是收斂些好。
永祿沒進許府之前吃了許多苦,身體虧損的厲害了,雖然胡嬌發話,讓灶上婆子對永祿多照顧著些,但卻非一朝一夕能補回來的。大人和氣,主母憫下,這等吃飽穿暖的日子,永祿以前連想都沒想過,因此對許清嘉夫婦的每個指令都嚴格執行到位。倆小子在圈圈裡罰站,他就在外面可憐兮兮的陪站,生怕胡嬌發怒了將他趕出去。
坊間傳聞里,小主子犯了錯,頂包的總是僕人,永祿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跟著許清嘉,也就最近搬家才被胡嬌委派了看倆小郎君,胡嬌見他比犯了錯的正主兒還害怕,反倒被逗笑了。
「你這孩子也太實誠了,去小跨院里喂兔子去吧,就讓這倆小子好好反省反省!」後院里還有一方荷塘,沒人看著瘋跑怎麼能行。
永祿在許小寶與武小貝鄙視的眼神里往小跨院去了。這倆小貨的兔子跟狗都提前運了過來,如今就安頓在主院相連的小跨院里。
家裡新添了個小嬰兒,許小寶與武小貝與許清嘉夫婦住同個卧室的權利就被小妹妹給剝奪了,被挪到了主卧旁邊的廂房裡去住,晚上由乳娘照看著。
兄弟倆起先還不習慣,但是後來才發現,其實自己睡自由度更高,不必在父母的眼皮子下面被監視,每晚倆兄弟聯榻同話,多少壞主意都是開卧談會的成果。
等到了新家裡,胡嬌還是先將他們兄弟倆放到主卧旁邊的廂房,但卻將主院相連的小跨院預備出來,給孩子們再大一點住。因為小跨院的布置要考慮到孩子們的喜好,永壽從外面訂做的兔屋跟狗舍就都安置到了小跨院。
許小寶與武小貝一大清早起床,先去前院跟著方師傅練武,然後回來洗漱吃飯,再去小跨院喂兔子。狗舍雖然安在小跨院,但花貓與大牛晚間卻卧在廂房地下,小主子起身它們就一路跟著,一直到晚上,簡直寸步不離。
胡嬌現在已經感覺到了養兒子的心酸之處,這倆小子整日都想著往外跑,家裡沒整理好就跟著方師傅出門,家裡整理好了就纏著永壽帶他們出門。雲南郡為一州之首,自要比南華縣繁華許多,無論吃的玩的,種類齊全。往年胡厚福採買貨物都是在雲南郡,倆小子來到這裡幾乎要看花了眼,就跟鄉下人進城似的。
到了年底,許小寶就要四歲了,許清嘉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請個先生回來給這倆孩子開蒙,省得他們只想著往外跑,心跑野了就沒辦法靜心讀書了。
胡嬌算算幼兒園小朋友上學的年齡,也同意了許清嘉的提議,只等遇到合適的西席便請回家裡來坐館。
許清嘉新來乍道,家裡安頓好了之後便去州府衙署面見上峰,走馬上任。韓南盛對他離開南華縣之時,百姓十里相送之事已有耳聞,將他大大誇讚了一番。
梅縣令是個妙人兒,既然前任高升做了同知,聽說又得府君信重,他便在發往州府的公文之中對許清嘉大大誇讚了一番,還十分寫實的將百姓灑淚送別許縣令之事重點描述,又講起自己上任之初便發現縣裡諸事都井井有條,許大人乃我輩楷模,下官定然要向許大人學習云云,順便也在府君面前刷刷好感度。
果然韓南盛看到此節,心中大悅,深覺自己沒有看錯人,連帶著對梅縣令也有了幾分好感,只覺這新任的南華縣令會做人,想來……大約也是個會做官的吧?!
州府官員班底配備要更齊全,許清嘉上任第一日便是與諸同僚相見,諸人與許清嘉以前就在府君處見過面,如今再行相見,重點卻是了解諸同僚分掌的本州事務,又有韓南盛分撥下來分派給許清嘉管理的本州事務,過了三日他總算理清了頭緒。
新官上任,照例有上司同僚的接風宴,許清嘉也不例外,前半個月基本上都是喝的醉醺醺的回來,後面半個月總算清醒,胡嬌卻接到許多邀請的貼子。
她如今在雲南郡官眷圈子裡屬於兩眼一抹黑,韓夫人的賞花宴倒是參加了一回,只除了認識韓家的小娘子與不太愛搭理她的韓夫人,其餘人等盡皆不識。 不過韓小娘子十分熱心,拉著她向她介紹了一干知州官員家眷。
本來官場之上,皆是看人下菜碟。韓夫人素來清高,對胡嬌的出身耿耿於懷,雖然請了她過來赴宴,不過是瞧在韓南盛面上,怕再因為此事而讓夫妻之間產生隔閡,卻並非想要真心與胡嬌相交。說到底是面兒情。
胡嬌對韓夫人呢,也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大家表面客氣相處最好。她又做不來阿諛之態,只該有的禮數一樣不少就好。偏遇上熱情的韓小娘子拉著她一路介紹,不知情的人還當這是府君夫人授意,以她的身份地位自不可能親自拉著同知夫人向大家介紹,但讓自家閨女親自待客,足見重視。
想到許同知受韓府君重視,內眷相交,同知夫人受府君夫人重視,原就沒什麼出奇的,歪打正著,胡嬌在雲南郡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博得了大家的熱情相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習慣了初次出場坐冷板凳,從朱夫人到韓夫人的冷淡相待,胡嬌有理由相信她自己在大周官員女眷之中,是個不太討喜的人,能有這種效果,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總的來說,許清嘉夫婦在雲南郡的開端都不錯,一個忙著學習本州事務,以及如何與同僚友好相處,打好關係的同時又辦好公事;另外一個忙著拓展在本地的社交圈,儘快融入新的生活,有韓小娘子的熱情相待,事半功倍。
只不過,生活之中總有些小意外是他們未曾預想得到的。
許清嘉每日出門上班,都靠走路。走不了幾步路,就能撞見一位同僚,只不過州府同僚皆是有車一族,他自己沒覺得有什麼,永壽卻悄悄兒跟臘月反應了這事,替自家大人抱屈。
臘月就是胡嬌的耳朵,她知道的必定捅到胡嬌那裡。胡嬌恍然大悟,不怪上次她去參加府君夫人的花會,一路走過去,等到花會散了之後,各家夫人們皆坐著馬車而去,她自己安步當車從州府後衙出來的時候,引來一片異樣的眼光。
還有夫人好心的要捎她一程,被她拒絕了。七八條街的距離,權當散步了。只不過此事落在有心人的眼裡,便從側面印證了一件事:許同知家貧!
——所以這才是最近她參加花會,大家當著她的面不大聊首飾衣服以及時興料子的原因嗎?!
胡嬌翻翻自己的衣箱以及首飾匣子,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她每次出門的行頭竟然如斯簡陋。
這是個人靠衣裝的世界,胡嬌還沒有清高到不近人情。在南華縣,許清嘉乃是一縣父母官,凡事他自可作主,但在雲南郡,他卻只是屬官,凡事要聽從韓南盛的安排,要與同僚打好關係,才能在此間立足。痛定思痛的胡嬌發出了來到雲南郡的第一張貼子,邀請韓小娘子相助,帶她去為丈夫兒女多置辦幾套行頭。
韓小娘子的審美得益於韓夫人,對雲南郡又極熟,聽得胡嬌相求的乃是此事,果真帶著她在雲南郡大肆採買,又教她妝容搭配,等到下次胡嬌再參加賞花宴,形象便有了徹底的改觀,就連百忙之中的許清嘉也發現,自家老婆最近越來越會打扮,也越來越有女人味兒了。
至於家裡的馬車置辦,胡嬌將此事託付給了外院的方師傅。方師傅出自軍中,想來對馬還是頗有研究的。
方師傅人雖寡言,但答應下來的事情做起來效率卻很高,當天下午他就從車行挑了一輛車,又在騾馬市場挑了一匹馬,連車夫也雇了,讓永祿跟著去衙署接許清嘉去了。
許同知坐著自家的馬車回家,一路之上與同僚隔著車窗說話,回家抱著閨女玩,旁敲側擊問起老婆是不是在外與女眷們相交的時候受了什麼委屈,怎的忽然之間注重起外在來了?
她向來是不太在意這些東西的,除非有什麼事情影響到她了。
「阿嬌若是不喜歡,就不用出門應酬了,反正大家只要表面客氣相處就行,為夫也沒指望著能在州郡交幾個知交好友,只要協同將府君交下來的事情辦妥就好。」不知為何,許清嘉最近很容易想起湯澤夫婦,生怕胡嬌在外面受委屈。
胡嬌摸摸閨女細滑的小臉蛋,深感家裡丫環婆子不夠用。
她每次出門,都想帶臘月出去,可是臘月一走,家裡的三個孩子就有些不放心。乳娘都是雇來的,婆子都在灶上,也就臘月更周全妥貼。也不知小寒是不是夷人的關係,總是一根腸子到底,完全不會拐彎的,留下來看孩子她也不放心,索性只能帶著小寒出門了。
「許大哥你多慮了。橫豎我出門與這些人打交道,也不用刻意巴結,誰也不比誰低一頭,怎麼會不喜歡呢,這些夫人們都有一肚子掌故,我正該多聽聽多學學呢。」她連韓夫人都不肯費心巴結,只維護應有的禮節,何況旁的夫人呢。
倒是真如她自己所言,與這些夫人時時見面,還真是讓她長見識。
人總是會變的,年幼的時候她能憑著一把砍刀追殺地痞流氓,信奉拳頭的力量,可是跟著學霸許大人這麼些年,思想卻漸漸改變,她不再信奉暴力能夠解決一切。
在外面的世界裡,她願意做個融入大眾的婦人,開朗風趣,哪怕不能吟詩作對,但當別人吟詩之時,她至少要懂得讚美別人。
至於關起門來她如何在許大人面前跋扈,旁人且管不著。
許清嘉倒不知道自家老婆如今一心向學到這種地步,他做了同知之後,簡直是給老婆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學來的不僅有官眷們平日的消遣,還有一肚子八卦。
「……那位段功曹,聽說最近家裡又納了兩名姬妾,被段夫人一怒之下追著暴打,拿硯台打破了腦袋……」
許清嘉恍然,不怪還沒入冬,段功曹就戴起了帽子,將腦袋整個的包住了,對外謊稱最近患了頭風,頭疼的厲害,不能見風。府君還體恤他患病,想著要放他幾日假,被他以公事為重給推搪過去了,獲得了府君的大力誇讚。
胡嬌對這位段夫人十分佩服,覺得她實在合自己的脾胃,可惜許大人沒有納妾的心思,害她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將這種遺憾告訴許大人,同知大人笑倒在她肩上,將臉埋在她肩窩笑了老半天,才直起身正色道:「為夫從不知阿嬌還有此等心思,不如改日等我也納兩房妾室,讓阿嬌演練演練?」
她懷裡抱著自家小胖妞,坐在同知大人的腿上,母女倆都被同知大人摟在懷裡,她伸手摸了摸同知大人的腦門兒,頗為擔憂:「我覺得你這腦袋比硯台軟多了,此事還是再緩緩吧?!」
演練固然重要,但在夫婿沒有鐵頭功的前提下,此事還是慎行。
——聽說那位段功曹每過個一年半載,總會被段夫人追著暴打,都是因為風-月情債。長期演練,抗打擊能力就格外的強悍。
她家的許大人在這一方面比起來,簡直就是個文弱書生,還是要憐惜著些。
忙過了最初的日子,許府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軌。
家裡新添了兩名丫環,以及打掃院子的四名粗使婆子,另外又買了馬夫一名,前院看門傳話的小廝兩名,廚房採買一名,許府人丁一下興旺了起來。
胡嬌計算了下家裡的存銀,覺得坐吃山空不是個好現象,雖然許清嘉的俸祿增加了,可是家裡開銷也加大了許多,自然要重新開闢賺錢的渠道。
等到胡厚福再次前來,兄妹倆便開始在州府四下尋訪店鋪,準備重新開兩家。
胡厚福此次前來,特意給小外甥女兒準備了一整套的頭面,外加各式布料,說是要給她裁衣裳穿。
胡嬌摸摸閨女剛剃完胎毛的小腦袋,哭笑不得:「哥哥,妞妞要戴首飾總得十幾年以後,你這準備的也太早點了吧?」
胡厚福捏捏小外甥女的臉蛋,笑的見牙不見眼:「不早不早,這些都是我想著你嫂子要生閨女,早早備下的,結果……她卻生了個小子。那就是咱家妞妞的!」
胡嬌:……
他哥到底是有多喜歡閨女啊?!
此次胡厚福前來,身邊還跟著個容色齊整的丫頭,見到胡嬌便跪下磕頭,胡嬌用目光詢問她哥,胡厚福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這不是……你嫂子想著我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怕無人照顧,就派了這丫頭來照顧我。」
胡嬌便明白了,這是魏氏給她哥哥準備的通房丫頭,一路跟著侍候的。她派臘月去她房裡,從妝匣里拿了只釵來送給這丫環當見面禮。
那丫環接了東西,又朝她跪著磕了個頭,「多謝姑奶奶!」
胡嬌想起魏氏待她的情份,雖對她此舉不甚贊同,卻也不好插手哥嫂房裡的事,只能等許清嘉下衙回來一訴鬱悶:「竟然連大哥也有通房丫頭了,還是大嫂給的。怎麼辦,許大哥,我忽然覺得自己好不賢惠!」
「你才知道自己不賢惠啊?!」許大人笑著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
他們夫婦倆都是受過魏氏照顧過的,對這位大嫂都十分敬重。不過許清嘉看事又另有角度。
「大哥在外面做生意總有許多應酬,大嫂也不能跟著看著,與其擔心他在外面遇上什麼女子,還不如大嫂親自挑個人來服侍大哥,至少身契在大嫂手裡,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
胡嬌很有幾分悶悶不樂,「總覺得大哥辜負了大嫂,他就這麼接了下來。」
「不然還能怎麼著?大哥若是不接了這人,大嫂保不齊還要在家胡思亂想,想著大哥在外面怎麼樣了。至少接了這個人,大嫂也能安心幾分。」
當晚,胡嬌哄睡了閨女,又將許小寶與武小貝送到床上去,看著他們打鬧了一會才鑽進了被子,囑咐乳娘半夜警醒著些,天氣漸涼,別讓他們哥倆踢了被子受了涼,這才回房去安歇。
她將自己整個的巴在許清嘉身上,就跟八爪章魚似的,腦袋在他胸膛上蹭了又蹭,感覺到他懷抱的溫暖,那顆心跳的沉穩又安祥,就跟鐘擺一樣不緊不慢,似乎聽著這樣的心跳聲,她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旁人如何生活,她都可以當做笑話,比如高娘子,比如段夫人,再比如……她一向深為敬重的兄嫂。
似乎是頭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社會對男人有多寬容。
許清嘉一遍遍撫摸著她的背,似乎也知道她的不安。她的個性有多強,他早有領教,哪怕他自己開口保證不會沾染別的女子,也未見得她能安心。
漆黑的帳子里,許久以後,胡嬌才咬牙威脅:「許大哥,你若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或者敢招惹家裡的丫環,我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我說到做好!我會比段夫人更狠!」段夫人只是打破段功曹的腦袋,她一定打的他不能人-道!
許清嘉在她頭頂上方低低笑了,暗夜裡,他的聲音有著一種別樣的溫柔,「嗯,為夫最怕阿嬌發怒了,所以……為夫一定聽阿嬌的話!」
胡嬌「噗」的一聲笑出聲來:「許大哥,聽著你這話怪可憐的,我就暫時信你一回了!」
許清嘉在她額頭親昵的蹭了蹭,語聲里還帶著未盡的笑意:「你家夫君一向怪可憐的,連個妾都不敢納,你不知道外面多少同僚問起此事,都笑話我為夫呢。段功曹還道,頭可斷血可流,妾不可不納!」同僚間也有從夫人那知道段功曹「頭風」之故的,時間久了便拿此事開玩笑,段功曹便向同僚們灌輸他的納妾理論,引來一片讚揚之聲。
漆黑的一方天地里,夫妻倆緊緊相偎,許清嘉心道:南華縣到底是個小地方,他的阿嬌關起門來過慣了日子,如今到了州府,不得不打開門應酬,雖然她的拳頭夠硬,可是對她這麼簡單的小腦袋瓜來說,外面的世界到底複雜了些,讓她受到驚嚇幾乎是無可避免的。
他摸摸她還如十六七歲少女嫩滑的臉龐,笑容緩緩綻開,為了他家阿嬌臉上燦爛明媚的笑容,他就一定不能讓家裡的後院亂起來,要讓她永遠這麼快快活活的。
胡嬌不知自己在許清嘉的心裡已經被打上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烙印,而且尤其不擅長宅頭,只能簡簡單單過日子,威脅過他之後,心中的不安已漸漸消散,很快便沉沉睡去。
——只要她家許大人還肯接受她的威脅,還能作小伏低的哄她,假裝自己怕了她,想來在這個新的地方,新的環境里,她也應該能夠一往直前,與他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