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還未亮,北城門外已經陸陸續貫來了許多災民,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差問清戶籍,便將人指到早已經提前劃好的地點,令災民排隊等候。
尉遲修一夜未睡,熬夜寫了本奏摺,內容則是雲南郡同知許清嘉暫代郡守一職之時,因無力控制亂局,用計哄騙九縣災民前來,釀成流血事件,最後坑殺災民以壓制□□。
他一早寫好了這奏摺,揣在袖裡,只等今日□□起來,只要百姓與官兵起了衝突之時,便可以將奏摺快馬傳至京中。
天色大亮之時,雲南郡府各級官員都早早來到了北城門外,看著眼前景像,不知道同知大人布的是什麼局,都只能靜待在側了。
九縣縣令得了許清嘉之令,帶著手下差役也來了,還用隨行馬車將本縣的戶口簿子帶了來。
北城門外,此刻已經聚集了數千人,有官吏差役以及災民,都是等待著同知大人今日揭曉謎底。
許清嘉來的時候,災民的隊伍里已經議論聲不斷,有人小聲猜測:「聽說……聽說官爺將咱們召了來……不安好心……」
曲靖縣染了時疫的村民被坑殺之事可不是假的!
也有耳目靈通的,提起現任同知來,持反對意見:「現在的同知大人聽說當縣令之時就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待咱們夷人百姓可也不差。可惜咱們都沒命在他治下。我家親戚在南華縣,家裡窮的叮噹響,前兩年二小子還在縣學上學呢,每年衣裳吃食總不會短缺……」
旁邊同鄉搖頭嘆息:「咱們縣學……哪有這樣好事?」
去的孩子們都是關係戶,幾時輪得上窮人家孩子上學了?
十里八鄉,各村夷寨,總有親戚往來,有些消息傳的飛快。況許清嘉在南華縣任了五年縣令,官聲非常的好,就沖著這一點,知情的百姓也願意前來州府探聽一番。萬一碰上個好官能解決他們眼前的困境呢?
不過近來各縣總有好事者傳謠,道是此次上面的官員恐怕會為了政績而故意坑害災民,有人信有人不信,因此等待的災民才會議論紛紛。
待許清嘉往搭好的高台上一站,便有差役敲著銅鑼靜場:「都靜一靜,聽同知大人講話!靜一靜!」
災民們餓著肚子上路,都餓的前胸要貼著後脊梁骨了,也就有點說話的力氣,鬧騰的力氣卻是沒有了。
許清嘉站到了高台之上,朝著下面的災民講話,大意內容是,今年年成不好,大家糧食欠收,官倉也不夠吃,但江南今年稻米豐收,糧食賤價,因此他想了個法子,召集了江南一幫商人,已經從江南水運了糧食過來,以成本價賣給災民。
下面九縣災民,也有聽得懂漢話的,便翻譯給身邊的鄉親們聽。這些災民聽得同知大人竟然要大家掏錢來買糧,頓時都炸了鍋,用各部語言開始咒罵,也有當場頹然坐到地上的。他們走了這一路,就盼著許同知靠譜點,能助大家度過災民。哪知道這同知大人與許多官員一樣,都恨不得將百姓骨頭縫裡最後一絲油水榨乾。
高台之上,許清嘉身後站著的尉遲修心中快慰,暗道許清嘉這是在一心找死,不過鑒於這位同知大人死意堅定,他就不拉他了,正好也遂了他的心愿!
雲南郡的其餘官員聽得這話,頓時面面相窺,該說這位同知大人是沒腦子呢不是沒腦子?百姓但凡有一點銀錢,能不拿去買糧嗎?難道寧可餓死都要省下銀子?
樓玉堂樓遠道還有段功曹等人已經不知道說什麼話好了,唯有高正一腔熱血跑來跟著許清嘉,哪知道才上任沒多久就碰上這樁事,呆站在場下一會,聽得耳邊百姓嗡嗡嗡的議論之聲,忽然之間心裡就升起了一點勇氣。
他跟著許清嘉遠非一年,眼睜睜看著他一路高升,政令通達,將一個縣治理的都快夜不閉戶了。無論如何,他是相信許清嘉的能力的!
聽著旁邊有人煽動百姓此刻鬧將起來,高正朝著身邊的差役使個眼色,那差役便過去將巧舌如簧鼓動百姓鬧起來的小子揪了出來,用跟粗麻繩綁了起來,扔在一邊。
百姓見得官府居然綁起人來,也有年輕血性的,立刻叫囂:「這不是在殺人嗎?!這是不想讓大家活了啊!」
居然引來附和聲一片。
許清嘉立在高台之上,聽著下面亂鬨哄一片,有夷人也有漢人,好在他天性記憶力超強,哪怕仍舊不會說夷語,但這幾年下來差不多的部族的夷語卻是聽得懂的。等大家鬧哄起來,他才朝著敲鑼的差役示意,那差役立刻繞著場中敲起了銅鑼:「靜一靜!靜一靜!許大人話還沒說完,等大會將話講完,大家再討論不遲!」
尉遲修心中暗喜,心道就算是講完也沒用了。
他這些日子就沒瞧見過許府有什麼商人前來,糧車更是沒有,別是這位同知大人還真想將九縣災民圈起來坑殺吧?
總歸他畫張大餅給大家,等百姓們感覺到自己受了騙,一口吃食沒有,恐怕……就不好收場了!
這才是他樂於瞧見的場景。
「各位鄉親,咱們雲南郡雖然種糧食不行,但產的藥材品種卻十分齊全,且由於地理原因,藥性十分的好。不瞞鄉親們說,本官舅兄就是做這生意的,一年總要往咱們郡跑個兩三趟,據說江南的那些藥商都很喜歡本地的藥材。因此,此次讓大家買糧,並不是拿現銀出來,而是拿采來的藥材來換!家裡現在沒有藥材的也不要緊,只要按著戶籍領了米糧回去,到時候按著糧價上交一定的藥材也行!如果實在采不了葯一時交不了,也不要緊,本官決定與這些藥商聯手,在雲南郡開始種植藥材,到時候就有醫藥博士以及藥商們派人前來教大家種植,這糧食就算是工錢了,都可以抵扣!」
下面百姓聽到這話,頓時又議論了起來:「許大人這話……是真是假?」
「反正是先領了米糧,又不緊趕著要銀子,就算是假的咱也不怕,到時候糧食吃到了肚裡,待來年收成好了也就不怕了。總歸過了眼前難關再說!」
本地官員聽得這席話,雖然還沒看到糧車的影子,可是皆面露喜色,高正更是仰頭去瞧高台之上那年輕的官員,只覺自己真是有伯樂之能,無意中就撞上了許清嘉這匹千里馬。
只尉遲修垂下來的袖中手指緊緊捏著昨晚熬夜寫好的奏摺,手裡的紙張都變形了,他卻渾然未覺,似不能置信許清嘉竟還有這招!
怎麼可能呢!
南詔夷邊歷來是個風俗古怪的窮地方,又因為百夷語言不通,風俗不同,極難治理,因此朝廷對此地的想法歷來就只是維-穩,只要穩定和諧就好,難道還指望著本地繁華起來不成?
尉遲修不知道本地的地理情況,其實在此之前,許清嘉也並不太清楚雲南郡具體都產哪些藥材,只知道大舅兄這幾年做藥材茶葉生意似乎挺順。家裡的經濟,他向來不管,只一心撲在公事之上,因此倒從來不曾過問過。
那日在書房裡見到胡厚福寫給胡嬌的信,只道已經聯絡了十八家江南大的藥材商,準備往雲南郡運糧,許清嘉也大吃了一驚。
在他的印象里,百夷之地就只是未曾開化之地,每年糧食產量不高,百姓常年掙扎在溫飽線上,初初接受雲南郡,他也心裡沒底。特別是今年年成不好,他忽然意識到,哪怕他有再大的決心要當個好官,可是假如連老百姓吃口飽飯都解決不了,怎能稱之為好官?
見到信,知道舅兄會代人送糧來,而且糧量巨大,足夠解決目前難題,他除了感激,還有疑惑,難道雲南郡出產的藥材真的能買來這麼多的糧食?
還是他家老婆胡嬌看不下去了,好生替他科普了一番雲南郡的地理知識。
別小瞧了這片地土,本地生產的藥材極多,有三七、砂仁、當歸、雲木香、黃連、茯苓、天麻、石斛、訶子、胡黃蓮、半夏、豬苓、穿山甲、麝香、冬蟲夏草、何首烏、龍膽、川貝母、珠子參,党參,紅花,雞血藤等等,藥用植物數千種,藥用動物數百種,簡直不勝枚舉。
偏偏雲南郡地理位置在大周偏僻,交通又不發達,大家身在寶山,竟然守著寶山餓肚子,當真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數月以來,胡嬌與胡厚福去信溝通,讓他諮詢江南大的藥材商,問問看適當的土壤,雲南郡有這麼多的野生藥材,是不是可以找懂行的藥材師傅問問,大面積種植。
糧食收成不好,如果能將雲南郡打造成一個大型的藥材基地,向大周朝各地的藥行輸送藥材,然後再從江南江北運送糧食來養本地的百姓,是不是可以解決本地糧食短缺的現狀
許清嘉被她描述的大型藥材供應基地給鎮住了,當時看胡嬌的眼神簡直是用膜拜學霸的眼神來看她,讓胡嬌的虛榮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太陽一點點升了起來,在高正抓了好幾個煽風點火的人之後,躁動的人群漸漸的安靜了下來,皆伸長了脖子瞧著遠處的官道。在許清嘉沉靜的面容之下,尉遲修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來。
雖然許清嘉沒有多說什麼,但只露出的隻言片語就讓他心驚不已。
假如雲南郡與江南的大藥材商聯手,開始大面積種植藥材,萬一解決了本地百姓的溫飽問題,他還帶領著百姓發家致富,到時候這份政績就算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他心裡暗暗思量,這才是個開始,一切還只是未知!
台下面,雲南郡市令領著兩名小吏走來走去,只等著糧隊前來。本地市場也不算寥落,常有南來北往的客商,有前來販運瓷器絲綢的,也有來此地買了藥材茶葉回去的,還有專走吐蕃道往那邊販運茶葉瓷器各種商品的,只是到底人數不算多。聽得今日同知大人的話,他對即將到來的市場繁榮充滿了希望。
做市令的,市場繁榮了,他手裡也就活絡了,至少油水不會少了。
反是本郡的醫藥博士裴子明是個葯痴,一聽要推廣種植藥材,他就喜的抓耳撓腮,只恨不得站到高台上與同知大人討論一二。
那邊廂,許清嘉吩咐各縣縣令帶著戶口簿以及差役們開始在各縣點名,核查人口,為發糧做準備。
日當正午,遠遠的已經聽得官道上車馬的聲音,漸漸的近了,目力所及,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糧隊,那高高的糧車在道路上行走,拉車的騾馬腳步疲沓,似乎已經走了很久的路,旁邊騎馬護衛的鏢隊各個精明幹練,腰挎短刀,鷹視狼顧。
看到糧車的時候,不少災民暗暗的咽了口口水,此刻哪怕是讓他們生吞米糧,也能吃得下去。更何況這是未來幾個月全家人的指望。那熱切的目光一直盯著運糧車,眼看著滿車的糧食被拉到了另外空出來的地方,由健壯的夥計們開始卸車。
胡厚福擦著汗,帶著十幾名藥商前來與許清嘉見面。
「妹夫,沒耽誤事兒吧?!」
初時接到妹妹的書信,見她出的這主意,他也是震驚了。妹妹的想法也確實嚇人了些。自古以來朝廷都重農抑商。江南也有地方種桑樹養蠶的,但那都是在房前屋後,也不會佔了農田。妹妹的主意似乎是要讓本地百姓都種藥材,朝廷會允許想到如今他妹夫已經執掌一方,胡厚福又放下心來。
不過他這幾年專做雲南郡的藥材,已經嘗到了甜頭,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利潤。只是野生的東西終究數量,特別是藥材又關乎活人性命,與一般的商品不同。若能供應充足,葯價降下來,於百姓卻是一件大好事兒。
胡厚福到底心性淳厚,做生意也不曾泯滅良心。
他試著與相熟的藥商相談,哪知道一拍即合,偶爾碰上個反對的藥材商,便換一家。反正江南之地藥材商人不少,最後聯絡了十八家,又在市面上收購糧食,折騰數月,總算將這件大事辦成了。
「大哥辛苦了!我替州府百姓謝大家一路辛勞,送了這批糧食過來!」許清嘉肅身與胡厚福前來的藥材商人行禮,那些藥材商人忙忙避開:「大人客氣了!雲南郡百姓能在大人治下生活,當是幸運!」
這些商人沒想到這位雲南郡同知竟然如此年輕。他們與胡厚福相識也才兩三年,只見他豪爽守信,想著他家妹夫是當官的,正五品的官員,想來年紀不輕了,哪知道見面之時才知想岔了。
至此,雲南郡的官員們俱是喜笑顏開,官商和諧,只站在一處看眼前盛景。許清嘉也不記介紹尉遲修給這些藥材商認識。只不過大家都是人精,見一眾官員對胡掌柜的妹夫極為推崇,此事又是他一力發起,便對尉遲修只是客氣,倒也沒多親近。
尉遲修心中憤憤,眼看著一隊隊災民按著戶口簿子分了糧,按了手印,旁邊記帳的筆吏一排排忙的額頭滴汗,場景十分火熱。分了糧的百姓們面對著大袋米糧,大家都腹中飢餓,扛又扛不動,便與旁邊糧車協商。
這些糧車乃是下了船之後就近雇的,錢都由十八家藥商付了,見百姓確實有困難,便讓這些夥計們趕車去送糧。才卸了糧車,在曠野之處啃了些野草,又飲了水的騾馬們都被套上了車,好幾家百姓拼一輛糧車,裝了分到的糧食往回走。百姓隨車,眼珠子都不錯的盯著自家的糧袋,生怕與別人家的混淆了。
尉遲修知此事已成定局,恨不得撕了手中奏摺,只推託站的時間久了些,有點頭暈,想要回去休息。
許清嘉並未抓住尉遲修的什麼把柄,只隱約覺得他似有不妥。高正抓的那些人都還沒有審問,只在人群里被揪了出來,嘴裡塞的嚴實。高正又做的隱秘,許清嘉與尉遲修都沒瞧清楚他下面的動作,此刻二人面上還是十分和氣的。
「這些日子大人跟下官一起忙碌,想是沒有休息好。尉遲大人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喝兩口緩一緩。下官年輕,在這裡照看著即可!」
尉遲修一夜未睡,心頭又急又氣,思慮著如何向賈昌交待,此刻面色確有不好,瞧著勞累過度的模樣,也不再跟許清嘉客氣,鑽進了馬車,很快就走了。
他走了之後,州郡的官員便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誇許清嘉這法子妙。不但解決了雲南郡目下的困境,就連未來的困境都一併解決了。
只要有了生財之道,不怕百姓們再餓肚子。
「此事也不是本官一人功勞,除了本官舅兄與這十八位江南熱心腸的藥商掌柜,還要大家齊心協力,才能辦成此事。僅憑本官一人,能辦成什麼事兒?!還要多謝諸位不嫌許某年輕識淺,都願意與許某共事,在此多謝諸位抬愛!」
他們跟著韓南盛多年,許清嘉卻是從地方上提拔上來的,若說全然服氣,那是假話。只不過這些日子眼瞧著他做事勤勉有條理,又很謙遜,處驚不亂,對他已有了敬佩之意。更何況他到底是考上榜眼的,沒兩把刷子能在殿試的時候被點為榜眼?
大家是一邊跟著許清嘉干,一邊掂量著他的辦事能力。
通過此事,倒讓雲南郡的官員們對許清嘉心服口服!
此刻,許清嘉身邊的藥商們都在胡厚福的帶領下去城裡尋個客棧洗漱休息了,發放米糧照看夥計之事都交給了管事。那些圍著的官員有的回城去忙公事,有的留下來幫忙,錢章總算能近前來複命了。
他上前來與許清嘉磕了個頭,歡歡喜喜的邀功:「大人,小的幾年沒見舅爺,一眼就認出他來。就只是這糧車有點重,走的慢了點,緊趕慢趕,沒耽誤大人的事兒吧?」
許清嘉這會兒閑了下來,心頭大石落定,便有心情開玩笑了,蹙眉道:「莫不是你路上偷了懶,怎的晚了半日?再晚半個時辰,恐怕民亂都起來了,到時候你的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敢跑來邀功?!」
錢章一聽,嚇的臉色都白了,「大……大人,小的一路之上就沒停下來過,一直……一直跑著去的……」他在南華縣見識過民亂,那時只是一個縣裡的幾個村寨的亂民,若是九縣災民亂起來,當真不敢想像後果如何。
高正忙了一會子,也過來複命,見錢章這可憐樣兒,「嗤」的一聲笑了,「瞧你膽小的,有我老高在,能亂起來嗎?!」他對平亂之事可是得心應手。
錢章見了他就跟見了救星似的,「我咋把縣尉大人給忘了?!」抬頭瞧見許清嘉的目光,緊趕著拍馬屁:「有許大人在此鎮著,就算是想亂也亂不起來!」
許清嘉都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回去歇著吧!」
錢章眨眨眼,這就……沒事兒了?
他真沒耽誤事兒?
高正朝他使眼色,他這才相信居然是同知大人在逗他,而且一本正經,偏他還信了。錢章頓時有種跟錯了人的念頭,話說還是夫人說話實誠,從來都不忽悠人,雖然暴力了些。
許大人這種一本正經忽悠人的毛病……真不太好!
等錢章走了,高正將自己逮到的幾個人向許清嘉回稟,許清嘉吩咐他:「問出他們的名姓,看是不是這九縣百姓。如果不是,就關到獄裡好好的查。進城的時候弄個馬車塞進去,別讓人瞧見,辦的隱秘點。」
若是九縣百姓還好,只當他們是餓昏了頭,瞧不清形勢,這才上趕著跟官府做對。假如不是九縣災民,那就居心叵測了。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
真是好期待將來撕破臉皮,許大人用政績刷上去,將老賈跟他家的走狗一路啪啪打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