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孫在王府的日常,王老夫人才算是將一顆揪著的心放了下來。
她最怕是寧王妃對小貝不利,而眼前這種處理的方式,就連她也要對寧王妃生出感激之情來。
寧王妃只是將小貝推的遠遠的, 而不是圈在後院養廢(這也要看寧王答不答應),但是事實上一個嫡母對側妃所出的孩子想要做些什麼,而恰好這個側妃就早早仙逝,那就基本沒有不可能的事兒。
如今這樣,卻是最好了。
小貝被王老夫人攬在懷裡,讓他忍不住想起遠在雲南的另外一個婦人的懷抱,都是一樣的溫暖,雖然味道不同,但他能感覺得到都是真心真意的疼愛她。
在愛他的人面前,他決定說實話。
「外祖母,母妃為何不喜歡我?不讓我跟弟弟玩?」
王老夫人沉默了。
她做好了孩子在寧王府受委屈並且也有可能會被捧殺養廢的準備,而且也決定拼著自己一身老骨頭,必定要想辦法提點這孩子,但她還沒做好準備讓孩子認清楚這世界的殘酷性。
要告訴他寧王妃不讓他跟嫡出的弟弟玩是因為怕他出手害了自己的弟弟嗎
如果說曾經在女兒去了的那些日子裡她最為牽腸掛肚的是這個被寄養在遙遠夷邊的外孫,那麼在第一次見到他之後,她對撫養小貝的那家人是充滿了真心的感激,不比如今對待寧王妃的感激之情差上多少。
看得出來,小貝被教養的很好,一點也沒沾染上什麼不好的毛病。就連王老爺子考校過小貝的功課之後也對養他的這家人讚賞不已:「這孩子讀書識字樣樣極好,性子又清正溫厚,撫養他的那家人必定也是極為妥當的人家。」
王老夫人曾經旁敲側擊的問過小貝,關於他的養父母事情,名姓人家之類。
但朝中關係複雜,各成一派,寧王在邊陲十幾年,深知朝中的渾水不好趟,而他雖然手握重兵,但說到底身份敏感,只是個不得勢的親王,因此早早就告誡過小貝,不要在別人面前講養父母的事情。
小貝牢記此事,哪怕王老夫人問過好幾次,都沒從這孩子嘴裡聽到一星半點許家的事情。
王老夫人思慮再三,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要告訴這孩子事實的真相。
不過,武小貝的反應還是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哆嗦著嘴唇,整個人都有點被嚇傻的要懵了的感覺:「母妃……母妃是怕我害小弟弟嗎?」
那種含冤莫白的巨大的憤懣瞬間就佔據了這孩子的內心,他有一瞬間極想哭著去求寧王殿下將他送回雲南郡去。只有離的遠遠的才能表示他從無此心!
「外祖母,你也覺得我會害小弟弟嗎?」他哆嗦著,朝後大大退了一步,被王老夫人說出來的真相給嚇著了。
王老夫人目光里都是隱痛,已經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淚來:「外祖母怎麼會覺得你是那樣的孩子?」即使將來在權力的漩渦這孩子不知道會變成那種樣子,亦或是將來真有一天對寧王妃生的嫡子動了殺機,那也是將來的事情。可是眼下,他確確實實是個清白無辜的好孩子!
似乎是王老夫人的話終於給了武小貝一點安慰,他終於哭著撲進了王老夫人的懷抱:「外祖母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了小弟弟!外祖母你要相信我!!」孩子哭的很傷心,那種被人誤解卻不可言明,哪怕就算言明了,他向寧王妃保證了,可是還是隱隱覺得寧王妃一定不會相信他的絕望!
武小貝從來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有這種感受。
他所以為的一家人,就是許家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溫暖。哪怕回到了寧王府,已經漸漸明白,在許家度過的許多年的幸福歲月,對他來說就跟撿來的一樣,是一種意外之喜。
但縱然如此,他小小的心靈里還不懂人心的險惡之處,不懂得如何處理別人對他惡意的揣測,自己更不曾有這種惡意揣測的能力。
這是他再次進入長安城,學到的第一課。
不要輕易的將別人的意圖用善意來解析。
那天晚上他回到王府,坐在燈下給許清嘉與胡嬌寫信,以一個半是成人還是孩子的語氣與養父母探討這種人心的險惡之處,他如今既已察覺出了高處的孤寒,但卻還是需要從一直信任的人身上來汲取溫暖,還不曾學會自己取暖。
這些後院里的小事情,他連寧王都不願意告訴。
在他的心裡,自己的父王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武小貝認為他的父王最快意的人生是在縱馬疆場,勇斬敵酋之時,是在定邊軍營里那些永祿口裡的傳奇故事裡面,而不是用來處理這些後院瑣事。
經過一個下午的痛苦打擊,他在深夜裡獨自思索,又細細的寫完了給養父母的信,再給許小寶寫信的時候,忽然之間就生出一種「我已經長大而你還在童年」的感覺,他那經過痛楚歷練的小小心靈里陡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自豪感:看吧這麼複雜的局面我都能夠處理,哥哥我已經比你厲害了許多!
這種成長的陣痛,總是伴隨著孩子對現實一步步失望,認清了掩蓋在虛幻面紗下的現實的猙獰面目。
小貝再去正院請安,已經是數日之後了。
他目光平靜,再不往幼弟那邊多瞧一眼,只平視著寧王妃,心裡還將她端莊的面容,以及頭上精緻的首飾打量了一番,與心中的娘親暗暗對比了一下,然後莫名覺得,還是他娘親最美麗最親和。
而他也再一次清醒的認識到了,面前這高高在上的女人雖然是他名義上的嫡母,但是事實上他們是真的沒有一點母子情份。雖然他曾經在離開雲南的時候,被胡嬌再三叮囑要對嫡母恭敬孝順。
他心裡也不是不曾升起過一點對寧王妃的孺慕之思的,還記得那一年他回來,寧王妃帶他進宮,在福坤宮裡親眼目睹了宮女被打死的場面,那時候寧王妃緊握著他的小手,他曾經天真的以為那就是寧王妃給予他的溫暖。
現在,他那一點點感激與孺慕之情被寧王妃在悄無聲息間就給抹殺了。
等到武小貝出去之後,寧王妃問身邊的嬤嬤:「今日他怎麼這種眼神?」一個小孩子直眉愣眼的瞧著她,目光也不太討喜,總之讓她很不舒服。
嬤嬤知道寧王妃的心事,便笑著安慰她:「王妃沒瞧見今兒小郡王都不曾瞧一眼哥兒?奴婢倒瞧著他似乎不太注意小弟弟了。」
寧王妃這才大鬆了一口氣,「只要他不盯著我兒,哪怕心裡再轉什麼主意呢,我都不怕!」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意之中將這個曾經天真並且對她以及她的孩子保有最大善意的孩子遠遠的推開了。
不過即使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所在意的唯有自己的兒子,以及一切危及到自己兒子地位的人與事。
武小貝一步步從寧王妃的院子里走了出去,腳步輕快,似乎將一件壓在心頭的大石頭輕鬆的拋在了身後,他甚至有心情去瞧路上種著的牡丹,還招呼永喜:「永喜你來瞧,這朵花真漂亮!」他低下頭來,嗅到了花兒散發出來的芬芳,到底還是孩子,對一個院子里生活但形同陌路且也許會是隱形敵人的這種處境,心理上還有點調適不過來。
他眸中湧上一陣淚意,但還是將之壓了回去,然後輕輕從那正在盛開的牡丹花面前走了過去,徑直朝著前院而去。
永喜一直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小步子邁的穩穩的,身上穿著郡王服色,背著小手走路的樣子跟寧王有幾分相似,倒讓他產生一種小貝長了一大截的感覺。但他其實日日服侍在小貝身邊,知道他事實上並沒有長高,反而因為最近似乎憂思過甚,衣服都寬了許多,倒將在雲南郡給養出來的一身圓滾滾的肉給無意之中減了下來,臉上的稚氣便一下子就沒了,顯出一種少年老成的表情來。
明明他才十歲而已。
這一年的秋天,雲南郡又一次迎來了豐收。
而許家也迎來了第三個孩子,胡嬌懷孕了。
自從小貝走後,胡嬌有一陣子招呼許小寶,都要「小寶小貝」的連著喊,這個習慣過了兩三個月才開始漸漸改變。
府里只有兩個孩子,許小寶也心情不好,胡嬌為了讓兒子打起精神來,索性將許珠兒也放去前院讀書,有這個小丫頭在許小寶面前鬧騰著,將他的注意力往旁邊移一移,說不定他就能度過這段時間了。
許小寶似乎也默認了母親的這種做法,每日裡帶著妹妹上課,除了要負責自己的功課還要負責妹妹的功課。
不過許珠兒毫不領情,拿著毛筆塗出來滿篇的墨團團,對軟綿綿的毛筆似乎恨上了,又因為自己不能掌握,與哥哥寫出來的字有著天壤之別,好幾次都恨不得撕了紙不學習了。
許小寶回頭就跟娘親講起此事,話里頗有種長兄風範,認為當娘親的太過嬌慣許珠兒了,才讓她有了驕縱之氣,居然不愛惜筆墨。
胡嬌只差喊一聲冤枉了:明明慣壞這丫頭的是你爹好不好?!
她對小丫頭還是頗為嚴厲的,但架不住嚴母慈父,許清嘉對閨女當真是寵的不行。小丫頭在她面前還好,但只要在許清嘉懷裡,就連語調都不一樣了,軟綿綿嬌滴滴,無師自通學會了撒嬌這個技能。
有時候胡嬌都覺得自己是後媽。
後媽在得知閨女竟然有罷學的念頭,索性帶著她出門做客,去了高家。
在見識過了高小娘子五個手指頭上的針眼之後,小丫頭瞬間就放棄了罷學的念頭,準備回去就做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學生。
高小娘子已經九歲了,去年就開始學針線了。
高娘子提起這事來還替閨女有點惋惜:「已經有點晚了呢,學的早的四五歲就開始學針線了,到了九歲已經要學繡花了。」
這話不僅嚇壞了已經六歲的許珠兒,還嚇壞了帶著閨女前來觀摩的胡嬌。
她的針線活如今還停留在做衣服的水平上,孩子們的中衣以及許清嘉的中衣都是自己做的,真要繡花那可就是難為她了。
許珠兒從高家回去之後,看著自己白白胖胖的小手指,悄悄跟胡嬌抱怨:「娘,我覺得高家嬸嬸定然不是高家二姐姐的親娘,不然怎麼讓她扎的滿手是洞?」
胡嬌眼神複雜的瞧著自家這無法無天的小丫頭,很想告訴她:孩子你真相了!
不過考慮到將來她學針線的時候,在這小胖手上扎幾十個針洞是在所難免的事情,到時候說不定自己也要被冠上個後娘的帽子,索性不告訴她真相了,只摸摸她的頭,讓她自己選擇。
「珠兒是準備學寫字讀書呢還是準備去學女紅呢?」反正總是要學一樣的。
童年固然美好,但只留下純玩,連點痛苦的學業都沒有,那也過的太沒有什麼印象了,將來回憶起來童年裡就剩下傻吃傻玩,胡嬌都要嫉妒自己的閨女了。
許珠兒再回到課堂之上,就端正了學習態度,不僅是寫墨團團十分用心,就連先生給小寶講的她聽不懂的課,自己也努力支棱著小腦袋去聽,哪怕聽的滿腦子漿糊,東倒西歪的打磕睡,也不敢回後院去傻吃傻玩,就怕被親娘捉著學女紅。
許清嘉有幸在百忙之中目睹了閨女在課堂上的表現,回來還問起胡嬌:「珠兒是不是睡不夠啊?怎的坐在課堂上還在打瞌睡?以後還是讓她多睡睡吧,孩子還小呢。」
直恨的胡嬌恨不得在他腦袋上拍兩下:「再睡下去,你閨女就成個小懶蟲了。」她那完全是聽不懂好吧?!
本地人民沒有什麼夜間娛樂活動,不似蘇州府還有夜市可逛,大家都是天黑了就洗洗睡了,只有胡嬌有時候要守著燈等等在外辦公的通判大人,孩子們寫完大字都是早早被送上床的,完全沒有睡不醒這一說。
等到城裡最有名的張大夫確診了胡嬌再次有孕,通判大人破天荒的請了眾同僚前去酒樓喝酒,名義上是慶賀今年豐收,但瞧著通判大人春風得意的模樣,好多人都在私下猜測他請客的動機不純,還悄悄打賭。
「難道是通判大人納妾了?」男人之樂,最美莫過於左擁右抱三妻四妾了。
想來通判夫人看的緊,通判大人好不容易納個妾,說不定是怕在家裡擺酒礙了通判夫人的眼,就索性在外擺酒慶賀了。
也有人還記著通判夫人的兇悍,特別是段功曹對這事兒最有發言權:「你們瞧瞧通判大人最近走路姿勢正常,坐下去也毫無痛楚,就應該不是納妾了。」不然通判大人的尊臀肯定早就保不住,被錐子戳成篩子了!
還有人大膽猜測:「難道通判大人置外室了?」
這是當下許多家有悍妻的男人們的普遍作法,妻妾不能共存,索性在外面買了宅子另置外室,令得妻妾不得相見,就相安無事了。
段功曹再次打碎了眾人的猜測:「聽說通判家裡的銀子都握在夫人手裡,許大人哪裡來的銀子置外室?」況且他膽子那麼小,怕老婆怕的要死,哪有置外室的膽啊?
還是府君大人傅開朗開竅,最近家裡有一小妾懷孕,他倒是一語中的。
「別不是許夫人有喜了吧?」
眾人面面相窺,忍不住對府君大人敬佩不已。要說還是府君大人心思敏捷,也就這個答案最為合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