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嘉對自己這位座師許棠其實並無多少好感。不過他如今也不是天真少年,官場又是個名利場,就算他心懷天下,也沒傻到與座師做出決裂之事,招來不好的罵名。
時人遵師重道,待座師皆十分敬重,就算心裡如何,面上也要過得去。許清嘉身在官場,就不能夠例外。
好歹許棠就算不喜歡他不願意提拔他,只要在關鍵時刻不要落井下石就已經很不錯了。
尚書令府上的僕人聽到是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許清嘉又隨手給了他們賞銀,跑起來速度飛快,還請了他在門房裡坐著等候。
許清嘉尚記得自己當年高中榜眼,前來尚書府拜謁座師,因為不曾打賞僕人而遭人白眼,後來在許棠面前始終不得重視,沒想到今日前來只出點銀子,就換來這效果,他也覺得還是銀子的面子大,而非是他如今的身份面子大。
許棠今日恰在府里休沐,自聖上批了房衍之的奏摺,欽定了許清嘉任御史中丞一職之後,他在就盤算著自己這門生幾時會上尚書令府來。
他連對策都想好了,若是他不肯前來,自然要給許清嘉弄頂不敬恩師恃才傲物的帽子戴戴。若是真來拜謁,又該如何施恩。等了好幾日,今日終教他等到了。
許棠可不會承認當年是自己小瞧了這小子。等到小廝引著許清嘉到了書房,打了帘子許清嘉從外面進來,將禮單奉上,又向他行禮,許棠便換了個欣慰的神色,「出去歷練了這些年,到底是出息了!」這話說的,聽著就透著一股師尊長者望徒成龍的味道。
許清嘉還要客氣一句:「托座主的福!」
有僕人上了茶,許棠便以過來人的身份略微提點一二,不過是些新近入了官場需要注意的,多是不要恃才傲物,要謙遜低調之語。許清嘉亦一副點頭受教的模樣。
如果當年他將將高中授官,許棠但有此語,他心中定當不勝感激,可惜時移世易,如今他已經在宦海里沉浮數十年,期間起起落落已視做尋常,再得到這等官員入門指導,非但不會感激,只會加倍覺得厭惡。
許棠之尊,也不會將一名門生的喜怒放在心上,處於他的位置,但有多少人搶著巴結,更何況這還是他自己的門生。但凡他給三分顏色,恐怕門生都要感激涕零。
最後他還要道:「老夫估摸著,以你的秉性,當是剛正不阿的,去了御史台之後定然能夠大展鴻圖,因此當日聽說你回京述職,就已經替你謀劃好了!”
許清嘉雖然內心並不會覺得以許棠的為人就會為自己奔走謀劃,但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他自然還是得做出個感激涕零的模樣兒來,重新起身對著許棠致謝。
「多謝座主為弟子籌謀!」
許棠倒十分寬宏:「你我師生,倒不必如此生分。」
許清嘉心裡禁不住嘀咕,他去吏部的時候,吏部尚書也曾親自接見過了他,還旁敲側擊的問起他在朝中的人脈背景,再加上他授官之事端的迅速,比之朝中有人的傅開朗還要快上許多,就連許清嘉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想:此事會不會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如今許棠出說點明,這是他為自己奔走謀劃的,許清嘉就不能不領受他這一份情。不管事情真假。
從尚書令府里出來,許清嘉一路都在想這回事。他身後跟著永壽,見主子一臉沉思,也不敢打攪,只小心跟著。
等到了家裡,許清嘉就決定暫時將這件事丟到腦後。總歸許棠有沒有提拔他都不重要,他目前也沒有與許棠撕破臉的打算。只要面上承了他這份情就好。至於怎麼做官,自然還是按著自己的原則來。
他一路進了內院,才到了正房門口,就聽到房裡的歡笑聲不同尋常,似乎夾雜著一個分外熟悉的聲音,立刻掀簾進去,房裡笑鬧著的大人小孩都轉頭朝他瞧來,然後便瞧著已經長了一個頭的武小貝朝著他笑著迎了過來:「爹爹——」
許小寧一瞧,這還了得。平日哥哥姐姐叫爹娘,也沒有撲上去的道理,怎麼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倒好似要撲到爹爹懷裡去,他立刻邁開小短腿沖了過去,直撞到許清嘉身上去了,兩隻小胖胳膊緊摟著許清嘉的雙腿,轉頭朝著已經靠過來的武小貝警告:「這是我的爹爹!」
方才跟他搶娘都已經夠不要臉了,這會竟然還想跟他搶爹?!
小貝以及胡嬌並許小寶許珠兒都轟然大笑,就連許清嘉方才滿腹心事也被這小鬼給鬧騰的煙消雲散,隔著這小鬼的阻礙伸長了手臂摸了摸武小貝的腦袋,十分欣慰:「小貝倒是長高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到手掌下面少年的骨胳並不纖弱,那笑容就更親切了,轉頭便向著許小寶插了一刀:「我怎麼瞧著小寶比小貝要矮一點呢?!」
許小寶哀嚎一聲,以掌掩面,恨不得撲地!
自從小貝進了門,他的身高已經被提及了不止一次,這簡直是往他心口上插刀,真的是親人嗎?!
胡嬌被他這模樣逗的樂不可吱,又召手喚武小貝:「小貝到娘這裡來!」已經像只小猴子似的正努力吭哧吭哧往許清嘉身上攀的許小寧聽到胡嬌這話,嗖的扭頭,都快哭出來了:「娘——」這會兒是霸佔爹好呢還是霸佔娘好呢?
武小貝作勢往胡嬌身邊挪幾步,這小子立刻從許清嘉身上躥了下來,要往胡嬌身上纏,許清嘉算是瞧出來了,一大家子這會兒都在逗這隻小猴兒。
原本許家人就易於相處,又有多少年少時的情份在,就算是分開了兩年,到底一直有書信聯絡,也不見生疏,這一日武小貝在許家用過了飯,眼瞧著太陽都快要下山也還是不想回去,最後索性打發了府里的侍衛回去稟報寧王,說是要住在外面。
那侍衛回去之後,恰巧寧王已被召往宮中伴駕,寧王已經跟著傳旨太監走了。而護衛前去尋寧王沒等到,卻撞上了來前院瞧兒子的寧王妃。
她本來是準備路過書房,順便瞧一眼寧王的。
見武小貝的侍衛跟沒頭蒼蠅似的在寧王外書房門前轉圈圈,那侍衛奉命保護小貝,怕萬一他在外住宿出了差池,自己恐要擔責任,只求著寧王能早點回來請示,也好將小貝帶回來。
寧王妃見武小貝的侍衛在寧王外書房門前轉悠,既然已經走了過來,便詢問那侍衛。
那侍衛原本不願意說,但是寧王妃是府里的女主人,而武小貝說到底也是王妃的兒子,便將武小貝在外宿不準備回來之事稟報了寧王妃。
寧王妃是知道武小貝寄養在雲南府的一位官員家裡,只不過具體的寧王不曾仔細說過,她又不大上心,便不曾過問。如今聽得侍衛提起許府,便留了心,仔細問過了,聽說是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還是從雲南郡回京述職,她便心裡有數了。
而且又是寧王同意去的,她就更懶的管了,只囑咐那侍衛回去好生照料著。
等到回到後院,她想了想,還是派了個丫環回自己娘前去遞了個信兒,想要讓娘家人仔細打聽一番這位許中丞。武小貝到底年紀不大,若是教養他的這位許大人一家是功名利祿心極重的人家,那她還是要遲早防範了。
寧王卻不知寧王妃私底下這番舉動,此刻正在宮裡,陪在今上身邊。
今上眼睛這一年裡越發的花了,看起奏摺來速度慢了許多,偏國事如今又不能丟給太子分擔,不說太子的身子受不受得了,就算是虎視眈眈的後族也讓他不放心。因此這一年間他常召了寧王在宮裡給他讀奏摺。
旁人瞧著這是天大的榮寵。甚至東宮許多宮人都在暗底里考量今上對寧王的偏愛,就連後宮之內的皇后也好幾次召了寧王去共述母子深情,弟兄情誼。
可唯有寧王自己知道,他這是被今上架在火上烤,如刀尖疾走,稍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
但就算如此,他也後退無路。
如今邊疆平定,吐蕃來朝,表達了臣服大周,原以大周為尊的意願,他也沒道理常年再駐守夷邊。
這一場風波,竟然是避無可避。
朝堂之上的暗涌,新出爐的御史中丞大人還沒感受到,還沒到他第一次上朝的日子。他如今也只是在吏部備了檔,去了御史台報道了一下,與上峰御史大夫以及下面的同僚們要了個招呼,然後等著官袍趕製好了之後,才有機會見識大周朝政權的中心。
他的上峰御史大夫仲嘉祥是個年約五十齣頭的老先生,說話不緊不慢,瞧著十分的好說話,絲毫也沒有因為自己原來的副手蔣文生因為許清嘉被擼,如今許清嘉坐了蔣文生曾經坐過的位子而對他有絲毫的芥蒂。
許清嘉也對這位老先生擺出應有的敬重之意,初次見面倒也融洽。
反倒是令他十分沒想到的是,許清嘉在御史台竟然還見到了另外一位:蔣文生。
這位見到他臊的臉都沒地兒放似的,行完了禮以後,只乾巴巴的稱呼了一聲「中丞大人——」就再無他話。
御史台人員不少,有關蔣文生被擼官的事情大家都約略知道一二,如今聖上還把許清嘉送到了御史台來當御史中丞,都大感有趣,有那以前在蔣文生手底下的官員對這位上峰也略有點意見,如今品級又比蔣文生高,自然在言語上少不得擠兌一二。
蔣文生從來沒想到自己當初聽信一面之詞而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如今更是悔之晚矣!
卻說武小貝在許府里住了兩日,還沒玩夠終於還是被胡嬌催著回去了。
她是成年人,知道武小貝在寧王府里只是側妃所出的庶子,就算得寧王歡心,可寧王府後院還有王妃呢,他一個庶子數日不歸家恐怕不好,便只能哄勸他回去。
「小貝先回去住幾日,等休息了再來跟哥哥妹妹玩,家裡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可你若是數日不歸家,恐怕……也不好……」
武小貝其實滿心的不願意回去,他在寧王府的日日夜夜裡無數次的想過,假如他是許家的孩子該有多好。寧王雖然是大英雄,但大英雄實則大多都是讓大家仰慕的,而不是跟他有父子情份。
寧王固然待他不差,可是他太忙了,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好不容易回府里來,也還有絡繹不絕想要前來拜訪他的人排著隊等著他,能分給武小貝的時間少之又少。
寧王妃就更不必說了,那是三郎的母親,與他沒什麼關係。
他是委實覺得寧王府雖然華堂高屋,但卻清冷的過頭,好像一年到頭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王府里生活。就算生活之中有個宏哥兒在面前,也抵不過這華堂高屋的清冷孤寒。
武小貝內心裡十分渴望能夠每日有父母兄弟姐妹陪伴,大家和樂融融的相處在同一片屋檐下,房子小點不要緊,院子小一點也不要緊,只要溫暖就好。
「娘,我再住兩日嘛!」他挽著胡嬌的胳膊,準備再磨纏兩日,但接觸到許小寧投過來的目光,這小子一瞧見他纏著娘親就必定要跑過來,眼見著許小寧已經甩開了小胳膊小腿跑了過來,他立刻鬆開了胡嬌的胳膊,將雙手舉高,仰頭望天,似乎方才什麼也沒做。
原本跟海哥兒一起玩的許小宋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歪著小腦袋來瞧武小貝,見他行為十分規矩,雙手舉的高高壓根不曾靠到娘親身上,就又緩緩的縮回了小腳。
胡嬌撫額,在武小貝腦門上敲了一記:「你就鬧騰吧!還不快回去讀書習武,回頭休息了再過來!」見武小貝面上似乎有了委屈之色,她又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生硬了,立刻安撫他:「乖,等你下次來娘親給你做好吃的!」
武小貝這才不情不願的上了車,胡嬌又令人將廚房裡做的他自小喜歡吃的點心裝了一盒塞進了馬車裡:「這盒點心等你肚子餓了可以當宵夜。寧王府里也不缺點心,肯定比這個味道好,不過這裡面都是你喜歡的。」
武小貝面上這才有了一絲笑容。
胡嬌身邊,許小寶與許珠兒都跟他話別,唯獨許小寧倚在胡嬌腿腳邊,笑的十分得意。
小傢伙的得意溢於眼表,一雙大眼睛都快放出光來,似乎巴不得他滾蛋,武小貝將腦袋從馬車裡探了出來,朝著許小寧揮手:「小寧乖乖的,過幾天哥哥就來找爹娘了啊!」
許小寧面上的得意瞬間就沒了,小傢伙還以為這個哥哥從今天滾蛋了以後就不再回來了呢,哪知道他還要回來!
馬車緩緩啟動,許小寧抱著胡嬌的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此刻,許清嘉正在御史台與同僚們進行親切友好的會晤,並且仲嘉祥還特意派了人帶著他在御史台各公事房裡轉了一圈,也算是熟悉環境外加熟悉同僚。
他還不知道家裡已經送走了武小貝,計劃著等從御史台出來之後,就去街市上買些好吃的回去,讓孩子們一起樂呵樂呵。
武小貝回了寧王府之後,寧王已經回來了,正倚在榻上看書。他這兩日留宿宮中,回來聽說武小貝也還沒回來,倒也不驚訝。見到兒子便覺他情緒很好,大約是以後都能見到許家人了,武小貝就算是被胡嬌催著回寧王府,心裡其實也是很高興的。
他纏著胡嬌不肯回來,不過是藉機撒嬌而已。
十二歲的小少年已經不好意思直白的撒嬌,便只能在小事上與胡嬌拗著,看著她苦口婆心的勸自己,心裏面都是美滋滋的。
回來的路上,他揭開點心盒子,看到盒子裡面全是他從小愛吃的糕點,心裡頓時暖呼呼的。
長安城的點心,比之雲南郡的只會更精緻,尤其是寧王府的點心師傅自然也是頂好的。可惜就算是再好的點心師傅,做出來的點心也不是他自小吃慣了的那個味兒,總歸讓他覺得差了點什麼。
況且,寧王妃只管供應,可無暇關心他的口味咸甜,寧王又是個在邊疆多年的,在吃食之上一慣是能填飽肚子就行,並無多大講究,雖然隔了兩年未見,武小貝還是又重新感覺到了被人牽掛重視的溫暖。
他在許家之時,跟許小寶同榻而眠,聽得許小寶說他離開雲南郡的一年裡,家裡的氣氛都怪怪的,無論是許清嘉還是胡嬌都有幾分失魂落魄,他自己就更別說了,後來胡嬌生了許小寧之後,這種低沉的氣壓才漸漸的好了。
那時候正是半夜,房間里黑漆漆的,許小寶講的渾不在意,只是隨口聊天,聊到了雲南郡的舊事,就順嘴說了幾句,但在他瞧不見的地方,武小貝卻怔怔瞧著黑漆漆的帳頂,眼角有熱熱的東西滾落下來。
武小貝就在想,小寶是多麼幸福,他永遠也不知道他所擁有的是自己多麼渴望的東西。
寧王見到兒子,也約略問了幾句許清嘉夫婦的日常,待聽得許清嘉也快要上任了,便微微一笑,又催武小貝:「你也數日未回,去後院跟你母妃說一聲。」
武小貝將點心放在了他書案上,狡黠一笑:「父王,這點心就放在這裡,不然讓宏哥兒那小饞鬼看到萬一連盒子都提跑了!」
寧王聽得這話不禁笑了:「要不要給你三弟拿幾塊?!」他本是無心之語,話音才落便見小貝一臉的為難:「這吃食……比王府里的點心粗陋多了,三弟恐怕吃不慣。」那說完似乎又覺得這話不對,立刻描補:「父王,這是我娘親特意給我裝的,我可捨不得分給二弟三弟吃!」
卻又成了個貪吃小子的模樣。
以寧王妃防備的模樣,聰明如武小貝,哪裡敢拿吃的給府里的三郎?就算是平日見到三郎,兄弟倆也只是客客氣氣打聲招呼,從來不似宏哥兒一般直接撲上來要粘著他。
雖是一府里的兄弟,到底還是分出了親疏。
等到他走到了門口,寧王問出最後一句話:「小貝,你母妃待你不好嗎?」怎的提起要給三郎分點點心,小貝神色都變了。
寧王忙歸忙,可是有時候偶爾全家在一起吃飯,他還是覺得……似乎寧王妃與小貝之間相處的似乎不是特別融洽。
他是從宮庭里出來的,就算是自己對皇后,也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只不過宮裡的鬥爭尤其慘烈,都不管你眼睛盯沒盯著那張寶座,只要身為皇子,就會被人自動打上盯著寶座的標籤,而小貝與嫡子之間,其實並沒什麼實質上的利益衝突。
小貝是許家夫婦教養長大,理應不會與弟弟爭奪王府繼承權。而嫡子是要請封世子,將來繼承寧王府的。
既然小貝沒有爭鬥之心,那麼他理應與嫡子能夠愉快相處的。
況且從寧王帶著小貝回來之後,就向寧王妃保證過,嫡子將來是要襲親王爵繼承寧王府的。他是覺得自己對小貝的寵愛會讓寧王妃心生不安,這才出言點撥寧王妃,好讓她對其餘庶子們不必生出別的心思來。
小貝面上堆疊起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來:「父王你想多了,母妃待我十分的好,從不曾短了我的吃喝份例。」只是不親近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原本就是不自己的娘親,武小貝也沒覺得寧王妃這樣有什麼不好。
再說大家都相處兩年了,也相安無事,這樣多好。
寧王見狀,便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讓嫡妻跟庶子們相親相愛的生活,除非他病糊塗了,不然這種天真的念頭還真不應該在他腦子裡出現。
只不過大面兒上都要過得去,只要不在他的府里出現黑心爛肺的齷齪事兒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有事出去了,回來晚了,所以少寫了三千字,明天一定補回來。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