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不過一月,寧王先砍了數百人的腦袋,又抓了數百人投進了大牢,朝中震蕩,皆不知其意。
許棠賈昌費盡了心思都不知原因,又被今上訓斥,傅溫從太子處也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頓時彈劾寧王的奏章就跟雪片一般飛向了皇帝案頭。
不過寧王的行為卻不曾因為彈劾而有所收斂,相反,按照國舅的說法是越來越囂張了。他派兵前往城門口守著,但凡有各地派往長安合帳的官員一進城就被帶到了一邊去搜身,只要搜出蓋著印鑒的空白帳務報表,立刻就被抓了下獄。
整個御史台的御史們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各自背後都有背景,從御史大夫牟中良到下面的御史們,大部分都彈劾寧王濫用軍權,私調禁軍胡亂抓人,諫言今上一定要從嚴從重處罰寧王,只有數名寧王一系的言官替他辯護,但人微言輕,很快就淹沒到在了一大群言官討伐的口水之中,消彌於無聲。
無論是打嘴仗還是打群架,到底還要人多力量大。
偶爾出現個把橫掃一大片的官員,那也得殺傷力極為巨大才行。
季成業就是其中翹楚,殺傷力遠遠高於御史台的其他言官,但他從不輕信妄言,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是不肯輕易去彈劾某人的。他是個有原則的言官,只除了對待女婿三皇子比較無理取鬧一點之外,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理智。
不過事情發展的過於離奇,季成業心中就跟貓抓一般急欲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後按捺不住,將許清嘉堵在回家的路上,就要揪了他去喝酒,「許尚書升了官,下官還沒向大人道賀呢,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官作東,為大人升遷慶賀。」
許清嘉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子,隔著官服都能感覺到他欲知真相的堅定決心。
「我又逃不掉,你就不能將我鬆開一點?!」許清嘉苦笑,這個固執的傢伙,恐怕憋了好些日子了吧?!
自從寧王開始帶著禁軍抓人,許府門口日日都被堵的嚴實,這些人極想橇開許清嘉的嘴,奈何這一位的保密功夫做的極好,至今還沒透露出任何口風。
許多人見從許清嘉這裡打探不出什麼,轉爾又將目光投向了許府家眷。這一陣子胡嬌在外面的應酬也多了起來。
相熟的人家皆來請她,推又推不掉,胡嬌去了也只是裝傻,一問三不知。
「……真有這事兒?我家夫君回來從不曾提起,我也深居簡出,若非大夫人今日提起,我還不知道呢。寧王這是要做什麼呀?」一臉天真無辜外加好奇。
眾婦人默:是啊寧王到底要做什麼呢我們也想知道啊?!
今日乃是國舅授意,傅老夫人特意喚了傅二夫人前去交待,由她出面請了胡嬌前來赴宴,又邀請了一幫親近的傅系同輩官眷前來作陪。
以前各處有宴,胡嬌至多坐在中席,但自許清嘉陞官之後,她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今日宴請的官眷們年紀皆同她差不多,但夫婿的品級沒有一位與她地位相當,一不小心胡嬌就成了首座之上的賓客。
乍然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胡嬌頗不習慣。
作陪的傅大夫人與她關係並不親近,傅二夫人又坐的離她比較遠,聽到她這話頓時低頭抿嘴笑了一下。
胡嬌別瞧著年輕,卻不是那起子沒禁過事兒的,有點事兒就張揚的到處都是。從婆婆交待這件事情開始,她就心中微哂,這件事情多半不能達成。
國舅對傅開朗多有不滿,認為這個兒子跟自己不夠貼心貼肺。事實上父子二人政見不合已非一日,自傅開朗回京之後父子二人吵了也不知道有幾回,回回氣的傅國舅恨不得揍二兒子一頓。
因此傅老夫人對這位二兒媳婦也多有諸多不滿,總認為二兒媳婦有教唆之嫌。傅老夫人一片慈母心腸,總認為錯不在自己兒子。
傅大夫人陪笑,「許夫人說笑了呢。外面都知道許尚書與夫人伉儷情深,我們也是整日在後院里忙碌,偶爾聽來一耳朵,只當是解解悶。」
胡嬌掩口輕笑:「我年輕膽子又小,上月外面砍了幾百人,嚇的好些日子沒睡好。我家夫君大概是怕我胡思亂想,嚇壞了我,這才什麼都不肯告訴我的。大夫人不知道,我自到長安城後就睡眠不好,大夫也說要我少操些閑心呢。家裡三個孩子都鬧騰的我頭疼,夫人若是知道內情,不妨講來聽聽?」
傅大夫人:「……」
傅二夫人肚裡笑的腸子都要打結了,使勁低下頭掩飾嘴邊的笑意。
她沒聽錯吧?敢提刀砍人的尚書夫人跟她家大嫂說自己膽小,聽到殺了人都好些日子沒睡好,誰信?!
偏偏在場的婦人們不管信不信都不能反駁指出胡嬌說謊。
——不知底細就是有這點好處,隨便撒謊都沒關係。
反正傅二夫人是不準備戳破胡嬌的謊言。
這種宴會參加的多了,胡嬌煩不勝煩。
她本性里更喜歡真刀實槍的較量,而不喜歡這種旁敲側擊的打探。
許清嘉最近的處境絲毫不比胡嬌的好多少。假如說胡嬌只算是受到了此次事件的波及,那麼許清嘉就處在風口浪尖,真是一刻都不能消停。才擺脫了打探的同僚就被季成業給堵住了。
許清嘉被季成業揪著進了一間酒樓,挑了個雅座進去,點了酒菜,季成業就按捺不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寧王再抓下去,我都要忍不住彈劾他了!」
哪有這種毫無罪名就開始搜身抓人的。
許清嘉滿飲了一杯酒,頗有幾分漫不經心:「沒事兒,你想彈劾就彈劾吧,反正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季成業:「……」這是什麼話?
「許賢弟,許大人,許尚書,你就……給我透個底吧,好歹也讓我知道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我這心裡總覺得慌的厲害,沒底!」
許清嘉把玩著杯中酒,喟嘆:「這件事情與御史台無關,不過你最好不要攙和。」
他說的越神秘,季成業就越發好奇,極想知道這件事情嚴重到了什麼程度。偏偏寧王抓人都是大面積的抓,只抓從地方前往京中核帳的官員,卻是不分州府統統全抓。而被抓的這些前來長安核帳的官員要麼已經開始在戶部核帳了,要麼才準備核帳,甚至還有跋涉千里才進了長安城門的。
季成業想不明白,許清嘉似乎也沒打算讓他鬧明白,喝了幾杯就辭別他回家去了。
胡嬌聞著他一身酒味兒,眉頭都要擰在一處了:「這關卡你居然也要喝酒,不怕酒後失言嗎?」
許清嘉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要不今晚阿嬌陪著為夫小酌幾杯試試?看看為夫酒後會不會說真話?」
「傻樣兒!」
胡嬌在他額頭戳了一指,被他伸臂攬在懷裡直往她頸子處深嗅的無賴模樣給逗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誰能想像得到戶部尚書在家居然是這般浮浪模樣。
傅溫在太子處吃了癟,心中對太子的怨氣簡直要達到了頂點。兒媳婦設宴款待許夫人,又什麼消息都沒打探到。傅溫一怒之下就狀告到了皇后處,皇后這些日子也聽了不少流言,當下有一種多年擔憂快成現實的感覺。
「聽說北衙南衙的軍權如今都握在寧王手中,陛下他這是要做什麼?好好的非要往寧王手裡遞刀。」這不是給寧王逼宮篡位的機會嗎?!
原本寧王是不掌權只上朝參議的,但自從清查銀庫開始,起先今上讓他帶著一部分抽調出來的北衙禁軍前去把守銀庫,後來清理南衙曾經擔任過庫兵盜竊庫銀的軍士,將南衙軍權又交到了他手上。
如今等於大部分禁軍的提調之權都握在了寧王手中。
今上這是老糊塗了?
國舅對此也十分憂心,他如今被蒙在鼓裡,又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哪一步,萬一引火燒身,那才要命。
「皇后也該勸勸陛下,莫行險招!」
傅溫比許棠賈昌更聰明些,才不會湊上前去自討沒趣。
皇后開始認真思考向皇帝進言的可能。她與皇帝夫妻久已成陌路,只余相敬如賓。要與皇帝說些掏心掏肺的話,不但皇帝不信,自己也覺得膈應的慌。
要說對丈夫,她是早就有了防備之心,也知道這個丈夫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丈夫,還是後宮中許多女子的丈夫,也不會單單只疼她生的兒子一個。但對於兒子,就讓她傷心了。
皇后從來也不曾想過有一天太子能與她母子離心到這一步,如今有什麼事情太子也不肯講給她聽,自然也不肯聽從她的意見,若非人還是那個模樣,她都要懷疑自己仁厚孝順聽話的兒子被人換了。
「太子他年輕不懂事,糊塗啊!哥哥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等傅溫出宮之後,皇后選了個機會便去求見皇帝,向今上痛陳寧王手握兵權的厲害,以及最近京中風聲鶴唳,為官者人人自危。卻只換來了今上一句話:「為官者若是沒做虧心事,何至於心中惶惶?」
皇后討了個沒趣。
朝中上下鬧的沸沸揚揚之際,時間進入了三月頭上月初的大朝會。
文臣武將位列兩旁,許清嘉已經站在了很靠前的位置,隨著大家一起參拜起身,立刻便有言官御史開始炮轟寧王大面積抓捕前來長安合帳的地方官員。
這已經成了最近朝會之上的日常寫照了,不過今上從來不搭茬,只由眾臣隨意發揮,卻從不會開口下旨降罪。
今上的態度等於鼓勵了眾臣彈劾寧王的熱情,大家總有種「只要再加把勁就能把寧王鬥倒」或者「只要再加把勁就能知道真相」,因此群情激憤,難得朝中各派臣工能夠達成一致,將槍口對準了寧王。
只有極少數臣子如許清嘉以及太子傅開朗等人保持著清醒,不曾參於彈劾寧王之事。
今日也是等大家七嘴八舌炮轟完寧王,按照正常順序,就該退朝了。討伐了寧王這麼久,他照舊抓人,也沒見停止此等行為。大家都隱約產生了一種疲態,但討伐已經成了習慣,在沒有結果之前一時半會是不會停下來的。
不過今日到了退朝的時候,今上卻陰沉著臉起身,從御案之上撈起厚厚一沓紙章,嘩的朝下面官員扔了下來,「朕送眾位愛卿一位份大禮!」漫天的紙章從上面飄散了下來,今上卻拂袖而去。
眾臣互相交換個眼神,立刻跪下恭送今上,等今上的身影消失,跪在前面的許棠賈昌傅溫等人立刻去瞧那散落下來的紙張。待瞧清楚今上扔下來的這漫天花雨一般的紙張上面映著鮮紅的印鑒,再瞧上面空白的頁面,頓時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