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苟會元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照著邢樂康的主意燒了帳冊,直接斷了欽差清查的憑證,沒想到寧王帶著人清查糧倉的時候卻出了問題。
而且恰恰這問題是因為小小的倉糧官所為,卻很快就暴露出了蘇州府,乃至於整個江淮兩地的大問題,緊跟著爆出又一樁驚天大案。
很多時候,大事件的暴發,總是因為細枝末節的原因而讓人瞧出了端倪,如上行下效貪慾極盛的倉糧官收受富戶賄賂,於是將攙水的糧食收進了官倉;如積雪山間咳嗽引起雪崩,都是看似毫無關聯的小事件,在正常情況下極為尋常的動作,一個不留神就掀開了平和的表象露出底下猙獰的真相。
苟會元去官倉的途中,還在想著如何將自己從這件事情之上摘除乾淨,到得官倉之後,天色已然黑透,而官倉內外都亮著牛油火把,將整個官倉重地都照的亮如白晝。
寧王看到他,表情近似於愉悅,「苟大人來了?可是來瞧瞧蘇州府官倉里的糧食?來人啊,帶苟大人瞧個清楚明白!」
苟會元心頭一跳,才下了馬就被寧王帶來的人給帶到了官倉裡面,各處去轉了轉。越瞧他面色越白,乃至煞白,腳步虛浮。等瞧了一圈之後,他都覺得自己如踩雲端,腳步虛浮完全落不到實處,以至於他連官倉角落陰影處堆著的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都未注意到。
最後,當他跪倒在了寧王腳邊,唯一記得的就是為自己申辯:「殿下,此事下官斷然不知,還請殿下明察!」他不敢抬頭瞧寧王的神色,但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只當自己頭腦發昏,見到這殺神就手腳虛軟,心神俱危,以致產生了幻覺。
那時候,熬夜默寫帳本的許尚書已經補眠醒來,又繼續伏在案前奮筆疾書。而揍過人的許夫人也已經回到了蘇州會館,做溫柔賢淑狀紅袖添香。
夫妻二人還不知道一樁驚天大案就因為許清嘉當初的一個諫言而緩緩拉開了帷幕。
而許清嘉這個人,這管筆,以及他的政治理想,在顯德末年的歷史舞台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刻,蘇州府的官倉里,寧王冷漠肅寒的目光緩緩在蘇州知府苟會元面上掃過,就好像看著那些戰場上死於他槍下的吐蕃敵軍,一樣的令他厭憎。
苟會元只覺得似被鋼刀刮骨一般,甚至能感受到刀鋒般的寒意如有實質,整個人都有些哆嗦了。
到底失察之罪,在所難免。
未料到寧王竟然非常的好說話,他手中握著馬鞭輕輕撫摸著鞭身,還輕笑了一下:「嗯,本王知道,官倉里的糧食有六成都發霉,這事兒不是苟大人親自參與,苟大人或者也有耳聞,都是龐有為膽大包天,欺上瞞下,收了本地富戶的銀子,這才默許了富戶往糧食里攙水,壞了整倉的糧食。」苟會元提到嗓子里的一口氣瞬間鬆懈了下來,甚至心中還竄上一絲喜意。
——看來此次能躲過一劫了。
寧王殿下乾脆下了結論:「龐有為,該殺!」
「是啊是啊,龐有為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是該殺!」苟會元立刻一迭聲附和。
寧王殿下說誰該殺,那就是真的該殺,而且還是經過三司會審,證據確鑿之後的量刑定罪,無人可以指摘。
不過讓苟會元完全沒想到的是,寧王殿下會將他從整件事情里摘出來。發生了這種事情,就算是寧王殿下現在斷定他收了本地富戶的巨額賄賂,默許了這些富戶往上繳的糧食里攙水,事後再推給龐有為,也不無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苟會元捫心自問,就算是他遇上這樣的案子,也不會認為倉糧官與上面的官員全無勾結。
他心裡慶幸著寧王殿下的敏銳,卻沒曾想寧王話鋒一轉,以鞭梢指著不遠處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微笑:「龐有為的罪行已經查明,他已認罪簽字畫押。現在本王該與苟大人算算帳了!」
苟會元原本鬆懈下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了起來,循著寧王馬鞭的方向去瞧,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他的視力沒錯的話,那個一團血肉模糊的似乎是個人,他現在確定了血腥味的來源以及這個人的身份,無庸置疑,這人定然是龐有為!
「殿下,既然龐有為已經認罪,不知道殿下還要與下官算什麼帳?」
寧王笑的好整以暇:「當然要算一算了。就算蘇州府整個官倉糧庫全都發了霉,可數量在這裡放著,每年的稅收以及支出都是有帳務可查的,包括漕運北上的糧食,怎麼我覺得數量不對啊苟大人,或者你可以為本王解釋一二。」
苟會元心神大松,談到這個問題他就不怕了,反正戶部拉來的帳冊都燒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殿下說這話下官就不明白了,雖然龐有為做出了這等事情,乃是下官失察,但蘇州府的糧倉還是沒有問題的。」
寧王忽傾身靠近,聲音輕快,似閑時調侃一般:「那苟大人能不能跟本王解釋一下,蘇州府官倉理應有四百六十萬石糧食,但這倉里只有六十萬石糧食,那麼請問苟大人,就算蘇州府向戶部上繳了銀鈔八十萬,摺合糧食兩百萬石,那麼請問苟大人,這剩下的兩百萬石糧食去了哪裡?」
「啪啪啪」幾本藍皮帳冊砸在了苟會元面前,而帳冊因為從上面摔下來,其中有一本帳冊恰恰攤了開來,上面清雋勁秀的字體一筆筆列的清楚,而攤開的這一頁恰是蘇州府的歷年糧倉節餘總帳數目。
苟會元額頭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還要垂死掙扎:「聽說戶部的帳冊都已經被燒了,不知道殿下是從哪裡弄來的這本假冒的帳冊?」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旁邊戶部的一位官員實在不忍苟會元再繼續犯蠢,好心為他解惑:「許尚書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帳冊是燒了沒錯,但他已經將蘇州府的帳冊默寫出來了。」真是一項讓小夥伴們都目瞪口呆的神技能!
必須要為尚書大人點贊!
苟會元就跟被雷劈了一般,整個人都不好了!這種自以為自己做的萬無一失但事實上卻碰見了個擁有神技能的變態,結果一敗塗地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早知道他燒帳冊的時候就應該讓人將這位許尚書一併解決了才好!
長安城中,自寧王帶著許清嘉代天巡守,前往江淮之地,賈昌就與許棠密切關注此事進展。果然後來從江淮兩地傳來密報,陸續有官員被寧王扣押。只是此次寧王似乎並沒大開殺戒。
縱如此,賈昌與許棠的心情也並不見得輕鬆。
「……苟會元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就連這點事也做不幹凈利落?」
中書令府上,賈昌面色黑沉,注視著下面跪在地上長途跋涉而來的年輕男子。那人乃是潤州知府蘇常義派出來的心腹,向賈昌密報寧王一行在蘇州清查的結果。
「……我家蘇大人聞聽苟大人已經被寧王秘密看押,而且蘇州府的事情已經被寧王與許清嘉查了個底兒掉,這會兒只求老大人指示,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苟會元與蘇常義乃是賈昌的得意門生,比之靠著小道巴結的尉遲修更要著緊,概因這兩人精明能幹,歷年很得賈昌歡心。
賈昌在朝中幾十年,手下得意門生,精明能幹的多想辦法派往富庶的江淮兩道,不止苟會元與蘇常義二人,還有好幾位。
不及蘇常義的心腹按著賈昌的指示回潤州去,蘇常義也被寧王收押了。
書令府上,也正在上演著同樣的一幕。前來求助的乃是揚州知府董康成派出來的心腹,向許棠求助如何應對代天巡守的欽差。
許棠頗為惱怒,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當初慢怠的門生許清嘉竟然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大的噩運。這使得這位出仕幾十年鬚髮皆白的尚書令老大人終於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當初在許清嘉中了榜眼,初次登門向座主謝恩之時,他與這門生建立良好和諧的師生關係,又或者在謝師宴上他不曾放任其餘身世門第優於許清嘉的門生對其侮辱,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了?!
他是在寧王帶著許清嘉出京之後,才從今上口中得知,原本今上還沒想過要清查江淮兩地,卻是許清嘉向今上諫言,戶部帳務流於表面,而清查空白帳薄卻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乃是核查地方帳務與實質官倉庫存。
等於是提議今上清點一下多年主政的家底子。
不能不說,這提議讓今上心動了。自銀庫失竊案爆出之後,今上迫切的需要用國富民豐,地方官倉的富饒來證明自己主政多年的成果,在自己的治理之下這個國家的太平盛景。
董康成是因為蘇州知府苟會元被寧王收押定罪之後才慌了神的,等他派的人到長安,寧王已經雷厲風行的將潤州,常州,湖州,杭州,楚州幾處的知府都扣押了。
代天巡守的欽差從長安一路出發,雖然在路上也斬首流放了不少官員,但是在蘇州卻等於是將整個江淮兩地的天給掀了起來,翻了個個兒,查出一起地方官員相互勾結、徇私貪污的驚天大案,上呈御覽。
事實上,今上註定要被殘酷的現實打擊。九月中,自接到寧王與戶部尚書以及三司官員關於江淮案件的奏摺,今上就處在嚴重的自我否定之中。
事實令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只覺江山富麗錦繡盡在掌中的帝王終於開始懷疑自己多年執政的成果,是不是只是個虛幻的影子,而事實上這國家已經千瘡百孔,朝堂官員結黨營私,地方吏治**,貪瀆成風?
寧王從苟會元身上撒開了口子,一路查下去,原本以為只有蘇州一地貪腐嚴重,沒想到江淮各地皆如是。
江南淮南數州糧倉存糧都與戶部帳目不符,每年派了地方官員前往戶部合帳,完全是走個過場,而事實上又因為空白帳冊的隨意篡改而加劇了帳面與實質庫存之間的差額,年年如是,數年累加,這個差額已是驚人的巨大。
就連寧王看到許清嘉帶著戶部官員數月重新清查核實記錄的帳冊,也是勃然色變,更何況自以為太平盛世的今上。
不但差額巨大,而且最要命的是,各地官倉保存的糧食十之六七不是發霉變質就是陳米蛀豆,比之之前曝出來的戶部驚天盜竊案,地方空白帳冊案,此案卻是令寧王與許清嘉都覺得心頭如壓磐石,沉重的令人窒息。
各地方的糧庫乃是國家重中之重,好比國家命脈,但有天災**戰亂時疫,各地的官倉糧庫就是救命的糧食。而江淮兩地歷來又是漁米之鄉,近幾年少有洪災時疫,算得上風調雨順,除了北上漕運到京的糧食,各地官倉也理應滿倉滿谷。
哪料得到形勢如此嚴峻?!
據苟會元供述,蘇州府每年向戶部繳納的銀鈔以及糧食,並非都是按著上面定的稅賦標準來繳的,而是少於帳面的稅賦繳納,但事實上向百姓徵收的時候不但不會少征,而且會多征。
民田除了正常的夏稅秋糧,還有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五花八門,讓此行的長安京官們大開眼界。比如車腳錢,水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竹簍錢、沿江神佛錢(運輸官糧的時候需要求神拜佛,以保佑官糧押運平安的錢)。
這一系列的收費乃是貪官污吏在徵收皇糧國稅,以及運送糧食的過程之中私自設立的稅收,而且竟然已經成了默認的潛規則,最後這些錢就落入了地方官員,以及戶部官員,甚至更大的官員腰包里。
完全是一條由下而上的貪污鏈條。
這還不包括下面的小魚小蝦盜賣官倉糧食,以舊換新,以發霉變質的陳米悄悄替換糧倉里當年繳納的新米,偷賣到米鋪里賺銀子。
太子奉召而來的時候,見到今上鐵青的臉色,心中其實已經有一點預感了。
寧王與許清嘉代天巡守各地,按著他們行進的路線,算得上一路直奔江淮,只不過沿途也沒閑著,順便也查了途中地方政府的帳務而已。
但太子早有預感,真正的大魚一定在江淮之地。
江淮歷來富庶,就算是要貪,那也是必然要從江淮下手的。不然難道向荒涼偏僻的西北下手不成?
今上將奏摺遞給了太子:「二郎來瞧瞧你皇兄查出了什麼?!」他對手下重臣賈昌與許棠只感覺到無比的憤怒!被欺瞞背叛的憤怒無可替代!以及還有隱隱的對於自己識人不明的隱怒!
太子接過數封奏摺,一目十行的讀了下去,越讀臉色越不好,到了最後簡直是被這樣的貪腐給嚇到了。
「這……這……」
今上頹然坐了下去,只覺得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整個人似乎瞬間老了十歲,聲音里都帶著抑止不住的狠戾與殺意:「這幫欺上瞞下的東西,朕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
太子的嘴唇動了動,他很想說,如果全部治罪,等於將江淮各地的官員血洗一遍,恐怕很難找出清白的官員。那麼這個巨大的官員職位空缺,一時半會恐怕難以補齊。
但是不殺……不殺何以震懾這幫國之蠹蟲?!
顯德三十四年秋,中書令賈昌,尚書令許棠全家被今上打下天牢,從他們二人府邸中抄出許多來自江淮兩地門生弟子來往的書信,以及巨額禮單,還有家中來源不明的巨額財富。
而這巨額禮單,不巧正是江淮兩地的官員盤剝百姓,還有私自攔截部分國稅,私下瓜份之後,給座師留下的大頭。
原本國舅傅溫掌握著戶部,但歷年積弊,查帳流於表面,而事質上下面的官員們貪污起來遠遠要比帳面上的銀子嚇人的多。
國舅多年經營戰場在長安,今上多看到傅溫在朝中一呼百應,朋黨勢大,有時候政令也會受到傅黨阻撓,在忌憚傅溫的同時對心腹近臣賈昌,以及他認為是清流的許棠便十分信重。
豈知這兩位比之國舅在長安的經營,他們卻不動聲色的暗底里在江南開闢了主戰場。
賈昌與許棠掐了一輩子,掐來掐去並非政治立場不同,或者治國理念不同,乃是二人求財之地皆在江淮,多喜歡將得意門生派往江淮之地為官,以收取巨額利潤。正因二人求財的眼光一致,互相妨礙了對方的利益,這才在朝堂之上掐的死去活來。
只是今上高坐凌霄,無人張目,竟然等於又聾又瞎,還自以為歌舞昇平。
同年暮秋,身在江淮的寧王接到了今上聖旨,對於江淮案中貪污的官員多以斬首罪論處,從犯一百棍,流放千里,家人同罪,以正國法。
寧王本是殺神,況且又帶著三司官員,隨時可以對這些貪瀆官員量刑定罪,而且他也毫不手軟的殺了不少官員。
但面對如此人數眾多的官員,等於是整個江淮兩地的官員幾乎全軍覆滅,他還是猶豫了。
這等大面積的斬殺官員,等於動搖國本,繼任官員不夠,難道要地方政務癱瘓?
吏部尚書的頭髮都要白了,他從哪裡去弄這麼多繼任官員來填上這麼大個窟窿?!
就算將翰林院所有的庶吉士以及翰林都放出去,以及回京述職等著派官的官員們也全都放出去,那也差著一個缺口。為此他已經在考慮精簡地方官員的職務,先將要緊的職位空缺填上再說。
不過這些都不是寧王與許清嘉要頭疼的事情。
許清嘉只管查帳,寧王只管砍人,安排繼任官員的事情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
整個江淮一地此次被斬的官員已近三千多人,流放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而經此一案,殺神寧王與變態許尚書名氣大增,不再拘於長安城,而是大江南北皆有耳聞。
寧王殿下如今有止小兒夜啼之能,而許變態最令人瞻目的還是他的過目不忘之能,以及理帳的本事。
據說無論多複雜的帳本,只要他翻過一遍就記在了腦子裡能背出來。
同行的官員為此還曾向他求證過,尚書大人還認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沒那麼誇張,當初苟會元派人燒掉的帳本我還是在路上泡在馬車裡一本本看過去的,每本應該都看過不下三次。」
眾人:「摔!」這完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趕超的超級大變態!
那不是一本兩本,而是半馬車!
有人將帳本當書本來背的嗎?
這種事情也就只有心機男許摳摳這個大變態才能做得出來!
胡府里,胡厚福正與妹妹把酒言歡,還喜滋滋算了筆帳:「很快我就能將本金全部賺出來還給妹妹了!」
胡嬌也覺心頭一塊大石如釋重負:「哥哥這下子不愁了吧?」
胡厚福嘿嘿直樂,看著真是老實憨厚,但說出口的話一點也不憨厚,「趁此機會,我還是要多買些鋪子回來的,邢樂康的不少鋪面位置還是極好的。而且……他還有不少賺錢的營生。」真是很讓人心動的。
既然妹妹一再向他保證,邢樂康已經沒救了,那麼他還應該趁早去瞧瞧邢樂康各處的鋪面生意,看看哪些是可以納入囊中的。
寧王與許清嘉清查各處地方官員,於是很順理成章的清查出了邢樂康的好幾條線。此人手腕果真了得,與江淮兩地的大部分官員都建立了長期友好的合作關係,因此當初扣押胡厚福的貨才會十分的及時。
邢樂康或許自恃過高,只當寧王與許清嘉清查地方官員,至多是殺幾個官員以儆效優,反正只要牽連不到他身上,再換官員過來,他還可以繼續打交道。
哪知道整個江淮之地的官員都被寧王血洗了一遍,等於將他多年悉心經營的關係網撕了個十之七八,而剩下的那兩三分還是在長安城中,不在江淮兩地的緣故。
如果是個小商人,如苟會元後院那位馮姨娘的爹馮掌柜,在此次風暴面前就連只小蝦米也算不上,完全可以逃脫一劫。
但……邢樂康名聲太大,與各地方官員的關係又太過要好。
寧王砍一個知府,總能查出他與邢樂康的經濟來往。
再砍一個知府,依然能夠查到這位姓邢的商人大手筆送禮的身影。
等到砍到第十個官員的時候,這位無處不在的姓邢的商人已經將寧王殿下的興趣大大的挑了起來。
尚書大人還要在邢樂康背後插把刀:「聽說這位邢會長極為了得,我家舅兄生意失利,多拜他所賜。聽說舅兄每進一批貨,還未到蘇州府,就被地方官員連人帶貨都扣下,花了銀子去疏通,人是出來了,但貨就……不知所蹤。」
「許夫人前來蘇州府,也是為著此事?」
寧王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他這數月過的忙亂不堪,不過似乎也沒聽說胡嬌鬧出過什麼事兒來。想到她性烈如火,竟然也不曾要求許清嘉出面整治邢樂康,心中就不由要想,她到底生成了怎麼一個聰慧識大體的七竅玲瓏心肝啊?!
卻不知胡嬌早料到有今日之事,索性以靜制動,自己隱在背後,只讓胡厚福派出心腹之人聯絡以前在邢樂康手上吃過大虧的商人,原本占理卻在訴訟之時因邢樂康在官場通達手腕而敗訴的,以及不擇手段奪人營生的,前往寧王面前告狀。
寧王與許清嘉是什麼性子,她大致差不多都了解個六七分。這兩人聯手辦案,都差不多要將江南官場屠戮一空了,難道還會捨不得殺一個小小的商人?
果然這些人見到邢樂康在各州府的靠山一一被誅,又有胡厚福派人暗示,瞬間醍醐灌頂,立刻聯絡各州府的商人前去求見寧王告狀。
邢樂康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有牆倒眾人推的一天。
而且當時這個幕後黑手還親自來他家荷園,笑眯眯的吃完了他家丫環奉上的茶,十分歉然道:「邢會長邀請了我好幾次,外子太忙,我實在不得空出來。恰好近日外子閑一點了,我不請自來荷園賞荷,邢會長不會見怪吧?!」
「哪裡哪裡?」
邢樂康最近已經隱約聽到了些風聲,似乎有不少以前生意場上的仇家準備聯合起來整治他,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將有一場硬仗要打,也不知是窮途末路還是絕地反擊,誰也說不準。只想到這位尚書夫人的夫君有通天之能,救他於水火,便對不請自來的胡嬌分外客氣,將前幾次在胡家見到這潑婦受到的氣完全略過不提。
誰讓這潑婦好命嫁了個能幹的夫婿呢?!
邢樂康能屈能伸,暗暗咽下了這口氣,笑臉相迎。不但讓家中正室出來陪客,就連他也沒走,還特別遺憾的表示:如今時近十月,夏荷都已經敗了,這園中景色凋蔽,夫人真是來的有點晚了。假若早來一個月,那也能賞一賞。
不過沒關係,只要夫人喜歡,以後大可常來常往,總有機會看到這園中夏荷。
胡嬌聽到他這話,笑的很是開懷:「其實今日我也不是為著賞景而來,就是來告訴邢會長一聲,鑒於邢會長待家兄的深情厚誼,我也為邢會長準備了一份厚禮呢!邢會長一定要好生應對,才能不負我的重望啊!」
邢樂康頓感不妙!
他是聰明人,聯想到最近幾日聽到的風聞,江淮兩道的總商會的暗中動作,眸中烏雲翻滾:果然是這個潑婦在背後挑唆?
若是她在背後動作,那麼這次他必敗無疑!
無他,多年依靠在官府的背景勝過無數場訴訟官司的邢樂康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會主義者,他堅信背靠大樹好乘涼,因此給自己在各州府里尋了一座又一座保護傘。如今這些保護傘全部被寧王與許清嘉摧毀,而那潑婦的保護傘正是這二位,他贏的機會微乎其微。
等胡嬌帶著侍衛的身影從邢家荷園消失,邢樂康立刻前去尋找傅五郎。
傅五郎前來江淮做生意,與邢樂康一拍即可,倒是拿著從幾位哥哥那裡訛來的本金跟著邢樂康賺了不少。
而邢樂康也樂於奉承這位國舅家的小郎君。
不為別的,就為著傅五郎身後的傅國舅,他也願意下本錢。
「五郎,大事不妙了!」
邢樂康前去向傅五郎求助的時候,不期然的想起來已經被寧王砍了腦袋的苟會元向自己求助的時候,自己向他出了個燒帳冊的主意。
他搖搖頭,將那個死去的蘇州知府拋在腦後。
他是邢樂康,不是苟會元!
整個江淮腥風血雨,傅五郎卻一點也沒受影響,過的仍是十分逍遙自在,錢照賺,美人照摟,甚至一點也沒覺得這些事情能夠影響他。他還跑到欽差住的地方去見過傅開朗,結果被傅開朗揪著訓了半日,又再三告誡不許與江淮兩地的官員攙和,他也答應的十分痛快。
——這些與各地官員打好關係的事情,哪裡用得著他去出面?
不是還有個現成的邢樂康嘛。
邢樂康有現成的關係網,既然他能隱在邢樂康身後就賺銀子,何苦要拿國舅府五郎君的身份出來顯擺?
況且,傅五郎國舅里五郎的身份或者可以拿來唬一唬不知情的外人,但國舅傅里的人以及國舅府的親朋至交卻是熟知內情的。
縱然他與傅開朗同樣是傅國舅的兒子,但傅開朗乃是出自名門的正室所出,而他的娘親卻是娼妓優伶之流的出身,最是為人詬病,被人看不起。
出身血統這種東西,半點不由人。
現在邢樂康求上門來,傅五郎還是十分冷靜的:「……你先別慌!既然許夫人說是為你備了一份厚禮,那現在這厚禮還沒拆開,你自己倒先慌了!我二哥也跟著寧王來江南的,等我回頭問問他怎麼回事。」
邢樂康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在生意場上多年披荊斬棘不擇手段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但唯獨這一次讓他真正有了危機感。
或者,只是因為寧王在江淮兩地殺的官員太多,嚇著他了。
試問誰人不惜命?
好在,總算還有傅五郎這張王牌。
邢樂康暗暗慶幸當初結識了傅五郎,又一向捨得在他身上砸銀子,還帶著傅五郎做生意,這才能讓他瞧見一縷曙光。
傅五郎勸走了邢樂康,全然沒有準備去找傅開郎問個清楚的想法,悠閑的蹺著二郎腿,閉著眼睛,哼著新近聽來的揚州瘦馬唱的軟糯的江南小調,似乎心情十分愉悅。
他的貼身小廝景平十分好奇,「爺不去尋二爺問一問邢會長之事?」方才都已經答應人家了。
傅五郎奇道:「我為何要去為個不相干的人去問二哥?」
景平從小跟著他,完全沒想到傅五郎會這麼說,頓時愣了一下:「可是我的小爺,不是自你來江淮學做生意,一直是邢會長帶著你賺錢的嗎?」光是這份情就應該讓人銘記了,更何況還是生死關頭。
就寧王這殺性,還真保不齊邢樂康會丟了性命呢。
傅五郎冷笑:「若我不是國舅府上五爺,你以為邢樂康會理我?還會捧著我?恐怕他早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將我手裡的銀子賺光,還逼的我倒欠一大筆債了。哦,就跟那個姓胡的商人一樣了。」
景平被傅五郎這邏輯繞暈了。
邢樂康對別人手黑那是他的事,但對傅五郎他是當真有情有義,砸銀子砸的十分痛快,就連見到他這樣的傅家下仆,賞賜也十分的厚重。因此景平對邢樂康的觀感特別的好。
「可是……邢會長對五爺一直很好啊。」
傅五郎涼薄的笑了:「所以啊,他就算敗落了,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逼他去死啊。我頂多啊……多收他幾間鋪子,好將他的生意做下去。」
景平心道,那賺的錢自然是五爺您的,關邢樂康什麼事兒?
說到底,自家爺原來打的主意就是等著邢樂康敗落了,好接收他的生意。
難道,他從第一天來江南,打聽到江南最大的生意人是邢樂康,就已經在等著這一天了?
景平忽然之間覺得後背有點發寒,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數日之後,整個江南各州府商會四十幾名商人聯名向寧王遞了狀紙,狀告邢樂康與官府勾結,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包攬訴訟,盤剝百姓,賄賂官員……等等惡行。
胡嬌坐在胡府前廳,正抱著個柚子剝皮。旁邊管家想要代勞,被她拒絕了。
胡府的管家現在對這位姑奶奶奉若神明,她沒來之時胡厚福處處受制於人,她來了之後也沒什麼大動作,自家主子的難題就迎刃而解,心情也好了,更加之姑奶奶家那一位聽說有過目不忘之能,於是在管家的心裡,對姑奶奶也自然帶了景仰。
胡厚福興奮的從外面回來,看到妹子都恨不得誇她神機妙算了:「成了!寧王接了狀紙,恐怕很快就要審了!」
胡嬌費了老大功夫才弄出幾瓣柚子來,嘗了一口奇酸,還略帶苦味,不由掃興,將柚子扔到了一邊。她略一皺眉,管家立刻善解人意的召來丫環端了熱水讓她凈手。
胡嬌洗乾淨了手,欣賞了一下兄長興奮的模樣,才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哥哥很快就可以把鋪子跟貨收回來呢。」寧王可是鐵面無私。
雖然官員聽到寧王名號多半要腿軟,但如今寧王在百姓之中的名氣極為高漲,都道他殺貪官殺的好,江淮之地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感謝他殺了貪官,免去眾人的苛捐雜稅,但這並不妨礙未曾見過他的百姓將他想像成凶如羅剎的模樣,用來止小兒夜啼。實是他此次斬殺了太多官員之故。
「妹妹既然說是,那就一定是了!」
胡厚福呵呵真笑。
管家掩面,只覺大爺這笑法頗有幾分傻氣,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個曾經走南闖北做過大生意的大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