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博認識江曉媛的時候,她已經徹底被這個時空的顛沛流離磨沒了脾氣,一天到晚將「逆來順受」頂在腦門上。蔣太后畢生執迷於皮相,沒有練出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耐,還以為她是個天生的面人……只是有點不靠譜。
他從來不知道家養小綿羊還會咬人,一時居然沒反應過來。
江曉媛一不做二不休地露出了她收斂許久的張牙舞爪,乾脆自暴自棄,端出當年跑去馮瑞雪店裡興師問罪的冷冷的矜貴,她修長的眉目微微偏向一邊,並不去看蔣博,下巴和略顯瘦削的脖頸連成一道微妙的弧線,側臉蒼白地落在幾縷垂下的頭髮下,真的像個落難的公主,再狼狽,也還戴著王冠。
江曉媛:「我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說,我可以改,你要我幹什麼就提前通知一聲,即便不會我也能學,只要不是讓我上天,我都學得會——我肯定不會主動辭職的,雖然你一個月只給我仨瓜倆棗錢,還自覺得是恩賜。」
她尖刻地調轉目光,颳了蔣博一眼:「會有你請不起我的那一天,等著。」
江曉媛以前說什麼聽什麼,對任何人都言聽計從的時候,蔣博是十分看不上她的,他最見不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的人,看見就想過去踹一腳。
此時他震驚之餘,對江曉媛竟然有些刮目相看。
「哎,」蔣太后萌點詭異地想,「有點性格,還挺會裝,對我胃口。」
蔣博微微收斂了些,用講道理的口吻對江曉媛說:「注重穿著打扮又不一定要花錢,有些時候花心思其實更重要,好東西有好東西的穿法,便宜貨也有便宜貨的好處——你看。」
蔣博伸出手腕,對江曉媛指了指自己的腕錶,這奇葩居然恬不知恥地戴了一塊女表。
江曉媛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開了目光:「假的,low貨,沒錢隨便買塊便宜的時裝表不行嗎?最討厭戴名牌的虛榮男……半男不女的人!」
蔣博才不相信這鄉下窮丫頭能一眼就看出什麼真假來,只當她是說氣話,得意洋洋地放下袖子:「五十多一塊,除了走不太准之外,外人眼裡和正品幾乎沒什麼區別。老實跟你說,真的我其實也有一塊,不過現在手機不離手,誰放著電子錶不看去掰扯那三根指針?這玩意走得準不準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有時候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戴的是真是假——虛榮?什麼是虛榮?虛榮就是生產力,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你連自家祖師爺都要鄙視嗎?」
江曉媛:「……」
她先是認了一個光頭無臉的祖師爺,現在又認了「虛榮」倆字當祖師爺。
世界上還有沒有正常的祖師爺了!
蔣博:「腰帶多少錢?」
江曉媛:「……六塊。」
蔣博審視了她一番:「咱們那有個商品批發市場,你知道嗎?」
江曉媛不單知道,還跟著陳方舟去過一次。
蔣太后:「裡面賣的山寨愛馬仕大方巾批發價五塊錢一條,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唯一的缺點就是沾水掉色——不過誰沒事也不洗腰帶玩,繫上不比你這……這麻袋片洋氣?」
江曉媛的三觀都碎了,再一看蔣博,感覺他渾身上下到處都像是假的:「你鼻子里那根軟骨不久也是山寨的吧?」
蔣博立刻炸了:「你放屁!這種天然去雕飾的臉當然是天生的!」
江曉媛:「呵呵,不要臉。」
蔣博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我是你老闆!」
江曉媛又冷笑一聲,往車座後面一靠,雙手一攤,臉上是淚痕未乾的嘲諷。
蔣博張嘴閉嘴三次,氣得頭頂直冒煙。
江曉媛漠然地想:「他要是讓我滾蛋,我就滾,十年以後必然滾回來,打腫他的臉。」
結果蔣博沒讓她滾蛋,他毫無徵兆地從錢夾里點出五百塊錢遞給江曉媛。
蔣博:「拿著吧,這次出差接私活的提成。」
江曉媛:「……」
蔣博:「不是吧,就因為說了一句你腰帶難看,連錢都不要了?」
江曉媛一把搶過來:「還顯得您怪大方的,也就夠我報銷這幾天打車費的!」
蔣博:「……」
過了一會,他又想起了什麼,蹭蹭鼻子,對江曉媛說:「對了,把你做的課件拿來我看看。」
江曉媛想通了,既然要披荊斬棘,她裝乖給誰看?於是從此暴露本性,過上了每天和蔣太后戰鬥三百回合的日子。
這種戰鬥精神貫穿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如果蔣博又因為她專業不行,工作做得不好發脾氣,江曉媛就一聲不吭聽著,聽完回去爭分奪秒地補回來,哪怕住在圖書館,死在自習室,不吃不睡,也要讓他挑不出刺來。
但如果蔣博膽敢沒事找茬,諸如什麼不準聽別的老師的課等等屁事噴她,那她就果斷噴回去,帶著加農炮喪心病狂地噴回去,跟姓蔣的在「尖酸刻薄」領域裡好一番較量,最終以蔣太后敗北告終。
從此,他沒有正當理由,不敢惹江曉媛了。
蔣博自覺這老闆當得十分窩囊,可是一個月試用期滿後,他居然忘了把江曉媛轟走的事。
白天,如果蔣老闆沒有召喚她,江曉媛就奔波在學校里趕各種各樣的課,只要時間不衝突,她就什麼課都如饑似渴地跑去聽,比一般學生的出勤率還高。
到後來,「江助教」有了個新業務——替那幫逃課的熊孩子們簽到。
有一天,初級特效化妝基礎課的老師點名的時候發現了這種現象,叫住剛替別人答完到的江曉媛:「哎,那位同學。」
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幾個學生都笑了起來。
老師:「你上禮拜不是還叫『林雪燕』嗎,怎麼今天又變成『霍玲』了?你們家是開派出所的吧,天天讓你改名?」
江曉媛伸出兩隻爪子,將眼皮往左右一扒拉:「老師您誤會了,都是您特效化妝教得好,我今天為了小試牛刀,特意化妝成了林雪燕的模樣,請您點評。」
老師沒點評,把她轟出去了。
江曉媛一人分飾多角,忙得像個陀螺,祁連有一點說對了——時間長了,她確實也就習慣了。
曾經江曉媛一天十多個小時不夠睡,現在每天躺七個小時她都覺得躺得頭疼,賤得不行。
而說到祁連……
祁連還是經常跑來找她,可能是為了過來看看自己死了沒有,一開始,他會邀請她一起吃飯,後來發現她忙得根本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兩口東西,就不給她添麻煩了,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帶點小零食,就是帶幾本她可能感興趣的彩妝時尚雜誌,反正都是不怎麼貴重的小東西,讓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江曉媛幾次三番對他強調,這小半年以來,那病毒沒有再騷擾過她,搞不好已經死翹翹了,但祁連好像聽不懂她的暗示,還是來。
江曉媛拿他沒有辦法,時而會多想一點,不過馬上又懸崖勒馬收回來,她自己就曾經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霍柏宇等前男友團一概沒往心裡去過,因此也容易推己及人。
好在,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瞎想。
天開始徹底暖和的時候,江曉媛抽出了一天的時間,去了章大姐家。這半年多以來,她不是在學校學習,就是跟著蔣老闆四處亂竄,日常開銷除了奉太后懿旨偶爾買幾件高仿a貨,就沒有什麼了,開銷很小,手頭相對富裕了些,於是買了一箱牛奶和營養品去了。
可惜去了也沒能久坐。
因為屁股還沒沾上椅子,隔壁傻孩子的媽就來了,也不進屋,就在門口走來走去,扯著嗓門指桑罵槐,嘴裡不乾不淨地暗示章大姐是訛上她家了。
章大姐家本來就是家徒四壁,她又半失去了勞動能力,章甜還在讀書,境況可想而知。
章大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家還欠你的……」
窗外傻子媽適時地插進來:「這個年頭啊,可真不是什麼好年頭,有些人在外面碰瓷就算了,還要碰到街坊鄰里這裡,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啊!」
江曉媛剛要說話,被傻子媽一口氣卡在嘴裡,她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雖然自己如今也還是窮,但已經不指望五百塊錢吃飯了,於是窮大方的基因再次蠢蠢欲動地露出頭來,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不是來要錢的,你用著——當初要不是你幫我一把,我早就不知道滾到哪個山崖下面了——以後有什麼困難也記得告訴我一聲。」
說完,江曉媛又有點後悔,唯恐章大姐真把自己的困難告訴她——她可沒有祁連那麼神通廣大。
但章秀芹聽了,毫不驚詫,只是唯唯諾諾地沖她笑,反覆感謝,念經似的。
傻子媽的聲音又尖銳地從門縫裡尖銳地插了進來:「自己有病,也不知道是犯得及時,還是專門等著我們呢,我和你們說,天底下就是有這麼臭不要臉的人——說我家孩子把她嚇出心臟病來,天上打雷怎麼沒把她嚇成神經病呢?」
章甜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聲尖鳴。
章大姐一口喝住她:「甜甜!你幹什麼去?」
章甜猛地扭過頭來,憤怒地盯著自家晦暗黝黑的地板,一時間,江曉媛覺得全世界的屈辱都在那少女的臉上了。
屋裡三個人,沒人說話,針尖掉在地上都會刺破空氣,這彷彿是一場門外傻子他媽的獨角戲。
江曉媛站起來,輕聲說:「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慢走,」章秀芹連忙說,用瘦得脫了形的手推了章甜一把,「送送你姐姐。」
章甜一聲不吭地跟著江曉媛走了出去,一推開門,傻子媽和江曉媛正看了個對臉,滿嘴污言穢語的女人愣了一下,彷彿陌生的、有些時髦的江曉媛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審視了江曉媛一番,收攏自己的表情,望著後面跟著的章甜假笑了一下:「家裡來客人啦?」
章甜微微收著小小的下巴,滿臉都是仇恨。
江曉媛沒說什麼,小心翼翼地邁開腿,低著頭走過遍布狗屎的窮家巷陌。
章甜忽然在她身後開了口:「姐姐,我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好的事總是落到我家呢?」
這個問題江曉媛沒有辦法回答——她自己再怎麼難,也是屬於成年人的艱難,但是章甜還不到十五歲。
江曉媛:「申請過低保了嗎?」
章甜:「嗯,不然真要餓死了。」
江曉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學著其他那些無聊的大人一樣,蒼白無力地安慰說:「你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了,家裡總會好的。」
「『將來會好』,這四個字沒有用,」章甜漠然地說,「現在不好,就算將來好了,我也還會記得現在的日子,別的女孩提起十四五歲的時候,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好看的男生,我呢?」
江曉媛:「……」
「這個年紀,我只能過一次,」章甜平靜而帶著幾分冷漠地說,「這也就算了,還有我媽呢?我沒有了十四五,還有二十四五、三十四五,她行嗎?你看她那個樣子,指不定等不到『好』的時候就沒了,那真是一輩子都不好了。」
那孩子的幾句話幾乎戳到了江曉媛心裡,一下子將她帶回到寒冬的鄉村裡,那一路目送著她離開的老太太。
她還能等多久呢?
這麼一想,江曉媛身後就像是有個倒計時的時鐘一樣,緊迫地催促著她,她恨不能一夜成功,在這個城市裡買一處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奶奶接出來。
身後的傻子媽可能是見他們兩人走遠了,再次大著膽子捲土重來,揚起嗓門:「有些人你就要認命,天生的窮酸命,弄那麼多邪魔外道,你也是個養漢的下賤胚……」
江曉媛忽然把包塞進章甜手裡:「給我拿一下。」
然後她風風火火地轉身走到傻子媽面前,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仗著比一般女人高半頭的身高,毫無預兆地一巴掌扇在了對方的臉上。
江曉媛:「替你媽教你做人。」
說完,她邁開長腿,從章甜手裡拎起手提包,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以防傻子媽反應過來——揪頭髮抓臉那一套她真的承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