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九年了。
可是永遠忘不了,火葬他的時候,自己心痛欲裂的傷心。
我還是會掉眼淚。
其實很不孝順,每年清明說要去上墳,卻總是沒去,像逃避什麼似的,又像是騙自己,父親只是在另一個家裡,沒空理我們。
和母親離婚後,五十多歲,忽然又組了家庭,還生了一個小男孩。阿姨才三十多歲,卻很愛父親,願嫁給父親,住在永和,過窮日子。這樣的父親,做女兒的真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為了養家,他開始騎著50CC去夜總會打鼓。
打鼓,他年輕時,在藝工隊學的。
那時候,好多女人迷他。山東人的他,身材高大,單眼皮的鳳眼斜斜地看人,唇薄薄的,打鼓。彈鋼琴。吹薩克斯風。跳舞,舉凡是玩的、吃的、喝的,樣樣都精。
常常都是穿著日軍小額的襯衫,燙得畢挺畢挺,寬寬的肩,油扣整齊,皮鞋擦得油亮。左旁分油頭,小胡桃木扁梳插在口袋裡。
在山東老家,是有錢人的少爺,家裡的獨子,從小寵到大,連舅媽都說他是得天獨厚,倒苦了做他姐妹的人老侍候他。
國共內戰,和老總統一起退守台灣,以為很快就可以統一,回老家,再過那些黃金日子,卻沒想到轉眼成了異鄉人,和好友,我們的乾爹,對故土鄉里魂索夢系。
變得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
父親過世後,居然開放了大陸探親。
我們的上一代,在我們這輩看來,總是頑固倔強,嘮叨或過分憂心,卻常沒仔細地想,他們走過的年代,是多麼殘忍無情。
認識母親,也是在藝工隊。母親歌唱得好,人漂亮,也是注目的焦點。
有時華視樂隊的老師,還會開玩笑說:「如果當年追到你媽媽,你就要叫我爸爸了。」
生大班時,父親每天按時上下班,然後急忙回去,抱孩子,照應母親。
母親的父親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槍殺,丟入了基隆河,從此母親一家,再也沒有人親近。原本是基隆市副議長的官員家庭啊,卻一夜之間成了鼠疫似的,人人逃避。
認識了父親,吃盡了一生苦的母親以為,這個漢子就要和她相老一輩子了。
母親常告訴我,當時生二姐時,醫院電梯如何壞掉,而父親是如何背著大肚子的她,一階一階爬上十多層的樓梯。
生二姐後不久,父親丟了夜總會工作,認識了一些酒肉朋友,也有女人老逗他,老實的他,反而一下就薄臉皮的不好意思拒絕,成了付錢的大哥。
而獨子的他,也為母親老是沒有懷兒子而心有遺憾。
多八股,卻多真實!
生下我後,母親的身體就因勞累而無法再懷孩子,父親漸漸夜歸,工作也不去了,回家時總是醉醺醺的。
為了養四個孩子,母親收起破碎的心,堅強地又開始四處去駐唱討生計。乾爹則照顧我們小孩,照顧父親。
他還曾經喝醉了,倒在街頭呼呼大睡,被警察抬了回來。這樣的父親,母親卻從來沒怨言。
我們家的小孩,都長得有點像他,尤其是濃濃的眉毛和倔強的脾氣。
終於分手,母親再嫁去日本,帶了我和三姐。而我這個一直埋怨他的小孩,一下就忘了台灣的一切,只為了新環境以及繼父的養育而著迷。
我們很幸運,繼父待我們不薄。教育。生活,一點一滴,也都算照顧到了。
我一直不了解父親,直到回台灣唱歌。
父親替我簽約。那時他結婚了,娶了阿姨,生了小男孩,他說:「你用日本名字,那爸爸的吳,就沒人知道了。」又說,「你的吳靜怡還有姐姐的名字,都是爸爸取的。」
我不在乎,你又不愛我們,你只要幫我簽約就好了,我心裡想著,手插在口袋裡,也沒告訴他,用日文名字是為了謝謝繼父的養育之恩。
然後看他騎了50CC摩托車,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大個子,騎著小車子,在擁亂的台北來來去去。
已經五十多歲,身體有點彎,頭髮有點白了。
因為相處日子漸多,發現他很愛孩子,又發現他很單純,再發現他很愛朋友,然後他告訴我,他其實很謝謝母親。
我很迷惑,不負責任的父親原來只是一個離了故土的孩子,不適應這個海島,不適應現實的生活環境。
然而,愛上了他,崇拜他,喜歡他的小玩笑,喜歡他的帥(五十多歲依然),喜歡他會玩各種樂器,喜歡他長不大。
才深深地喜歡上他而已……
那年,深夜4點多電話鈴響,我剛回家,匆忙衝出浴室接電話,是永和的警局打來,問我認不認識吳敏,又問我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一一答完後,對方略頓了一下說:「吳先生3點多在福和橋上出車禍,已經過世了……」要我轉告家人,早上6點去台大醫院認屍。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母親。姐姐都在日本,只有我和乾爹,手牽著手到了台大,在太平間,見到他,一點也沒損傷的外觀,甚至還是英俊清灑的面孔。
你真會開玩笑,爸爸,你真頑皮,爸爸。
那陣子我不能吃,不能睡,我把賺來的錢買了一大堆蓮花座,拚命燒,燒給我父親。
不要再吃苦了,到了那裡,不要再老是為了朋友兩助插刀了,不要,不要再騎摩托車了。
我發誓,這一生,我不再懷疑人,不要再後悔,我要盡量去愛,即使對方對我再講,我也不要遺憾,我要對任何人好。
我叫「伊能靜」很多人知道,這名字帶給我成就、事業、流言,當然也有朋友。感情。
但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吳靜怡」,卻沒什麼人知道。
我父親一直很遺憾,他說:「我是獨子,如果沒有兒子,將來你們都要跟別人姓。」
可是,不會,爸,我會從現在開始,慢慢的,用你給我起的名字。
我也不會忘記,你說過,吳字像一個人一手插腰,一手抬天,兩腳實實在在地踩著地。
僅以這篇文章,送給上一代,全天下的父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