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端妍被臨時調上六十六樓協助大華電信的案子,潘維寧也終於停止了送花。
佔南弦和溫暖表面上若無其事各有各忙,偶爾狹路相逢時她一如既往低眉順眼地叫聲「佔總」,而佔南弦也和往常一樣,微微對她頷一頷首,之後兩人擦身而過,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只是細心的丁小岱很快發現,佔南弦有什麼事會只打張端妍的內線,再也不找溫暖,而溫暖有什麼事也只會叫她這個小妹跑腿,再也不去敲總裁辦公室的門,三番四次下來她終於可以確定,一三和九九正在冷戰。
意識到形勢不對,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成為炮灰,她馬上變得乖覺,再也不敢隨便嬉皮笑臉。
唯一不明就裡的是被無端拉入戰圈的張端妍,眼見總裁什麼事都吩咐自己去辦,幾乎架空溫暖把她晾得和花瓶相差無幾,內心暗暗驚奇不知道溫暖怎麼得罪了老闆之餘,不免還有著隱隱約約的欣喜。
然而讓她迷惑不解的是,那兩人似乎已經到了不說話的地步,明明誰都不看誰一眼,可是佔南弦也不說炒了溫暖或把她調離,溫暖也不說辭職,每日間就那樣僵持著,彷彿這裡不是公司,他們也不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眨眼又到周五,半忙半閑中忽然有客人到來。
張端妍連忙起身,丁小岱遲疑了一下,雖然有點不情不願,也還是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惟獨整張臉趴在桌上假寐的溫暖頭也不抬,讓頻頻回顧的丁小岱直想搓一個紙團丟她。
「薄小姐。」張端妍忙不迭問好,「總裁正在辦公室里,你想喝點什麼?我去泡給你。」
薄一心笑笑,「謝謝你,給我來杯咖啡好嗎?」走過溫暖桌邊時,目光經意不經意地從她趴伏的身子上一掠而過,意思意思地敲了敲佔南弦辦公室的門,不待應聲她已直接推開進去。
辦公桌後的佔南弦抬頭看見她,淺笑著放下手邊工作,「今天沒通告?」
薄一心懶懶地坐到沙發里,「不想去。」
「身體不舒服?」
「沒有,只是覺得沒精神。」
「醫生說了前三個月要特別當心,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段時間。」
薄一心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面上隱隱含笑,「你說叫什麼名字好?」
門聲響,張端妍端著咖啡進來,那一瞬佔南弦的眸光往外掃去,秘書桌的座位里空無人影,收回目光他對薄一心皺了皺眉,「怎麼還喝這個?」
淺淺啜飲一口,薄一心放下咖啡,「習慣了,改不了。」說著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一樣?」
佔南弦微微一笑,不說話。
「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你。」
「很多人都這麼說。」
「代中的事,你還就能不動聲色到現在。」在她面前始終隻字不提。
「小事一樁,何必掛齒?」
她微諷,「連溫暖也覺得是小事?」
佔南弦淺笑,「看上去她是。」
薄一心怔了怔,好半響不說話,又過了會,才輕嘆口氣。
「以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深愛她,現在終於有點想通了,你和她,你們兩個人的眼裡只看到對方,心裡只容著對方,除對方以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是不是這樣?」
「誰說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對我就很重要。」
「是啊。」薄一心失笑,「重要到你要娶我,也算是不容易了。」
她定睛看向已微笑著低頭工作的他。
一個即使丟了幾億的大單也滿不在乎,一個即使遭到致命的陷害也毫無所謂,他們僅僅只要對方還在自己身邊,尤其在經歷過漫長的分離之後,變得更是格外珍惜……到底怎麼樣的感情,才會達到靈魂如此相繾相屬?糾結成一體再也拆不開,也容不得外人進來。
端起咖啡又飲一小口,她喚,「南弦。」
「恩?」他抬頭。
「我後來想了很久,那天你回來吃晚飯,明知道維寧第二天會來,為什麼那麼巧——你剛好就忘了把方案帶走,而由它隨意地放在書桌上?」
佔南弦勾了勾唇,淺笑帶上一絲謎樣,「朱臨路曾送過我一筆冷氏的生意,我怎麼樣也得表一下謝意。」他很誠心地回送了代中一枚定時炸彈。
薄一心嘆口氣,「我們都自動自覺地跳進了你的圈套是不是?」
「潘維寧既然敢追你,早該有心理準備會被潘家掃地出門,至於朱臨路,既然溫暖不肯和他分開,那就只好由我親自動手。」他看向她,唇角彎得極高,隱不去一抹揶揄,「不過,我倒沒想到你會參與進來。」
星期六溫暖照舊關在書房裡作畫,中午時溫柔再度率性而至。
她道,「我來下麵條,你今天將就一下。」
「出去吃吧。」
她搖頭,「很快的。」
溫柔跟著她進廚房,「你真的應該出去走走,認識一些新的朋友。」
「你知道我喜歡待在家。」
溫柔不悅,「才二十五歲生活就已經象一潭死水,難道你打算一直活到五十歲都一成不變?」她按住溫暖打開冰箱門的手,「跟我來!」把她硬拉出去後甩上門,在電梯到時把她急急推了進去。
溫暖看看自己,披頭散髮,領口大開到露出黑色內衣肩帶的居家棉恤,牛仔短褲和休閑拖鞋,穿成這樣出去認識新朋友?叫她去和十五至十八歲的學生混成一團應該勉強還可以,如果他們也算溫柔所說的新朋友。
溫柔笑,「有什麼關係,你穿這樣保證回頭率比穿套裝高。」
她萬般無奈,「你還不如保證一會別有人和我說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溫柔把她帶去喝下午茶,才落坐她已經看見溫柔拿出手機打開,溫柔一直是個忙人,忙的意思是她的電話十分之多,多的意思是溫暖不得不和她約定,在她家時請溫柔關上尊機。
開機幾分鐘內已進來三個電話,溫柔自顧自講,她也就自顧自吃。
隨著在附近購物的人逐漸進來午休,餐廳里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溫柔又有電話進,不知道是太吵還是對方信號不好,她喂喂幾聲後起身去尋一處安靜的地方。
溫暖吃飽喝足,閑得無聊,等著等著卻老半天也不見溫柔回來,她放眼看向四周,遠遠近近不見她人影,只看到侍應生向自己走來。
「請問是溫暖小姐嗎?」他問。
「我是,什麼事?」
「剛才一位溫小姐說她有急事先走了,讓我來告訴你一聲。」
溫暖即時從座位上跳起來,按下心中恐懼,問,「帳單付了沒?」
「她已經付過了。」
她稍為安心,「謝謝。」
這就是為什麼她很少和溫柔出來吃飯的原因,十次里總有八次溫柔會中途拋下她而去,只是那些時候都不過是她獨自一人食之無味,遠沒有這次這麼慘——她身上一無所有,沒有錢包鑰匙電話。
借餐廳電話撥溫柔手機,卻一直是忙音,再撥給朱臨路,不在服務區。
她努力回想還有沒有哪個人的電話是她記得的,高訪管惕丁小岱杜心同……一刻鐘後她不得不接受一個讓人吐血的事實,她有限相熟的幾個人的聯絡方式,全都記錄在電子手帳里。
溫柔的手機在半小時內始終忙音,到最後變成了關機,她只好放棄離去。
仿古地磚拼出各種花卉圖案的步行街上人來人往,巨幅玻璃櫥窗里琳琅滿目,不是擺放著以各式姿態穿上當季最潮流服飾的模特,就是陳列著價格面議的三克拉晶瑩裸鑽。
人行道的鐵柵欄外,最新款的跑車和最古老的公共交通一同被堵在紅燈路口,橫馬路兩邊有幾叢叫不出名字的矮樹,沿街商鋪上方密密掛著形形色色的招牌,或大或小一塊緊挨一塊,廣告語有的華麗有的直白。
這就是她所生活的城市么?為什麼看上去象在異域。
所有一切對她而言都很不熟悉,陌生得甚至讓她覺得有一絲新奇,直到此刻才知道溫柔的說話多麼正確,她真的已經很久沒再出來,習慣了在自己的生活里一成不變,對外界已經忽略到了漠不關心,全無意識外面的天地是如何地日新月異。
狹窄街上越來越擾攘,走到路的盡頭她終於鬆了口氣。
眼前是個開闊卻充滿人潮的廣場,大型商廈前有著三層高的音樂噴泉,在水池邊的大理石階上坐下,她想她迷路了,不知道這是哪裡,然後開始發獃,如果再找不到溫柔今晚她會無處可歸。
「溫……暖?」
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她身後試探性地響起,她回過頭去,只見幾步外站著一位五十歲左右衣著端莊素爽的婦人,帶笑的面容依稀熟悉,她整個愣住,「占——媽媽?!」
「我看了你很久,還怕認錯人呢。」佔南弦的母親周湘苓高興地走上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啊,看上去一點也沒變。」
「好久不見了,占媽媽。」從心底里覺得欣喜,她幾乎是笑容滿面,和佔南弦分手前她常常去他家玩,周湘苓一直很喜歡她,分手之後她去了英國,從此再也沒有聯繫,兩人已經很多很多年沒見。
「你為什麼坐在這裡?」周湘苓問。
溫暖正待回答,一把聲音已在她背後響起。
「媽,你怎麼跑來了這裡?我到處找你。」
熟悉嗓音將那日如冷刃一樣凍傷人的說辭帶上心頭,她不再說話,也不敢回頭,正以為他沒有認出她,下一刻肩頭卻被人大力擰了過去,她痛呼出聲,對上他怔然微變的臉。
「媽,你去車裡等我。」他說,聲音冷沉。
周湘苓看看他,再看看溫暖,遲疑地站起。
看出母親的狐疑和不安,難得地佔南弦臉上露出微笑,一隻手摟上溫暖的肩頭輕輕擁了擁,柔聲對周湘苓道,「我們有些話要說。」
「哦,好。」周湘苓笑著走了開去。
他面上笑容迅速冷卻,收回手後眸光從她的臉一路往下,停在她露在拖鞋外的小小腳趾上,一句話也沒有,轉身便離去。
他與她之間,似乎確然,已是無話可說。
溫暖盤腿坐在石階上,腦里有兩個問號象絲一樣纏繞不去。
他那警戒的神色彷彿在說不希望見到她和他的母親待在一起,可是,為什麼他又會刻意摟著她,以一點點親密的動作向他母親演戲?這兩種舉動矛盾得無法解釋。
垂首以指沾起池水,她在黑色大理石上划出一道柔美弧線,然後再一道。
太陽在高樓的縫隙中逐漸西斜,天際出現一抹紫霞。
暮色逐漸暗淡,繼而華燈初上。
大理石上已經一片濕漉,面前再沒一點乾的地方,周遭似乎人來人往,她沒有過多在意,只是一直沾起池中的水,憑感覺在全濕石面一弧一弧畫著已看不出來的眼形。
「你穿成這個鬼樣子就為了在這裡鬼畫符?」忽然有人譏諷。
她快速向側後方回頭,垂得太久的腦袋驟然暈旋,只覺腰腿一軟整個人重力失衡往池中栽下,在頭臉全然沒入水中的一瞬間,她真正見識到了佔南弦的絕情。
他原只需伸手略為定一定她的肩頭,她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但不,他沒有救她,那美到極致的星芒閃過與他全然無關的冷光,他就那樣一臉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幾乎是惡意地看著她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當她從池水中狼狽不堪地爬起時已是全身濕透,惹來路人矚目。
一分鐘後她終於放棄尋找不知跌在何處的拖鞋,赤腳走到馬路上,招手想攔計程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沒有家門鑰匙,甚至沒有錢付車資,不過這些問題都可以等她無賴地上了車之後再去考慮。
終於有空車駛到面前,她拉開車門,下一瞬它卻被人一甩而上,司機罵了一聲娘後把車駛走。
她沉默,水珠沿著濕成團狀的長髮和貼身衣物滴落在路面。
不久,又有一輛車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平靜地道,「讓我走吧。」
佔南弦斜翹唇角,「我好奇你這樣能去哪裡。」
他之所以重新回來,就是為了想觀賞她無處可去的窘狀?溫暖淡笑,這個城市這麼大,哪怕是回公寓的大廈管理處借一宿門房,世上終歸應有可以容她落腳的地方。
她伸手去開車門,內心正要感謝他沒有再甩上,不料他已緊隨她身後鑽進了車裡。
「你的高傲什麼時候才會改一改?」狹窄空間內響起他的冷問。就是這樣?寧願流落街頭也絕不向他求助?
「你的標準呢,又什麼時候才能夠清晰一點?」
「你什麼意思?」
「郭如謙和杜心同的事,你怪我沒有向你開口,那代中的……我開口了吧?」結果如何?她差點沒被他在心口砸出一個大洞。
佔南弦微微一嗤,「我都不知道該說你天真還是該說你愚蠢,你怎麼就能肯定,朱臨路想要你充當他的代言人?」
她側頭看向他,「你想說什麼?」
「你何不去問你的心上人?」
「如果你肯把電話借給我打去問他,我會感激得馬上涕零。」
佔南弦的薄唇微抿起來。
她知道,通常這種時候朱臨路都想直接掐死她。
亟需清洗身上令人難受至極的濕濡,再顧不得那麼多,她伸手進他外套內取來電話,第一千一百次撥打溫柔的號碼。
謝天謝地,這次終於接通,一片嘈雜中聽到溫柔道,「佔南弦?」
「是我,溫暖!你馬上來我家,我沒鑰匙進不了門。」
「天!」溫柔似乎張嘴結舌,「我人在新加坡,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溫暖呆住,如果可以,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想再理那個人。
什麼都不再說她直接掛斷,改撥朱臨路的號碼,仍然不在服務區,她沮喪得——希望下一刻可以發生車禍——或許這樣能賴到一位苦主先救她渡過難關。
她慢慢地把電話還給佔南弦,他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不,他涼淡的冷星眸子里沒有一絲仁慈,那微彎唇角更是帶上刻意的嘲諷,意思十分明顯,她根本不用痴心妄想他會主動伸出援手。
只除非——他在等她向他開口。
他要她臣服,他要她自己說,他要她主動要求,他要她撤下所有的脾氣和驕傲拜倒在他的休閑褲前。
兩相僵持中他的手機響起,接通聽到對方的聲音,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恩……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不久車子駛到目的地,司機說,「小姐,到了。」
溫暖不出聲。
佔南弦的唇角彎得更甚,「你還不付錢下車?」
「我能不能——先預支一個月薪水?」
「當然。」他說。
她嘆氣,怎麼可能這麼好說話,「條件是什麼?」
「和朱臨路分手。」
就知道還不如發生車禍的好,她心想。
車前廂里的司機已經不耐煩了,「你們到底下不下?」
「稍安毋躁。」佔南弦不緊不慢地道,「這位小姐會付你雙倍車資。」
司機馬上不再出聲,從觀後鏡里看了他們一眼。
被逼到懸崖邊的溫暖無計可施,只能作最後嘗試,「能不能破例一次,給我一個討價還價的機會?」
「如果你的還價能讓我感興趣。」
她蹙眉,什麼能讓他感興趣呢,改天還他三倍的錢?可她知道十倍他也不會感興趣,又或老套一點以身相許?可他們佔總身邊已有一位相伴十年的固定女友,怎好插足他人感情?
想來想去她還是想不出,貧乏如她有什麼可能是他感興趣的。
罷罷罷,她什麼也不說,再度伸手進他外套擅自取出錢包,拿了豐厚鈔票遞給司機後把錢包塞回他口袋。
「當我欠你一次。」她身手去開車門。
他一把拽住她手臂,明白地告訴轉回頭的她,「別人可以,你不行。」
她疲憊不堪,「你到底想怎麼樣呢?」真要絕到不留一點餘地么?
他眸里冷星閃動,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此刻也無心揣測,她真的很累,很累很累。
他轉頭對司機道,「去洛陽道一號。」
「不!」她即刻反對,「我要住酒店。」
他一怔,「你鬧什麼彆扭?」
她別過臉望向玻璃窗外,「我想住酒店。」
他將她拉回身來,「看著我。」
眼內全是薄霧,她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人已經很煩,很累,很難受,很委屈,想尖叫,想洗澡,想擺脫他,她只想回自己的家,想獨自待著……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她。
他思索了一下,側頭盯著她,「你以為我住在那?」
再度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覺得異常羞辱,是,她是沒興趣去朝見與他共棲一宿的女友,那又怎樣?她咬緊唇甩開他,然伸出的手還來不及握上車把已聽到他道,「洛陽道一號,三倍價錢。」
喀聲輕響車門被鎖上,車子飈了出去。
被衝力彈回原位,她已強忍許久的眼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下在他面前。
當車子駛上山頂時溫暖才想起,外頭盛傳佔南弦偕其女友的住所是洛岩道,而不是現在他們所走的洛陽道,心裡不知不覺悄悄鬆了口氣,人也漸漸安靜下來。
計程車駛進花木蔥蘢掩映著的銀色金屬大門後往裡繼續開了一刻鐘,隨著車子的駛過,幽幽路燈下修飾精美的園林景緻,轉眼開闊的大片綠茵草地,遠處繁盛的花園,高低銜吐的露天游池,以及網球場和直升機降落坪,全部一一納進她越來越驚異的眼底。
從不知道本市竟有這樣一處絕對可評上十大豪宅卻低調到完全沒有被媒體披露的宅所。
車子停在一幢龐大而寧靜的五層高主宅前,月白色大門上精緻鐫刻著西式宮廷風格的花卉圖案,各個細部鑲嵌有華貴寶石,而佔南弦握上的門把她前幾天才在雜誌上看到過,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指紋鑒別儀。
門扇打開,她滿懷疑惑地跟隨他進去,不知道這到底是哪裡。
大廳里有人轉過頭來,對她狼狽的樣子驚訝不已,「小暖你怎麼了?」
她無法控制地張圓了嘴,「占——媽媽?!」
震撼無比的她愕然轉頭望向身邊的佔南弦,他淡淡地彎了彎唇角,「這是我家。」對侍立一旁的傭人道,「歡姐,帶她去浴室。」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徑直走到沙發邊上摟著母親坐下。
溫暖仍反應不過來這難以消化的信息,腳下如踩在雲端霧裡,一絲絲茫然地隨著歡姐上樓去。
從光鑒照人的大理石地面到以毛皮,水晶和罕見冷色金屬製成的各式傢具,鑲嵌著各類珍貴寶石的大小擺設以及牆上色彩奇特的壁畫,無不尊貴而時尚,揉合了纖巧和華美,而明明是安逸優雅的風格,卻又和諧地在層次間透出迷幻與強烈的誘惑,每一處最細微的地方,都在傳遞著一種獨特的張力和美感。
彷彿,彷彿是……她記憶中似曾熟悉的出奇品味……
推開浴室的門,門邊銀澤幽然的開關是控制挪威Nexans地坪加熱系統之用,放眼望去過百坪的闊落空間內,不知從歐洲還是南美進口的全白大理石洗手台和地面。
正中央是義大利Teuco下沉式超音波按摩浴池,旁邊一角有德國Hansgrohe淋浴組合,室內到處皆是Cappellini對細節的追求堪與最珍貴珠寶媲美的各式橡木家居、精緻飾物和浴室用品。
溫暖把自己從頭到腳泡在仿海洋之色的淺藍清澈水裡,連同眉毛和每一根漂浮的髮絲,下墜,沉沒,直至無法呼吸,才潛出水面大口喘息。
心神恍惚地看著室內,各道手工雕刻拋光閃著自然色澤的原木架上搭著超過三十條大大小小不同用途的純棉白巾,她努力回想,這尊貴夢幻得如同現代宮殿的感覺,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從前曾經看過。
在浴室里幾乎耗去一小時,待披著浴巾出來,門外起居室里已放著乾淨衣物。
周湘苓在一樓樓梯口等她,「乖孩子,來吃些點心。」
偌大廳內已不見佔南弦的人影。
大概看出了她的疑惑,周湘苓道,「南弦走了,這裡平時就我一個人住,除了周末他很少回來。」
心頭那絲疑惑更甚,他先前不是顧忌她接觸他母親么?怎麼把她帶來後自己卻匆匆走掉,只拋下她一人在此?
她喝口熱茶,「占媽媽,這裡是什麼時候建的?」
「讓我想想——應該是兩年前,聽南弦說有很多材料要從世界各地運來,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建好,我搬進來還沒多久。」
兩年前……那時她剛進淺宇。
「怎麼外面都沒有人知道?」
周湘苓笑了起來,「南弦不想傳出去,這裡一切都是用我的名字操作,自然就沒有人知道了。」
溫暖終於想起來,好象在哪家報紙上曾經有過簡要的報道,說有神秘富豪在山頂建了一幢華宅,但因為門禁深嚴沒人得以進去一窺真貌,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從來沒想過,竟然是他。
「小暖。」周湘苓不經意問,「你和南弦一起做事?」
「恩,我是他的秘書。」
「你們還好嗎?」
溫暖吃好拭嘴,微笑著抱抱她,「我和南弦純粹是同事。」他是她上司,她是他下屬,僅此而已。
周湘苓看著她,「你真的這麼想?」
她微微別開臉,面上笑容不變,「我們都長大了。」
「小暖,你是他帶回這裡來的第一人。」
她怔了怔,那一剎分辨不清心頭微微一顫的感覺是什麼……他為什麼不送她去酒店而帶她來這裡?又為什麼……走得那麼急?
「差點忘了。」周湘苓拍拍腦袋,「南弦讓我告訴你,三樓有間三十座的電影院,裡面有很好的視聽設備,你睡覺前可以去那聽聽音樂。」
溫暖全身一震,抬起頭來,眸內如風起雲湧。
周湘苓漫不經心的說話仿似弦絲撥動,不經意間觸動了她心口最纖細的一線記憶,所有不得而解的迷惑和熟悉感,在聽聞此言的瞬間掃開了歲月流逝蒙上的塵埃,全部逐漸變得清晰。
「是不是還有室內壁球場和籃球場?」她輕聲問。
「有,你可以去玩。」
「還有圖書館,畫室和琴房?」
「南弦和你說過了?」
「是不是……」她再控制不住聲音中的微微顫抖,「還有三個兒童房?」
「咦?你都知道?」周湘苓驚訝地看著她。
溫暖無法作聲。
這幢樓里可能有超過二十個浴室,但一定只有三個兒童房,而且會是布置成兩男一女,畫室里會有整櫥古今中外的名家畫冊,桌上會擺好文房四寶,圖書館裡必然搜羅有她喜歡的著作,花園裡一定種滿了嬌艷的薔薇。
她通通都知道。
伴隨著無止盡的酸澀,所有年少時佔南弦曾經對她說過的話許下的諾,在十年滄海桑田後的這一刻,如潮水一波一波襲上她欲哭無淚的心間。
「老婆,你別迷這些家居畫冊了,以後我給你造一間比它好看十倍的。」
「老婆,以後我們在家裡打球聽歌,不用這麼熱的天還要你跑出來。」
「老婆,媽說我只帶你回家,問我什麼時候娶你回去給她做媳婦。」
「老婆,我想要三個小孩,兩男一女,這樣就十全十美了。」
「老婆,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只愛你。」
爬升速度將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飛出我的視線,
呼吸提醒我活著的證明,
飛機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遠離地面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
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
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逃開了你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
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
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為還擁你在懷裡。
在飛往紐約的頭等艙里,相對寬敞的空間內迴旋著迪克牛仔的三萬英尺。
也許是因為在這種時刻聽到這樣的歌,也許是因為終於飛離了地面,佔南弦臉上一貫的淡薄神色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望著窗外出神的他彷彿靈魂出了竅飛入某個虛幻境界,思緒飄渺地遠溯不回,顯得形影有些孑然,有些疲倦,有些落索,還有些悲傷。
相識十年管惕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子,難以形容地似滿懷心事,似寂寞如煙,還似想離世絕去。
不由得十分驚奇,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潛入往事的如絲思緒被從中間打斷,一半迅速沒入記憶長河,一半迅速回到現實里,佔南弦彎了彎唇,「想初戀情人。」
「一心?你們怎麼了?」
「不是她。」頓了頓,他的眉宇間隱見一絲柔和,「溫暖。」
管惕瞪了瞪眼,雖然有些驚訝,卻不算震撼,早知道這兩人之間有些什麼,還以為是朝夕相處以至暗生情愫,沒想到原來是舊情復熾。
大學時入學之初就知道他有女友,但寢室里都沒見過,直到大一下學期臨結束前,他帶來薄一心給大家認識,以至所有人都以為他的初戀女友就是薄一心。
「這麼說溫暖是你的小小女友?你們是青梅竹馬?」
「我認識她時她才十三歲。」很天真,淘氣,驕傲,也很善良。
他每周都抽時間陪她,就這樣一年過去她還是單純得懵然不覺他對她的意思,而一直只是把他當作溫柔的同學,只不過是和她成了比溫柔還好的好朋友而已。
後來,他的耐心終於告磬,在她十四歲生日那天索了她的初吻,那也是他的初吻,她的少女情懷終於被他勾動,兩人相互交出了純真的心。
「你們當時年紀那麼小,雙方父母都不反對?」
「她十四歲生日過後我就把她帶回了家,我父母雖然驚訝她不是他們想像中應該和我同齡的高中女生,不過他們一向開明,凡是我的事從小就由我自己拿主意,所以也不干涉。」
當時他父親被公司派駐瑞士,每三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母親只有他一個獨子,平時下班回到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免寂寥,一看他帶回來的溫暖活潑可愛,簡直從心裡覺得歡喜,常常開玩笑叫他早早把她娶回家。
溫暖的父親溫和就更不用說了。
在雙方家長都樂見一對小兒女兩小無猜的默許下,那段年少歲月是他們此生曾經最幸福的日子。
管惕算了算時間,「這麼說你們在一起三年?」
「恩,那時我非常非常愛她。」愛到把心剜出來給她的想法都有……現在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
她對他的感情也並不比他少,這點他能感覺得到,因她各項天賦都異常高,在學校折服了一大批同學朋友,他們擁護她追隨她,而她對任何人都熱情,親和,樂於助人,生氣時最多不理不睬而已。
但惟獨在她父親以及他的面前,卻異常刁蠻任性,只要她想做什麼就不許他們管頭管腳,否則她會嘟起小嘴把他關在房外,他捨不得惹她不開心,所以只要是在他的陪同下,不管是什麼事幾乎都對她千依百順。
那時他把他寵入了心,也寵到了無法無天,以至於她對珍惜這兩個字完全沒有概念,那麼輕易就——
「你們後來怎麼會分手?」管惕好奇問。
回憶帶起的微暖從眸內瞬間消失,他勾了勾唇,漾出一絲淡然疏離的笑,「分手是她提的,就是在我讀大一時。那時她剛上高一,和一心分在同一個班裡,兩人還是同桌,開學第一天就成了好朋友。」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他送溫暖入學被薄一心見到,就那遠遠的一面她對他一見鍾情,因為家境不好,她從小懂得巧言令色,當知道與溫暖同桌時,便去刻意接近她。
「你們分手是因為一心?」
佔南弦搖頭,「這倒不是,和一心無關。」
只有從小生活單純的溫暖才想不到薄一心與她形影不離是為了想見她的男朋友,他卻在見到薄一心的第一面時就已覺察到了她的心思,只是溫暖談到她總是滿懷信任,他也就一聲不響,只是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且嚴禁溫暖讓她參與到他們兩人周末獨處的時間裡來。
可以說當時薄一心費盡心機,但卻總是碰到他有意無意豎起的銅牆鐵壁,溫暖卻自始至終不知,而薄一心對她其實也並非全無友情,只是看著她在學校里象眾星捧月般意氣風發,在家又象個公主似的被父親和男朋友呵護在手心,羨妒之餘對她的感覺難免也變得複雜起來。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因為一心,你們又為了什麼弄到分手?」
佔南弦微澀,「開始時我也不知道。」
她提出分手時他根本不知道原因,還以為她知道了薄一心的事,後來想想又覺得應該不是。
她雖然天真,但並不懦弱,從她認識他起就知道給他寫信的女生一向不斷,有的還刻意製造一些假象想讓她誤會,即使她偶有吃醋,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因為她們而和他分開,所以哪怕就算她知道薄一心對他有意,也不應因這個荒謬的理由而結束自己三年的感情。
「不會吧?你的意思是,她要分,但是卻沒有告訴你原因?」
「恩,當時我比你還困惑,因為我們的感情——可以這麼形容——濃得化不開,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所以他怎麼也想不明白。
星期六他在她家時還一切安好,第二天星期天他們本來約了打網球,但是當他去接她時,沒有任何預兆地,她突然就說以後不要再見面了,他大愕,又驚又怕,然而她的性格那麼倔強,不管他怎麼逼問怎麼哄,她始終隻字不吐,只是堅持不想再和他見面。
管惕大惑不解,「後來呢?你知道原因了嗎?」
「後來我知道了,不過中間過程有點曲折。」
管惕不作聲,等著他說下去。
「我和她很多地方非常相似,其中一點是我們對認定的事都會無比堅持,所以不管她怎麼樣拒不見我,我始終不同意分開,然後有一天,當我去她的學校找她的時候,看到她上了朱臨路的車子。」
管惕一驚,「朱臨路?!」
難怪他無論如何也要打擊代中,原是積怨由來已久。
想當年在淺宇成立前代中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司,象朱臨路那種有錢的太子爺,毫無疑問會是所有女生夢想的白馬王子。
「其實,不管對她還是對這份感情我都很有信心,她不是那種喜新厭舊貪慕錢財的女孩子,我根本不相信她會變心,但是她死活不肯告訴我分手的原因,由此我心裡不免還是產生了一絲懷疑。」
那夜他在她家樓下等了很久,終於等到她回來,他抓著她問是不是因為朱臨路才想分手,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咬著嘴唇一聲不出,只急著想掙脫他上樓,一副從此再也不想和他說話的樣子。
他終於被激怒了,為了她他已經整整失眠一周,她一味的沉默和想擺脫讓他忽然覺得自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墮落,為了她逃學逃課什麼都不管不顧,最後也不過是眼睜睜看著她把自己的真心踩成了泥屑。
如此尊嚴掃地,就為了糾纏根本不懂不肯不願珍惜他們三年感情的她,那一刻他傷心欲絕,決定放棄。
如果他能事先預知那是他和她最後一次單獨談話,可能事情的後續發展會徹底不同,但他不是先知,而且他真的異常憤怒傷心,離開前他指著她的鼻子發誓,總有一天,他會比朱臨路更有錢。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自己回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