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打擊足夠大,也許一顆心便會適應得足夠堅強。
經歷過生關死劫,也許深心處糾纏難解的死結會不自覺微微鬆開。
出院後溫暖恢復了正常作息,整個人也恢復了沉靜,每天清晨起床,在書房裡作畫,一筆一墨,每個步驟都細緻而專註,近中午才擱筆洗手,進廚房做羹湯。
因為溫柔忙碌,最初幾天都是朱臨路抽空過來看看,見她家居潔凈,神色平和,每日里即使一個人吃飯也講究地做三菜一湯,從不隨便應付,總算放下了心。
陪她說說笑笑,直到出門離去,才不由得輕聲嘆氣,不該放任的時候執意勇往,該脆弱的時候卻如此自製,讓人怎麼說她好。
接到周湘苓的電話時溫暖正在吃維丸,藥片不慎從指縫間落下,黃色粒點滾進沙發底下,她彎腰去撿,一低頭看到沙發轉角處暗黑的椅腳內似壓著一張小小紙片,她呆了呆,輕輕揀起,拂開上面的塵埃。
轉頭看向掛在牆上似少了一瓣心的拼圖,一時間立在原地。
多少次眾里尋他,卻原來,它一直在,只是她沒有將它看見。
還未回過神,電話已響起。
老人家請她到洛陽道去坐坐,她本想改約在外見面,轉念又覺勞駕長輩走動是件無禮的事,也就柔聲答應下來。
洛陽道依然掩映在幽靜林木中,將車停在雕花的古銀色柵門外時她有種驚悸的荒涼感,從前不管多早多晚、去或離開佔南弦的家,他都一定負責從門口接送到門口,到如今,每次都只能是這樣一個人獨來獨往。
她按響喇叭,幾秒後柵門自動打開。
景物在車窗外緩緩後退,即使已是第三次到來,這處私人宅第的廣闊磅礴仍給她的視覺帶來細微震撼。
周湘苓親自開門牽她進去,「歡姐,盛一碗冰糖銀耳來。」
她拿出精緻的茶葉盒子,「占媽媽,送給你的。」
「你肯來我已經很高興了,還買什麼禮物。」周湘苓仔細端詳她,好一會,才言若有憾地,「怎麼頭髮剪這麼短。」
溫暖眯眯眼,左右側了側頭給她看,「是不是很象十幾歲的時候?」
她的頑皮樣把周湘苓逗笑,「是很象。」
說完又不覺有些唏噓。
年少時的溫暖是個開心果,既單純又天真,佔南弦很喜歡逗她,兩人象極了一對小冤家,他總是不把她氣到跳腳不罷休,每每看著她叫叫嚷嚷滿屋子追打笑容滿面的兒子,周湘苓打心底里覺得歡喜。
在他們分手後那段時間裡,半夜起床時她在恍惚中仍有種錯覺,似乎兩個孩子追逐中銀鈴般的笑聲,仍遺留在暗夜裡的某些角落。
然後,當丈夫過世而溫暖離開之後,佔南弦徹底變了。
他似乎在一夜之間成長,仍屬年少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浮現與他年齡完全不相襯的沉寂清冷,此後十年間,她再也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從前那樣歡快的笑容,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已從他身上經徹底消失。
大學畢業後他搬了出去住,如果不是她堅持不肯離開舊居,也早被他安置去了別處,最後卻也還是他拗不過,在洛陽道的邸宅建成後遷進來,因為他說那是他給她媳婦建的宅子,讓她住下來等他娶妻。
她一直以為他要娶的人會是溫暖,沒想到從報紙上才知道幾個年輕人之間扯出那麼複雜的關係,而他公開聲明要娶的人竟是薄一心。
她對薄一心並無惡感,不管兒子想娶誰她都不會反對,她擔心的只是,那真的是他內心想要嗎?年輕人畢竟還是過於執著,很多事一葉障目難以看開,其實世情如浮雲,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銀耳端上來,溫暖勺起一匙一匙送進嘴裡,只覺清甜爽口,不由得道,「占媽媽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怎麼不記得。」周湘苓寵憐地看著她,繼而有些疑惑不解,「你和南弦怎麼會搞成這樣?」
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她雖然表面上不聞不問,但並不代表她不關心自己唯一的兒子,實際上這兩人的舉動盡在她眼底,她還以為他們已經守得雲開見月,誰料會忽然情緣突變。
溫暖淺淺一笑,「占媽媽,我還沒恭喜你呢,就快有孫子抱了。」
周湘苓的慈目中閃起清光,「我看到報紙上是那麼說,不過,南弦沒和我提。」
溫暖沒有回話,以再過兩個月就要舉行的盛大婚禮而言,現在已應開始準備,然而這屋子裡卻見不到一絲喜慶裝飾的影子,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想問。
她已經不想再去追問為什麼。
喝完最後一口甜品,她放下手中的碗,眼眸半垂,「占媽媽,占爸爸的去世……你怪過我嗎?」
看到周湘苓輕輕搖了搖頭,她幾乎鼻子一酸。
「你們這些傻孩子,凈喜歡胡思亂想,其實生死修短,福禍在天,一個人一輩子吃多少,穿多少,享年多少,都是註定的,根本與人無尤。」
溫暖紅了眼睛,不知是因終於獲得諒解而放鬆了緊繃多年的心弦,還是希望周湘苓不如痛罵她一頓,那樣或許她還好過一點。
「你那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哪會知道後來事情會發展成那樣?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吧。」周湘苓執起她的手,嘆息道,「真要怪我首先怪的還不得是自己?如果不是我一次次催促南弦的爸爸,他也不會急著回來。」
溫暖無言。
這世上每日里不知有多少男女分分合合,只不知她何德何能,偏偏被上天選中去背負蝴蝶效應,原應是極為單純的一件事,卻給身邊一個又一個人帶來死傷劫難。
「小暖,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初為什麼要和南弦分手?」周湘苓問。
溫暖長呼口氣,在十年後的如今去回憶當初,內心酸澀難辯,那是迄今為止她做過最愚蠢——夜夜做夢都想重頭來過的一件事。
「那天是星期六,端午節的前一天,南弦在我家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把他送出門後我才發現他忘了帶參考書,當我拿著書追到樓下時——看到他和溫柔站在角落裡。」她心血來潮想嚇他們一跳,於是偷偷摸過去躲在離他們不遠的老榕樹後面,就在那時,「我聽到了溫柔和他的說話。」
周湘苓驚訝,「他們說什麼了?」
溫暖苦笑,「她喜歡南弦,從高一認識時就喜歡上了。」
年少的她是個單細胞生物,怎麼也想不到溫柔竟然三年來一直暗戀著佔南弦,直到那時她才明白,為什麼每個周末溫柔必外出而從不待在家裡,為什麼有時會對她忽冷忽熱,她還以為是溫柔的性格使然,殊不知原來她有著那麼沉重的心事。
「之前你一點都不知道?」
「她把自己掩飾得很好。」任是朝夕見盡佔南弦和她親親熱熱,溫柔也從來沒在她面前表露過一點聲色,當時溫柔也只得十七歲而已,她不知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
那夜溫柔喝了酒,人並沒有醉,但壓抑了整整三年的愛戀和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難得歸家時在樓下單獨遇見他,趁著黑夜和酒意她終於爆發,把心事一股腦兒傾吐在他面前。
他怎麼選擇是他的事,她有權利讓他知道她的感情。
愛一個人,不是錯吧?
周湘苓蹙了蹙眉,「你心無城府所以不知道你姐姐的心意,這點我能理解,但三年時間那麼長,南弦呢,他也不知道嗎?」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被憤怒沖昏頭腦堅持要跟他分手的原因。」
佔南弦當時好象一點也不意外溫柔突如其來的告白,而且回絕的說話也異常委婉自如,彷彿早就打好腹稿,躲在樹後旁觀的她雖然單純卻並不愚鈍,馬上明白他顯然對溫柔的心意早就有所覺察。
他明明知道,卻從來沒和她提起。
如果他早點說出來而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裡,她不至於三年來一直置溫柔的感受於不顧,起碼她可以和他外出消磨時光,不用他一天到晚過來陪在她家而將溫柔逼了出去遊盪。
如果他一早告訴她,她不會時時在半夜爬到姐姐的床上,嘰嘰喳喳地和她傾訴自己的甜蜜,快樂無比地想和她分享自己愛戀里的酸酸甜甜。
她無法想像,那幾年對溫柔而言是一種怎麼樣殘酷的煎熬。
親眼見到溫柔伏在他胸前,哭得撕心裂肺,躲在樹後的她原本完整的一顆心被震得徹底粉碎,她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麼時候分開,不知道溫柔什麼時候上了樓,也不知道佔南弦在什麼時候離去。
蜷縮在樹下的她意識里只有唯一的一幕,就是自己的姐姐緊緊抱著自己相戀情深的男友,直哭得肝腸寸斷。
那一幕景象,令她終生難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樓上,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借口搪塞過去溫柔驚疑的追問,那夜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只要一合上眼腦海里就會浮起溫柔哭泣中無助絕望的臉。
第二天,端午節,她和佔南弦提出了分手。
周湘苓沉思了好一會,道,「南弦沒和你說,我覺得這點他沒有做錯。」
「是的。」其實他沒做錯什麼。
要到長大之後她才明白,他有他的理由。
溫柔沒有和他告白前,他也不能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真實,萬一不是,他說出來不過是枉做小人,而且就算他說了,她也不一定相信,若她不知天高地厚跑去追問溫柔,反而會使溫柔更難堪。
而就算他的感覺是真的,就算她也相信了,那時的她也肯定無法自然地面對溫柔,她可能會變得憂心忡忡,再也快樂不起來,而敏感的溫柔一旦感覺到她的變化,肯定也不會好過。
佔南弦比她更了解她的性格,他不想單純的她有壓力,更害怕她會反應過度——從她知道後馬上和他提出分手可見一斑,她會是以什麼樣激進而蹩腳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只是,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她不僅嬌生慣養,那三年里更被他寵得不知人間疾苦,哪領會得到他始終把她保護在光明快樂的光環內,把所有可能引發她不開心的事全隔離在兩人之外的一番苦心。
只覺得這麼重要的事他竟然一直瞞著她,害她成了把痛苦加諸溫柔的罪人,這讓她非常憤怒,連解釋都不想聽就直接把他判了罪無可恕。
「你當時為什麼堅持不肯告訴南弦原因?」
「占媽媽你也清楚他的性格,如果讓他知道了,他肯定說什麼也不會同意分手,而且一定會去找溫柔要求她和我把事情當面說清楚。」
如果讓他那麼做了,即意味著她和佔南弦聯手,把溫柔逼到了盡頭。
她知道分手傷了他的心,那段時間裡她也很難過,只是,她以為,她原以為——溫柔是女生而他是男生,與其讓溫柔繼續受傷還不如由他承擔,而且潛意識裡,她想通過自己彌補溫柔一些什麼。
「你想把南弦讓給溫柔?」
溫暖搖頭。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把他讓給誰,只是一時之間承受不了意外,我想不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那樣,還有就是,在知道姐姐那麼痛苦之後,我做不到——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幸福。」
以溫柔的性子,如果佔南弦的女友換作別人,她早與之公開大戰三百回合,而因為是她溫暖,因為愛她,所以三年來不管唯一的妹妹在自己面前如何放任,她始終咬緊牙關獨自承受。
在知道姐姐的心事之後,她又怎麼可能做得到,只顧自己繼續沒心沒肺地快活?
她天真地以為,分手可補償溫柔,她以為,即使佔南弦再痛苦事情也會過去,她原以為,那樣做對大家都好,時間會治療一切憂傷,毫無人生經驗的她根本意料不到,上天會和她開一個世上最悲涼的玩笑。
雖然她始終閉口不提分手的原因,溫柔還是從她的語言情緒中敏感地捕捉到了端倪,當時溫和正在瑞士渡假,可能是出於不安和擔心,溫柔叫了大學裡的死黨朱臨路來陪她。
在那種敏感時候,難免讓佔南弦起了猜疑之心。
儘管他可能並不信她會背叛兩人之間的感情,儘管他可能多少猜到了她分手的原因是為溫柔,然而在他目睹她上了朱臨路的車子,而後在她家樓下熬足四五小時才等到她歸來時,她始終不肯開口那種不管不顧對他再不信任的決絕,終於將他隱忍多時的抑鬱和怒火引爆。
那一夜,是他們平生第一次爭吵。
她咬著唇一聲不哼,由得他獨自上演獨角戲的爭吵。
或許一顆心再傷,也比不上這種自尊被她的沉默逐寸撕碎的絕望更讓人凄苦彷徨。
平生第一次,他在她面前無情立誓。
他發誓要比朱臨路更有錢,他發誓有朝一日會讓她自己回到他身邊。
平生第一次,他在面前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時頭也不回。
沒多久,他便和薄一心好了。
即使明知他是借薄一心來刺激自己,然而她已勢成騎虎,加上一貫心高氣傲,幾年來早習慣他的寵溺,忽然之間他就變了臉,讓她很不適應,而他越是那樣做,她越是放不下自尊回頭。
直到薄一心被同學惡整,他警告她事情別做得太絕,她當即公開聲明是自己先變了心,直到,她親眼看見他吻了薄一心,那刻只覺心口痛到麻木不仁,對他的感情當場就碎了。
怎麼也想不到,竟然就在那夜,導致……兩人的父親雙雙過世。
年少驕傲的心不懂珍惜也不懂寬容,失怙的巨大傷痛更使他與她無所適從,在各有一腔傷心懷抱中,那份甜美卻稚嫩的感情終究破裂到無可挽回,從此走向不歸陌路。
而她所以為的好,竟成了給溫柔與佔南弦造成巨大心靈創傷的元兇。
曾多少年多少個黑夜,在悔恨的夢中驚醒而悄然抹淚,捂緊疼痛的心口對著天花板無聲自問,如果當初她不是那樣絕情任性,如果她沒有在他一次次苦苦哀求下仍固執堅持不肯和好,如果在他和薄一心傳出小道消息時她肯低一低驕傲的頭顱,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如果,可以給她一個機會重新來過。
哪怕付出再大傷損再重,哪怕需終其一生傾其所有,如果可以,給她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南弦後來知道你為什麼要分手了嗎?」周湘苓問。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他知道。」
這才是他恨她的一部分原因吧,恨她太輕易放棄,恨她可以為了別人犧牲而寧願讓無辜的他絕望傷心,歸根到底,他恨她愛他不夠。
這段感情對他而言是一場災難,那種疼痛在許多年裡無法磨滅。
周湘苓凝視著她,「都說知子莫若母,南弦的性格我很清楚,他一向對你十二分寵愛,就算他爸爸去世那時也沒有遷怒過你,卻為什麼——在記者招待會上那樣做?我這顆老腦袋真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溫暖低頭,不說話。
周湘苓的目光停在她黑髮削短的耳邊,輕聲試探,「是不是——你做了什麼事故意激怒他?」
溫暖咬了咬下唇,仍然不出聲。
「小暖,這麼多年過去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你爸爸——怎麼也會在那趟飛機上面?」
溫暖眼眶一紅,輕輕別開頭,將眼淚逼了回去。
周湘苓嘆息一聲,不再說話,只憐惜地拍拍她的手。
想了想,她回身吩咐歡姐取來一串鑰匙。
「這是我們老房子的鑰匙,你有空回去看看。」
溫暖沒有接,好一會才低低道,「占媽媽,我們已經很難回頭。」
「回不了頭也沒關係,你找時間去一趟,就當是懷念好了。」周湘苓把鑰匙硬塞進她手裡,目光慈睿,「小暖,我清楚你一向是極聰明的,需知恨極必傷。聽占媽媽勸一句,人生苦短,還有幾個十年可供你們蹉跎?這樣值得嗎?」
眼眶再度泛紅,溫暖傾身抱住周湘苓,將臉埋在她肩,右手手心被緊握的鑰匙硌得微微生痛。
「你好回去了。」溫暖對著蔫蔫地躺在沙發上的溫柔道。
那日出了醫院門口溫柔便和凌執隱大吵一架,氣得他甩手而去,發誓此生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個不可理喻的潑婦。
溫柔悶聲不哼,只是拿了軟枕蒙過自己的頭。
溫暖把衣物和零碎雜件裝進旅行箱,不經意眸光掠過已在茶案上靜靜躺了幾天的一串古舊鑰匙,手中動作頓了頓,她抬頭,問溫柔,「在醫院裡為什麼那麼說?」
溫柔嗤地一聲,「誰讓他說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我討厭他們兩個,就想刺激他!」看到他臉色當場微白真令她大大過癮,斜過眼眸瞥向溫暖,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告訴你吧,他每天半夜都來,在你病房外。」
溫暖臉色如常,沒說什麼,繼續整理箱子。
溫柔有些惱,「走走走,你就知道走嗎?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到底還要別人怎麼樣?雖然我現在很討厭姓占的那頭豬,卻不能否認他為你做的早超過了絕大多數男人,你能不能別老是那麼難侍侯?!」
溫暖看她一眼,忽然問,「為什麼一直不肯把人帶來見我?」
溫柔氣焰頓軟,在枕下微哼,「我怕他會喜歡上你。」
那樣撕心的經歷,一次已經足夠。
溫暖笑笑,出生至今還沒遇到過比凌執隱更討厭她的人。
「他分明恨不得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不是應該放心才對?怎麼又和他吵架?」
溫柔翻身坐起,攬著抱枕,晶瑩大眼內閃著某種經年後回頭看來路時才領悟的光澤,「因為當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時我才明白……如果要我在他和你兩者之中選其一,我毫不猶豫會選你。」
溫暖心口一窒,停下手中動作,側頭看她,「你——說什麼?」
「我說,我終於明白了。」
溫暖走到單人沙發邊坐下,把臉深深埋進掌心。
「溫柔,你回去。」她沉聲道。
「怎麼了?」溫柔驚訝,她又說錯什麼了?
溫暖霍然起身,面容下流動著難得一見的隱約怒氣,抄起茶几上的鑰匙,語氣是一種克制的平靜,「來,我們一起走,你回家,我去一個地方。」
溫柔剛要發怒,迎頭看見溫暖眼內無聲悲涼壓抑傷離的眸光,一時怔住,再說不出話來,溫暖乘勢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牽出去,回手甩上了房門。
電梯里兩皆沉默。
直到走進停車場,溫暖才緩緩開口。
「我一直一直很後悔,當初為什麼選的是你而不是南弦,我真的很後悔,為什麼沒有去問問你的意見?為什麼不問一問你想不想被我選?如果當時我選的不是你,我和南弦不會走到今天,如果我選的不是你,你不會割脈住進醫院,不會到現在還為了陪我而禁錮你自己不肯去真正愛一個人,如果我選的不是你,南弦和我們的爸爸都不會坐上那趟該死的飛機!」
她坐進車子的駕駛座,緊緊咬唇。
「曾經,我以為放棄意味著成全,我以為自己沒有做錯,只是結果和代價沉重得出乎所有人意料而已,直到重新遇上南弦之後我才明白——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對我?因為他要我明白!因為他要我明白!有時候一些沒必要的執著是多麼可笑!他要我明白自己愚蠢到什麼樣的地步竟然把自私當無私!他還要我明白!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可以為求一己心安,而始終置最愛我的人於絕苦的境地!」
將車子駛出車位,她停在溫柔面前,「告訴我,溫柔,這些年來你有沒有覺得痛苦?你有沒有和他一樣,恨極了我遲遲不歸?」
溫柔怔怔看著她沒有任何錶情的側面,完全無法作聲。
手中方向盤一打,溫暖疾馳而去。
一步錯,步步錯,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歷過什麼。
是,她自私,這一次她真的自私,她不想被溫柔選。
她不想無緣無故擔負她曾經自以為是地強加過給溫柔的巨大壓力,那曾經差點讓溫柔窒息的壓力,她不想溫柔步上她的後塵,沒走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踏上歧途後每一步都會是與絕望形影不離,一顆心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孤獨中將死未死。
將車子駛進一個已有二十多年歷史綠樹碧枝的老社區,她隨意挑了個地面車位泊好,下車,拿著那日周湘苓塞給她的鑰匙,搭乘電梯上去。
十六層B座。
樓道里空無一人,她把鑰匙插進鎖孔。
就在那一刻,忽然聽到裡面傳來極細微的聲音,似乎就在門後不遠,有人說了什麼,爾後引起另一個人細碎的笑,她直覺地把鑰匙飛快抽回,閃身躲進旁邊的消防通道里。
緊掩的黃色對開門扇上裝有兩格如同電腦屏幕大小的玻璃,由此她清晰看見佔南弦和薄一心從屋裡走出來,背對著她在等電梯。
薄一心似乎有點累,挽起他的手臂,頭隨意靠在他肩膀上,「南弦,你真的不去找溫暖解釋一下?」
溫暖清楚地看見他的側面,在薄淺的淡笑中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
「解釋什麼?說你和我聯手不過是為了看看她銳氣大挫的窘樣?還是說九月九日的婚禮絕不會改期?或者說孩子的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就等著出世後叫她甜心阿姨?」
薄一心咯咯一笑,捶他一拳,嬌嗔道,「你真是壞到家了。」
他側首看她,淺笑,「你不壞嗎?」
她滿足地把頭再依回他的肩膀,「誰說我們不是天生一對?」
兩人相視而笑,一起步入電梯。
藏匿在樓梯口的溫暖只覺雙手秫秫發抖,掌心裡的鑰匙幾乎滑出指尖,全身虛軟無力,雙腿象被截掉一樣毫無知覺,才試著抬動已經軟綿綿地跪了下去,她整個人癱坐在地,攥著鑰匙的手緊緊握成了拳塞在嘴中,牙齒深深陷進手背。
電梯下到一樓,感覺傳來震動,佔南弦掏出口袋裡的手機。
左下角的紅點一閃一閃,意示著有新的消息,手指觸摸打開,邊向車子走去邊接收衛星訊息,收到一半時手機發出電源不足的警報,他微微皺了皺眉,摸摸口袋才發覺沒有帶備用電池。
「怎麼了?很重要的簡訊嗎?」薄一心問。
佔南弦淺淡一笑,「沒什麼,只是一些圖片。」把已嘟聲自動關機的電話放回口袋,坐進駕駛座,「晚飯想吃什麼?」
「最近吐得厲害,沒胃口,還是回家讓三姐熬點粥好了。」
「會所來了個做素菜一流的廚師,要不我陪你去試試——」如離弦的箭在三秒內飈出十幾米遠的寶藍跑車霍然剎住,佔南弦對綁在安全帶里被驚了一跳的薄一心歉然道,「對不起。」
眸光卻盯著後視鏡里在路的盡頭樹蔭掩映下的車影。
「怎麼了?」薄一心訝問。
他不答,把車子向後倒回去,一直倒到他能從後視鏡中清晰看見那張車牌,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正是溫暖的車子。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他即刻推門下車,放眼四處皆不見她的人影,想了想,他低下頭對薄一心道,「你等我一下。」
三步並兩步走回樓內,搭乘電梯上去。
習慣性想掏手機,手掌插進口袋裡才意識到已經沒電。
到達十六層,樓道里空無一人,他在家門口站了站,凝神頃刻,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從客廳緩慢地走遍每一間房,專註審視的眸光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所有東西都歸在原位,沒任何一點曾有人到訪過的跡象。
眸光黯了黯,他在自己從前的房內床沿靜坐片刻,然後才起身出去。
鎖好門,走過去按下電梯,不經意間側首,視線停在樓梯入口處緊掩的門上,心頭掠過一絲什麼,下意識抬腿走過去,他抬起手,掌心貼在門上的瞬間不知為何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微微恐慌,這種恐慌從大腦疾傳到手臂,手掌下意識握起,緩了緩才再張開。
他把門輕輕推開,樓梯口空空如也,再推,十五級階梯連同上下轉角全收眼底,依然空空如也。
輕吁口氣,說不出心頭的感覺是放下了擔心還是微微失落,收回手臂,自動閉合的門在眼前迅速合起,他轉身——倏地手肘一橫擋住已關成一線的門再用力推開。
在樓梯轉角處扶梯旁邊的地面,躺著一串不起眼的暗銅色鑰匙。
他拾起,看了看樓上,再看了看樓下,空寂中先前那種恐慌的情緒再度漫上心頭,薄唇抿了起來,他拉開門沖向電梯,對著明明已亮紅的下示鍵連連急按。
一樓騎樓外,坐在車裡的薄一心靜靜看著他的身影從裡面衝出來,在眸光掠過她身後不遠處已空蕩的車位時臉色微變,那樣情緒莫測心如磐石的男子,從她認識他至今,整整十年,由始至終他的心只為一個人而異動。
「她走了。」她淡聲道,「你剛上去不久她就出來了。」
佔南弦坐進駕駛座,「我送你回去。」
她看他一眼,「你不是說會所來了新廚師?我想去試試。」
「好。」他神色不變,跑車以不同尋常的速度在路上疾馳,「你先陪我回去拿塊手機電池。」
一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空閑的手肘擱在車窗外,他專註地望著前方路面,濃密長睫下的眸光因心潮起伏而不斷幻過暗色,彷彿陷入某種遙遠的神思而忘了旁邊還有人存在,一直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異樣疏離。
薄一心按下車載CD。
他側頭看了看,收回手把車窗升起,無人說話的寂靜車廂內環繞起沙啞低沉的歌聲,是布萊恩-亞當斯的Pleaseforgiveme。
firsttimeoureyesmet,samefeelingiget.
onlyfeelsmuchstronger,wannaloveyoulonger.
youstillturnthefireon.
soifyou-refeelinglonely,don-t,
you-retheonlyoneieverwant.
ionlywannamakeitgood,
soifiloveyoualittlemorethanishould.
pleaseforgiveme,iknownotwhatido,
pleaseforgiveme,ican-tstoplovingyou.
don-tdenyme,thispaini-mgoingthrough.
pleaseforgivemeifineedyoulikeido.
babe,believemeeverywordisayistrue.
一路飈回到淺宇附樓,佔南弦上去取了電池,換上開機重新接收衛星訊息,全部閱讀過後他發出新的指令,然後撥通高訪的電話。
「最近那邊有沒有動靜?」
「暫時還沒有,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
「恩,麻煩你了。」
說話中手機震動,他讀取新下傳的資料。
看完把手機放進口袋,默無聲色地望向電梯鏡面里自己的影子,插在口袋裡的手並沒有抽出,而是仍然握著手機,象是隨意把玩,又象是蠢蠢欲動想撥通某個快捷鍵。
十年,十年來他也只在不久前給她打過兩個電話。
那一夜,再忍不住深沉的思念,他把她叫去了藤末會所。
又一夜,在網球館內不期而遇,即使隔著那樣遠,他仍一眼看到了她就坐在對面。
太長的年月使某些東西凝成了隔閡和不想碰觸的禁忌,此刻不是不敢去打破,而是事到如今,驟然發生計劃外的變故,出乎意料之下一時間讓他產生猶豫,不知該如何、又是否適合跨出那一步。
太長的歲月,他早已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解釋什麼。
下得樓來,略為躊躇之後,他還是陪薄一心去了私人會所。
森林路,雅築園,溫暖家裡。
把行李箱合上的時候她想,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
收拾好所有證件放進隨身攜帶的包內,她摘下頸項上即使生病那時也還一直戴著的鉑金鏈子,把那枚已是精美鏈墜的田黃石印放進了抽屜里。
拖起行李箱出去,輕輕拉上門,在該剎那,她決定嫁給朱臨路。
人世間的很多決定,往往就在轉瞬的一念之間。
原本她只想出去散散心,如今終於醒覺,其實人生中種種,很多時候不過是庸人自擾,很多時候,本毋需十二萬分慎重,毋需思前想後,毋需反反覆復,毋需恨己恨人。
放下,原來可以毫無來由。
一年又一年,身邊人來人往,時光流去無聲,思念在異域的風霜中開開謝謝,而她曾經費盡心思追尋的幸福,卻原來不知何時已飄到了陌路邊緣,屬於她與初戀情人的緣分,兜兜轉轉十年之後還是無法如花綻放。
最終,還是消謝殆盡。
從今以後,她只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愛與恨,那些滄海桑田的故事,再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