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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止步,結婚

所屬書籍: 溫暖的弦

  薄一心看向對面幾乎沒動過筷子的佔南弦。

  「你怎麼胃口比我還差。」整晚只是對著手機看個不停,難得一見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夾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經心地道,「打個電話真的那麼難嗎?要不要我幫你?」

  他輕吁口氣,「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煙。」

  「手機留下來,要打就當著我的面打,別背著我時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惡毒地留下你,要是什麼都聽不到,那多沒意思?」

  佔南弦彎了彎唇,依言把手機留下,只人走了出去。

  沒有去吸煙區,他邁步走出會所,踱到一枝桂樹下。

  夜空中掛著一輪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隱約可見圓盤當中的半邊暗影,小時候書里說那是吳剛的月桂,他每日執著斧無休無止地砍伐,可是月桂總是隨砍隨合,斧頭落下時劈得裂縫見骨,斧刃一起便了無傷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這種神仙般的自療該多好?那麼兩個相愛的人,不管對方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不管傷心還是悲痛,心頭也只會泛起短暫的波瀾,眨眼消逝無蹤,就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恢復到相戀之初。

  雙手習慣性插進褲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機的一剎心裡掠過難以言喻的一絲情緒,而左手隔著煙盒觸到了金屬的冰涼,是那串被他揀到的鑰匙。

  縮回指尖,順手撈出煙盒,葉影婆娑的桂樹下燃起一抹藍色火點。

  曾經也是這樣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樓下,兩個人額抵著額,他捨不得送她回去,她捨不得看他離開,蕩漾在心口的情愫纏綿入骨,只恨不能把對方融進體內與自己合二為一,從此再不會有分離的一刻。

  那幾年的經歷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無法適應生命中再沒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著牙獨自活過來十年,也依然無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鎖在內心深淵的空虛寂寥。

  還有……強烈思念。

  恨她嗎?

  為她做了那麼多,把淺宇發展成今日的規模,把其他公司制於股掌,全不過是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為生意,不是為幾個億,不是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僅僅只為了想讓她回到他的懷抱。

  幾乎早生華髮,為等她歸來,費盡百般心思,為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

  只是恨嗎?

  曾那樣毀滅過,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信任該如何重新建立。

  只知道曾經的痛他無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來六十六樓之初,每日里見到她的容顏都不自覺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轉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見,那麼怕,怕到只要她有一絲風吹草動,他整個人會焦慮不安。

  要如何長久留住她?要如何確定她再也不會一聲不響地離開?

  唯一的辦法,既然她愛他,那麼,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來愛吧。

  他從來善用機會,當察覺她平靜外表下的心性仍如從前一樣執念,當感覺到她對他的感情是那樣克制、反覆和躊躇不決,他給了自己師出有名的籍口。

  從始至終,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無意帶給她傷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殘她的心、傲氣和自尊。

  但他從來沒有那些時候比這樣做時更冷靜理智,比處理有史以來任何一樁生意還要小心翼翼,謹慎得似如履薄冰,他比誰都清楚該如何拿捏這份傷害的尺寸,才致讓她愛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戀他不敢,想離開他又割捨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堅持,一顆心絞結成對他欲罷難罷。

  如果她是斷橋邊那枝驕傲的梅花,那麼,他會把她徹底折下。

  他想讓她記憶深刻到,從此以後再不會想離開他半步。

  當煙蒂在指間熄滅,終於,他忍不住問自己。

  還要繼續嗎?

  他從來沒有試過做事半途而廢,更何況這次何止精心謀劃幾年,若在此時放棄,會不會功敗垂成?

  可是,還要繼續嗎?

  她仍搖擺不定,但,他還要繼續嗎?

  電梯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那雙從前始終含著無限自責和寬容,在那一刻終於浮上隔離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瞬燙到了他的雙眸,有一種被熾傷的感覺從眼底蔓延到心頭。

  關於孩子,他清楚問過周世為,確認只是溫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制著自己,每一次都謹慎地選擇在她安全的日子裡,他不會讓她在那種情況下懷上兩個人的孩子。

  只是縱然他掌握得再好,也還是無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況的出現。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聽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說話了。

  心口沒來由地煩躁,一種直覺,一種他的敏銳融合了與她心連心的直覺,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會發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幾乎可以斷定她幾種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門,收拾東西離開不知去哪裡旅行,或是去找朱臨路——

  下午那種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襲上。

  左手伸進口袋,袋中混著那串老房子的門匙還有一串車匙。

  在壓制了這許多年後,有些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順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顆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給同一個人,會否將來某日他依然重覆當年可怕的結果?只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在未知的什麼時候她可能會再度離他而去。

  這十年間,每每憶起這個名字這個人,心口都一絲絲鈍鈍地痛。

  良久,當第三支煙在暗黑中熄滅,他告訴自己,最後一次。

  這將是最後一次,他屈服於她會將人折磨至死的倔強性子。

  長吁口氣,他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就這樣吧。

  如果傾他下半生也還留不住她,那麼,就當作是他把當年殘餘的半條命,從此以後為她死盡了罷。

  餐廳里,當佔南弦的手機響過三遍時他的人仍沒有回來。

  連續響起的三遍鈴聲似三道奪命金牌,不知道對方是否真有什麼急事,薄一心只好拿起桌上他的電話,一看來電的人是高訪,她接通,「高訪?南弦走開了。」

  高訪似有些困惑不解,還有些急切,「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好,麻煩你讓他儘快打給我。」

  薄一心揚手召人。

  然而一眾侍者在會所里誰也沒有找到佔南弦。

  此時此刻他正站在溫暖的家門口外,敲了幾十次門都聽不見裡面有一絲迴響,心口一點點地往下沉,他的臉色開始微變,有些驚,有些緊張,還有些惶懼。

  又等了十分鐘,依然沒有絲毫動靜,他立刻下樓。

  看到她的車子靜靜地泊在車位里,一顆心即時沉了一半。

  他以幾乎極限的時速狂飈回會所,卻在門口見到服務生,說薄一心交代轉告他,她已經先回去了。

  那抹被勉力壓制的恐慌逐漸擴張成沉甸甸的惶亂,心口某種高高提起了的緊窒感揪成尖銳一線,越來越覺得彷彿黑暗中有張巨大的網當頭而來,他有種極不祥的預感。

  飛馳至洛岩道,嘶厲的剎車聲還未完全停止人已跳出地面,他在衝上台階前沉喝出聲,「一心!」

  門開處一隻手把他的手機遞來,「高訪找你——」電話被劈手奪去,他驚亂的神色嚇了薄一心一跳,「你怎麼了?什麼事急成這樣?」

  他恍如未聞,只對著電話道,「高訪?!」

  「那邊說溫暖提前去了機場,問還要不要跟,到底怎麼回事?」

  佔南弦臉色大變,「什麼時候?」

  「四十分鐘前,她原定飛英國的航班本來應該是半夜十二點,但他們發現她提前離開,和朱臨路一起去了機場,朱臨路訂的是九點五十分去拉斯維加斯,飛機還有半小時就要起飛。」

  高訪頓了頓,「南弦,她拿的是英國護照,隨時可以離境,所以——」

  佔南弦握著電話的白玉色手背浮現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將整部手機捏碎,預感如噩夢成真,那個曾一度拋下他的女子再次選擇了離他而去,拉斯維加斯,那天朱臨路特意邀請他去拉斯維加斯觀禮。

  她竟然,真的,跟別的男人去拉斯維加斯。

  在他等了她十年之後。

  薄一心看著百千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如潮水般從他臉上一點點地緩慢退去,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似將她摟住,又似借她的肩給自己一點微弱支撐的氣力。

  他的神色在蒼涼中有種奇異的平靜,「我今晚住在這裡。」

  十年,他終於跑到連自己都覺得蕭索疲累,不想再追。

  暗玫色的大辦公桌上放著一封從拉斯維加斯寄來的快件。

  佔南弦拆開,閱罷,無聲無息地在椅子里靜坐良久。

  直到暮色落下。

  他起身,站到落地的玻幕前,看向華燈初上的城市夜空,偌大的空間里只見一道靜如雕像的頎秀長身,暗色穿過半透玻璃,室內室外彷彿連成一個世界,而這個空曠寂靜的世界中只剩下他一個人。

  至今仍然無法明白,為何年少時會有那樣驚狂的感情。

  是否從遇見的那一瞬開始,冥冥中已經註定?

  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就連無時無刻放在心口,也猶怕自己的專情會不會把她嚇到了。

  許多時明明是她少不更事,是她體會不到他心意,是她刁蠻過份,然而只要她小嘴一嘟眼眶一紅,他一顆心便軟得無以復加,不管她錯得多厲害、要求多離譜,他通通都會依她,因為,捨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那時不知多怕,怕有日與她分開自己會即時死去,誰知道越提心弔膽,事情越毫無預兆地發生,他措手不及,接受不了,整個人幾乎瘋掉。

  那段時間,覺得自己真的在一點點死亡。

  隨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象一波波連綿襲來不容人喘息的巨浪。

  許多年間,回憶時他都會想,如果當初他的性格不那麼剛強,反應不那麼激烈,如果他沒有怒恨為什麼他可以對她全無二心而她卻不能愛他更多一點,如果他不是那樣在意她可以為她姐姐全然犧牲,卻為什麼不能對他有足夠信任。

  如果當時他再耐心一點,冷靜一點,最後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可惜世事無如果,不能回頭,所以,最終他亦無答案。

  只知道,若然她的一去不返是自懲也是為給他懲罰,那麼他也會默然承擔自己該負的責任。

  漫長的七年過去。

  七年,他以為在苦海無邊的等待中對她的感情已經變淡,他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的命運,卻在某個如同這樣無人的寂寞的夜,也是站在同樣的這一處地方,俯視黑暗中只需一念一瞬便可縱身飛下的塵空,壓抑過度的心緒終究破出一絲裂縫,原來,即使時光也敵不過某些思念早深滲骨髓。

  原來,他對她的渴望在七年之後仍然沒有分毫變改。

  原來,在這個只留下他一人的孤獨世界裡,他始終在等著她回來。

  那一刻只覺得奇怪,為何自己竟然不會流淚。

  愛她?還是恨她?

  一顆不完整的心已被漫長年月腐蝕得銹跡斑斑。

  當最後一個等待的黑夜被白晝取代,終於,他決定放過自己。

  如果她的刑罰註定漫漫無期,他又何苦再無止境守侯?他決定,訂婚。

  是決定與前半生從此割裂,還是潛意識背水一戰?

  他不想自問。

  一顆心在七年里已被折磨成恐懼和絕望,又絕望得他刻意選擇了遺忘,當消失了幾乎一輩子的她終於出現在面前,他不肯承認,在強烈浮現的百般情緒最底下,自己是如何悄悄地深深鬆了口氣。

  明白到她以朱臨路女友的身份出現是還沒準備好面對他,事隔多年後重新歸來,顯然她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舊人舊事,由是他不逼她,他尊重她的意願,他甚至做到了不去接近她。

  三年過去。

  他甚至已把她從前夢想中的華宅建造完畢,而她依然故我,即使上來淺宇六十六樓在他的身邊工作之後,也仍對他迴避如是,竟能那樣客氣有禮地就只把他當作上司,彷彿從前什麼都不曾發生。

  每一次從辦公室里靜靜看著門外那道嬌俏身影,他都勸誡自己不能走過去把她直接掐死,他告訴自己,他是男人,他應該大度,應該寬容。

  在她最無助的那些歲月,是朱臨路代替他陪在她的身邊,他知道她重視和感激那個男子,由是他默許了她對他的依戀,即使心裡略微介懷,也放任她稍有不順心便投奔去尋求一份安全,她欠那個男人一份真情義嗎?他幫她還,就由他來成全朱臨路想搞垮代中的心愿。

  然而,他長久的等待,最終換來的是什麼呢?

  是她一次又一次濃重的戒備,對朱臨路的維護和對他的抱怨,是他親眼看著她淚流滿臉地在大街上撲進另一個男人的懷裡,是他親耳聽到她兒戲地對另一個男人說出他當年真摯的誓言。

  他沒有去問她是當真以為他不介意,還是有意無意地想給他一些刺激。

  他根本就不問,不想問,不會問。

  到得那日中午,觀看完網球賽後往她家過了一夜的翌日中午,當她一而再為了局外之人指責他時,他用了一個很男人的處理方式,他直接將她趕離身邊。

  其後她與他鬧意氣。

  明知道這樣的行為十分幼稚,他竟控制不住自己與她幼稚到了一起,也許,心底多少還是恨她的吧,七年之後又三年,恨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把腦袋埋在沙子里一天天過下去,而始終不開口、不解釋、不表示。

  即使如此,由始至終他也還是以著真心和她斡旋。

  直到——她把印章退還給他。

  這樣的決絕,讓他在憤怒之下更添隱隱恐懼。

  平生第一次,他對她使用了商業謀略的手段,透過媒體將兩人年少的照片刊出給了她震心一擊,事實上,那張照片也的確在他的錢包中放了十年。

  然後便是那夜,十年後她第一次主動回來找他的那夜。

  當從手機熒幕上看到古銀色大門外停著她的車子時,他永不會忘記那一刻自己的心曾經如何狂跳,幾乎蹦出了胸腔,劇烈至讓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將手機緊緊捏在手裡一動也不敢動,那麼怕,怕下一秒她就會調頭離去。

  那種巨大的期待交織著恐懼使他全身緊繃,用盡全力才壓制住自己沒有飛撲出去將她一把抓進來。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這一刻他已等了多少歲月。

  然而,然而,她竟那樣猶豫。

  定定凝視著屏幕上那一動不動的車子,以及駕駛座內那道將臉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的身影,每一秒,都象是漫長一年。

  他劇烈的情緒在如刀割般的等待中慢慢平靜,慢慢地,埋藏了半生的失望和辛酸無法遏止地滋生,洶湧,漫天席捲,象一顆心被人摘下拋上半空,興高采烈地飛了一趟,最後也不過是落地為塵。

  三十分鐘,她在門外猶豫躊躇,難以決斷,整整三十分鐘。

  神戶地震,泰南颶風,世界毀滅也不過是短短三到五秒。

  摧毀他的十年守侯,她花了三十分鐘。

  他滿腔劇烈愛意被她一分鐘一分鐘逐寸凌遲,到她終於下定決心將車駛進來時,他對她的渴望已近蕩然無存,直覺地將電子門關上不容她有路退,到此時他才察覺雙掌掌心全滲出了細汗,而那在等待中已消磨成荒蕪的歡喜,被巨大的悲哀心潮淹沒過去。

  他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他愛得比她深?!

  為什麼他可以毫無顧忌毫不考慮,而她卻需要小心翼翼地衡量了得失之後才能決定付不付出?

  她的到來,一個心不甘情不願思緒矛盾內心激戰後的抉擇,對他是回報還是施捨?

  她把他、把他十年來全心全意的感情到底當作了什麼?

  內心的悲涼難以形容。

  那一夜,他等在門外,發狂一樣要了她。

  他需要宣洩,哪怕天地無聲,他需要一些見證,他需要讓她知道這些年來他已為她受盡煎熬,他很想問卻絕望得無法出口,這些年來她想過他嗎?她到底想過他嗎?自私如她這些年來曾經為他想過嗎?她有嗎?

  那夜之後他的態度三百六十度轉變,他對她拒之不見。

  是懲罰,亦是試煉。

  愛情不能試煉嗎?他佔南弦就是要試。

  因為他恨,真的恨。

  恨她在他把一顆心毫不猶豫地打開迎接她時,她卻那樣殘酷地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現著遲疑,熬罷多少個漫長白晝和無眠黑夜,在十年之後,他等來的只是她的顧慮和躊躇不決。

  趁著出行美國,他決定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滅。

  太過長久的等待已經將他的耐性消耗欲盡,這一次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對他的愛到底在什麼程度,她是否如他一樣也會恐懼失去,她到底能不能到達他所渴望的毫無保留……關於她那顆游移不決的心,他再不想繼續縱容,這次,他要一個絕對明確的答案。

  如他所願,她終於表態。

  然而想來是惱怒他用這種方式逼她吧,她潛藏的火烈暗性也終於被他挑了起來,竟天天飆車,存心往淺宇或他的府邸外不分日夜地守侯,他一天不肯見她?她就讓他擔心一天。

  他惟有投降,甚至等不及合同簽定,便已趕回來現身。

  不是不惱她拿自身的安危來和他賭氣,他一邊透過高訪誤導她,一邊讓薄一心安排記者招待會,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會來,他原想,如果這次她不再中途逃避而能夠堅持到最後,那麼,一切會如她所要。

  可是她卻出乎他的預料,竟在到來前去剪了長發,尤其看到她未等他把話說完,便再次早早縮回了殼裡,逃也似一步步往門口退去,他本已冰凍三尺的脾氣,在那剎終於被真正惹起。

  男人的榮譽和尊嚴在多年前已被她徹底踩碎過,他絕不容許自己在同一件事上再失敗第二次。

  十年後的他已足夠強大,商界生涯也早使他的心臟足夠強硬決絕,那場原應是做做樣子對媒體宣布與薄一心緣分已盡兩人和平分手的招待會,被他毫不憐惜地變成了一出打擊她的戲碼。

  他必須得讓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在感情里去到最盡不懂為自己保留半分的少年,他對她的寵溺不再是全無底限,他未必還會等在原地,如果她不能放下前塵往事到達與他同樣深的感情之淵,那麼,別妄想他會再次交出真心。

  只沒想到,竟會令她當場暈倒,那著實不在他的預期。

  心疼和後悔是在那一剎開始往心腔內蔓延。

  她病情之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守在她病房外的那幾夜心緒悔亂,聽著她夢中囈語,不時叫著他的名字,胸臆酸澀難當,不想見她嗎?卻為何夜夜守在她門外,想見她嗎?卻為何始終沒有推門進去。

  對她的情感再柔軟,也已在無休止的相互折磨中生出了些許疲倦。

  問自己,真的是他太執著,太計較嗎?

  可是他已經錯了一次,那時錯就錯在,愛她愛到不求回報。

  後果太過慘烈,讓人永世難忘。

  他回首,看向靜靜擺在桌子上的快件,手中火機「啪」地一聲,點燃唇間的煙,深深呼吸,將煙支夾於指間,長長地吁出口氣,廣闊無垠夜空下玻幕映出他忽明忽暗的面容,唇邊似隱隱約約帶著一絲微淺笑意。

  這該死的女人,她還就真的竟敢、竟會、竟然這樣對他。

  溫暖嫁給了朱臨路。

  兩人在拉斯維加斯正式註冊後去了里斯本,慕尼黑,司特拉斯堡和伊比利,地點的選擇並無特別意義,不過是往地圖上隨手一指,就這樣不知不覺玩掉大半個月。

  然而去的地方越多,她越是想起一句說話。

  世界有多大,心裡的黑洞就有多深。

  有一天,當漫步在阿姆斯特丹的Kloveniersburgwal大道時,朱臨路有電話進來,溫暖坐在舒適的露天咖啡座里,看著路面被水從中央分開,科洛芬尼爾運河綠韻幽深,薄煙生波,景緻美到極點。

  抬眼間不經意看見斜對面立著一抹白衣身影,蒹葭蒼蒼的暮色中那人宛如在水一方。

  明知不可能是他,心頭仍微微震蕩。

  彷彿感應到她的注視,那男子回過頭來,英俊的北歐臉龐露出友好微笑,確然只是旅途上的陌生過客,該剎那她忽然醒悟,任景緻美得再如何白露未晞,也無法改變兩岸的人只能隔水相望。

  誰在水之湄,誰又在水之涘,即使溯游而上,也無法到達誰的身邊。

  等朱臨路講完電話後,她說,「我們回去吧。」

  他咧嘴,笑得極歡暢,「是該回去了。」

  她伸個懶腰,「什麼事那麼得意?」

  「我忘了和你說——」他刻意停頓,「我把結婚證中你的原件寄給了佔南弦。」

  她看著他,端起馬克杯靜待下文。

  「還附了一封信,我說,媒體上關於——」朱臨路惡意地拉高兩邊嘴角,笑得極其囂張卑劣,「他不如我的傳言,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實,因為,你和處女沒什麼分別。」

  一口濃褐色的液體飆噴在桌面,溫暖手忙腳亂抽過面紙,抑鬱萬分,「看來不僅是你,就連咖啡也嫌我的丑出得還不夠。」

  朱臨路眼裡閃過莫名的光芒,「有件事得告訴你,今天申市各大報紙都登出了公告,佔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禮提前到下周也就是八月八日舉行。」

  她神色如常,「那和你或我有關係么?」

  「我只是覺得好笑,他這一招還真是屢試不爽,三年前用訂婚將你逼了回去,現在又打算用結婚。」

  靜了靜,她搖頭,「這次你錯了,他會真的結婚。」就象他們已經提前一步走進了婚姻殿堂,她相信佔南弦也同樣會娶薄一心。

  他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

  朱臨路懶聲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緊,要緊的是出來這麼久了,你氣消了沒有?」忽然傾身向前,臉對著她的臉,眼睛盯著她的眼睛,「我現在才知道,暖暖,原來你一直還是個孩子。」

  她長睫一眨,露出極嫵媚的笑,「當然,我年年十八。」

  他失笑,瞳內光芒再現,「連溫柔有了凌執隱你都會不爽好幾日,從前對你百依百順的佔南弦,如今卻寸步不讓,樣樣事與你針鋒相對,是不是差點把你鬱悶瘋了?」

  她向後側首,斜睨著他,「相對於心理分析師而言,你更適合去當編劇。」

  他嘿嘿一笑,「怎麼樣,想不想回去在他結婚之前再見他一面?」收回身子,閑散地坐入軟椅里,「就算你不想也沒辦法了,我已經訂好回程機票。」

  她一怔,「怎麼這麼急?」

  「最近淺宇不惜血本收買那些股東,令鴻已經招架不住,這幾天二叔一直在纏著我爸,不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是以淚洗面痛哭流涕,死活要我回去收拾殘局,說什麼不要讓代中落到外人手裡。」

  為了將他們逼回去,某人也真夠雙管齊下。

  再不回家一趟了結這件事,他一定會被愚善濫好的父親煩到耳朵長繭而死。

  「你打算怎麼辦?」溫暖問。

  「不怎麼辦,回去應付一下狂轟濫炸,再把你捧成富婆,然後拍拍屁股走人,唉,從此淪為破落人家的不肖子弟,人生慘淡啊,搞不好哪天就改行去乞食了。」

  溫暖拿出錢包,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招來服務生結帳,然後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養你。」

  他哈哈大笑。

  幾個小時後,當飛機爬升的速度將她推向椅背,在遠離地面快接近三萬英尺的雲上,腦海里不期然浮起那兩句歌詞。

  要飛向哪裡,能飛向哪裡。

  假寐養神,恍恍惚惚之中,似入夢未夢,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

  當疲憊到只覺已支持不住這長途航程時,飛機終於抵埠。

  出閘後溫暖沒有和朱臨路一道走,她直接去了溫柔處。

  從行李里搬出精銀茶具,說,「走了幾個地方好不容易才相中一套,不合心意你也別告訴我。」

  溫柔撇嘴,「你還真是跟爸一樣,出門一趟非帶些禮物——」

  她抬首看向溫柔,溫柔同樣望著她,一時兩人無話。

  她拉過溫柔的手,撥開紋飾奇特的鐲子,輕撫過她手腕上淡紅的線痕。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

  「你什麼時候去新加坡?」她問。

  溫柔遲疑一下,凌執隱已給她下了最後通牒,「這次如果再去……我可能就不回來了。」

  溫暖長吁口氣,「請你有多快一定要走多快,別再留在這裡。」

  「什麼?」溫柔對她的說話反應不過來。

  她微笑,「溫大小姐,我終於可以扔開你這個包袱了。」

  溫柔呆住,然後尖叫,拿起軟枕死命打她,怒吼不已,「我是包袱?!枉我這些年來為你做牛做馬!你把我當包袱?!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就這麼恨不得我趕緊走人?!」罵著罵著她忽然流下眼淚。

  溫暖凝視著她,這張臉,與她有三分相似,十分血緣。

  她輕輕握著她手,「我真的愛你,從前是,現在也是。」將來,大約再沒有她的份了。

  溫柔失聲哽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喝了酒——」

  「請一定停止你的自責。」這世上誰也無法改變過去,但她已經慢慢明白,不記得是誰說過,應該與生命中未走的路和平共處,「溫柔,我再不想做你的責任,所以也請你放過你自己。」

  讓兩人的心都真正自由。

  溫柔怔怔地看著她,有些悵然若失,「沒想到一眨眼你就結婚了。」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把佔南弦的名字壓在齒邊,沒有問下去。

  溫暖低頭收拾行囊,「什麼時候走不用通知我,我大概送不了你。」

  這樣一反常態的言語姿態,似整個人飄然地豁出了塵世之外,想起報紙說佔南弦過幾天也要結婚,溫柔禁不住有一絲心驚,「你最近有什麼事嗎?為什麼會送不了我?」

  已走到門口的溫暖回首,「格連菲爾德商學院的錄取通知這兩天應該要到了,我可能走得比你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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