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的聲音吵鬧而粗糙,刺得鼓膜隱隱作痛,一隻手摸索著伸過去,把它給按掉了。
這時候,手機的鬧鈴也響了,輕快愉悅的女聲電子音傳出來,由輕而重:「……早上好,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六點五十分,星期一,晴,氣溫二十四到三十度……今天,依然要記得保持微笑哦……」
依然是一隻手摸索著,把手機鬧鈴也關掉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男子暴怒的聲音從手機里響起來:「劉奇彬,你他媽給我滾起來,已經七點了!」
床上叫劉奇彬的男子終於被嚇醒了,一個咕隆翻身坐了起來,茫然看了看周圍。
這是個狹長的房間,大約有六平米左右,有一面是玻璃窗,一面是一半玻璃窗一半牆,另外兩面一面是柜子,一面是布帘子。柜子那面大概有兩米,分成兩半,一半是櫃門對著他這邊,裡頭放他的衣服,另一半是櫃背板對著他這邊,櫃門對著外面,給另一面的別人使用。
手機里,他自己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但沒有第一句的氣勢了:「……劉奇彬你這個廢物,鬧鐘和手機響了你都不起來,還又賴了十分鐘!連起床你都起不來,你還能幹什麼?」接著是循環播放,停頓一秒後,更大聲的怒吼響起:「劉奇彬,你他媽給我滾起來……」
劉奇彬連忙把錄製的自己罵自己的七點鬧鐘關掉,覺得腦子裡一片漿糊,暈頭轉向。
他在床上發了幾秒鐘呆,然後搖搖晃晃爬起來,打開衣櫃門,一堆衣服像山體滑坡一樣從衣櫃里滑出來,有的是洗過的,有的是穿了一次沒洗的,衣服,褲子,全部團在一起,皺巴巴的。
他嘆了口氣,從裡面揀出相對不那麼皺的,一邊嘀咕「唉,連洗衣服的時間都沒有……」,一邊套上身。
拉開帘子,走出他的小單間,前面是格出兩間之後,已經只剩下狹長過道的客廳。
面前有一面碎了一大塊角,但還沒掉下來的穿衣鏡,不夠高,照不出他的頭,只能照出他皺巴巴的短袖polo衫和長褲,他再度嘆氣,拉了又拉。
「讓一讓,讓一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抱著一個滿得敞開口,拉鏈拉不上,各種化妝品快往下掉的化妝包跑過來,風風火火,「劉哥,你一個大老爺們照什麼鏡子,快讓給我化妝!一會兒丁香也要化妝呢!」
而從一間屋子裡傳出一個聲音比較尖的女孩聲音:「我不用!你用吧蒙蒙,我買了個鏡子,就在屋裡化了。」
被從鏡子前頭趕開的劉奇彬去廁所洗漱。
這裡才是重災區,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男生在排隊,一邊捶門一邊叫:「老楊,快出來啊,我要遲到了!我要拉褲子了!啊啊啊啊啊!」
另一個穿了襯衫西褲,打了領帶,戴著眼鏡的斯文男生走出來,說:「你們還是跟我學吧,這房子就一處廁所,早上絕對超負荷,我還是去公司再上廁所洗漱。」
後面跟出來一個穿著小黑裙子長頭髮到腰的女生,踩著高跟鞋蹬蹬蹬跑過來,叫著:「舒展,舒展,等等我,我好了。」
兩人結伴走了出去。
這個兩居室的小套房裡,住了兩對情侶外加兩個單身漢,兩對小情侶各佔據了一間卧室,而客廳加陽台則用衣櫃和布帘子隔出來兩個單間,兩個單身狗各住一間。
一個月六千四百塊的房租實在太高了,只有這樣才能負擔得起。
主卧室那對兩千二,次卧那對兩千,而住客廳的一人一千一。
劉奇彬住的是客廳加陽台的一部分,好處是明亮,壞處是冬冷夏熱。
老楊住旁邊,就是劉奇彬的衣櫃背板對著的兄弟。
他那邊要大一些,有八九個平米,除了衣櫃還有書桌書櫃組合櫃構成了他的另一堵牆,收納空間也多些,缺點是一年到頭不見陽光,燈永遠都開著。
蒙蒙、蒙蒙男朋友、丁香和老楊都是一個單位的,他則是老楊同學,被老楊拉來湊數分擔房租的,在這個群租屋裡,他是自然而然被孤立的一個。
一直狂敲廁所門的是蒙蒙男朋友,見到他就跟他抱怨:「老劉,你沒事帶你們家老楊去查查,是不是得痔瘡了?……你也要上廁所嗎?唉喲,我太急了,不能讓你,你要是洗漱倒是可以跟我一起進去。」
「不行,太臭了。」劉奇彬看看手裡的手機,「算了,我也去公司洗漱得了,一會我進去拿一下毛巾牙刷啥的。」
蒙蒙男朋友說:「行,對了,老劉,就你沒交房租了,明後天房東就要收了,你看你……」
房租是一次交半年的,劉奇彬心裡一沉,含糊說:「我知道了。」
說知道了也沒用,他的賬戶里沒那麼多錢,十號還要還花唄,他的借唄裡頭還有上次半年的房租沒還完,正在分期還,已經沒額度了。他有四張信用卡,一般正好拆一張補一張,形成一個完美輪迴……一分多餘的錢也刷不出來了。
為了省車票,他過年都沒回家。
他沒有錢沒有房沒有車,也沒有女朋友。
今年二十五歲了。
人生好像一直就是在還錢。
剛工作,還助學貸款。
好不容易助學貸款還完了,還有借唄、花唄和信用卡要還。
做著千篇一律的枯燥工作,經常加班到深夜,拿著一個月三四千的微薄薪水,明明已經很節約,卻總是還不起錢。
老楊從廁所出來了,隨之出來的還有一股新鮮的臭氣,劉奇彬和二房東蒙蒙男朋友一起捂住了鼻子衝進去,劉奇彬快速抽出自己的毛巾,拿了牙刷牙膏就沖了出來。
老楊呵呵大笑,說:「彬子,你這是現在就要去公司?」
劉奇彬捂住鼻子點點頭,老楊說:「行啊,那咱倆一起走,地鐵能一起坐幾站,聊聊天。」
於是兩人一起下樓,下了樓,老楊就說:「彬子啊,我打算下個月回老家了。」
劉奇彬吃了一驚,說:「你要離開這兒了?」
老楊也是二十五,但是長得顯老,所以大學時大家就叫他老楊了。他摸摸發光的額頭,感慨說:「對啊,我要回家了,老大不小了,畢業也三年了,混不出什麼名堂……我媽喊我回家了,讓我回去考個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找個姑娘結婚生子……」
老楊家在一個縣城,但包郵區的縣城還是挺富庶的。
劉奇彬不但是農村出身,而且是窮鄉僻壤,就算想回去開個淘寶店,都沒什麼經濟作物可賣……
老楊還能回得去,他回不去。
老楊邊憶苦思甜邊感嘆著:「……唉,咱們這樣的,上個大學說是本科,不是985也不是211,還學個工商管理,他媽的,當初工商管理還比別的系分數高……真是傻子一樣!呸,現在都嘲笑咱們等於沒專業!……哎,我算是明白了,這一線大城市,不是咱們能待的地方,永遠也買不起房……還不如現實點,回去算了。」
老楊其實比劉奇彬混得好,他當初在校時考了個會計證,畢業後還算順利,做了他們公司的會計,一個月能賺六千。
劉奇彬在校時考了英語六級,本來想看看有沒有機會去外企工作,但是他個人形象和口才都很一般,沒有被哪家外企錄用。
公務員考試他也考了兩次,都沒成功。
「公務員考試,不好考啊……」他喃喃說。
「縣城鄉鎮的還好吧……畢竟自己家,都還好說。」老楊說。
劉奇彬有點羨慕地嘆了口氣。
「你走了,房間怎麼辦?」他問。
「轉租出去唄,還能怎麼辦?咳,害我交了半年房租,錢都墊裡頭了……最好能儘快找到租房的……」
劉奇彬本來想跟老楊借點,聽了這話,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地鐵到站,他和老楊分道揚鑣。
擠進換乘的另一條線,周圍都是人,可他卻覺得分外孤獨。
老楊一走,感覺像這個城市只留下了陌生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