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仔細考慮之後,覺得自己確實有必要去看看心理醫生。
雖然她已經是一個必死之人,但是也不代表她活著的這段時間的心理健康就不重要,相反,最後的時光,一定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活出質量來。
一個自知自己得了絕症,時日無多的人,心理上必然受到巨大的創傷和影響,會有應激反應,這時候,正需要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來治療開導。
就像她,雖然自詡內心強大,但是這得知病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撇開那個怪異的夢境不提,忙的時候她還能忘乎所以,但是一旦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想到父母和兒子,免不了傷心斷腸,流淚哭泣是家常便飯……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對她肯定不是好事。
嗯,還是去看看心理醫生,就當臨終關懷的一部分好了,不必捨不得這點費用。
於是李如洗拿著閨蜜給的號碼,打過去預約了時間,第二天下午,自己驅車去了對方客服發來的地址。
這個地址沒有選在熱鬧的辦公樓,也沒有選在cbd附近的高檔小區內部,反而選在了離城區挺遠的藝術區。
從市中心到那兒,距離不近不說,還堵得要死。
李如洗簡直不知道這個心理醫生為什麼要這麼選址。
幸虧她已經交接了工作,可以在白天工作時間去,好歹避開些擁堵。
即便如此,到了五環外的這個著名藝術區,依然算得上人頭攢動,大都是年輕男女,打扮各異,漢服者有之,朋克亦有之,大都可以算得上裝束新潮,也有不少地下樂隊在中間的小廣場懶洋洋地演奏,感覺和她日常生活工作的地方是兩個城市。
當然,李如洗也蠻喜歡這兒的。
雖然來的次數不多。
只是她有點難以理解,一個心理醫生,又不是開酒吧咖啡廳畫廊,為什麼要把診所開在這裡?
這裡房租可不便宜呢……
是個藝術愛好者?
那也沒必要非要在這裡工作啊。
好吧,好吧,閨蜜是個靠譜的人,她推薦的心理醫生不會不靠譜的……
懷著略微忐忑的心情,李如洗走到了對方給她的地址。
在一堆經過了藝術改造的loft廠房中,這裡算是地理位置比較差的一個,擠在幾個中間,只有一條小巷子能進去,故而不太適合改造成酒吧咖啡畫廊之類,但是作為一個心理診所,倒是有點兒鬧中取靜的意思。
停好車,穿過長而幽深的小巷子,李如洗站到了這家據說在這個都城裡赫赫有名的心理診所門前。
周圍都是風格獨具的紅磚裸牆,粗糲斑駁,有的磚縫裡長了苔蘚和大花牽牛,而這家門前有幾個大水泥盆栽,一棵鶴望蘭,一棵碩大的龜背竹,兩棵銀白色的尤加利,一棵是銀水滴,大一些,一棵是大葉心桉,小一些,地上有地栽的長長一溜銀白色的銀葉菊和尤加利呼應,另一邊則是一溜頗為可愛的松果菊,開了不少花。最顯眼的是角落裡一棵木槿花,開得十分燦爛,是藍紫色重瓣大花,李如洗特意繞過去看了一眼,嗯,是「藍莓冰沙」。
她本來也想買一棵的,實在規劃不出地方來,這品種雖然不能說名貴,但是也很少見,會種這個的,肯定還是懂點園藝的。
紅磚牆上相當於二樓高度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邊框是金屬的黑色,一樓是一扇足足三米高的大木門,淺木原色,很厚實,也確實一個似乎還在散發著木頭的香味,門上有不少黑色的金屬鉚釘,顯得很有個性,門左右兩邊是拱形的那種法式復古風格的落地窗,又高又窄,邊框是和門一樣的淺原木色。
配合上白色亞麻窗帘和頭頂燦爛的陽光,細品品,甚至有幾分殖民地的風情。
但和上頭的黑色鎂鋁合金落地窗及紅磚牆的工業風也一點都不相悖,反而意外融洽。
但這裡並無任何標牌說明它是她要找的心理診所,直到她走近前去,才發現碩大的鉚釘木門的右側有一個鐵藝的歡迎門牌信箱,上面確確實實寫了四個字「慕容心舍」。
說真的,聽到這個名字時,過於小說風格的複姓加上這個似是而非,有點文藝的「心舍」二字,讓她覺得這裡噱頭多過專業性。
但是轉念一想,人家醫生就姓慕容,倒也怪不上人家。若是她也學心理,開心理診所,取名「李氏心舍」,好像就要平實一些,沒那麼中二了……
想到這裡,她笑了笑,上前扣門。
應門者很快開門,隨著空調的涼氣而出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穿了正式的襯衫和馬甲,打了領結,戴著細金邊眼鏡,頭髮一絲不苟的年輕男子。
李如洗拿不穩對方到底是不是慕容醫生,便也沒稱呼,而是對對方笑了笑說:「您好,我是愉悅今天三點半的李如洗……」
「啊,李女士您好,」對方立刻給予一個頗為熱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和顏悅色:「請跟我來,慕容醫生正在等您。」
好吧,不管這位慕容醫生是否噱頭多過專業性,至少建築環境和服務人員都無可指摘,她自己還是半個心理學愛好者,哪怕就當是一次娛樂活動,也算值了、
於是她保持微笑,隨這位年輕男士走了進去,裡頭果然主要是工業風裝修,但並不是太過粗礦,沒有大量使用復古的鐵管之類的裝修元素,也沒有別的蒸汽朋克風元素,而是相對簡潔硬朗,大量的淺色原木元素和從四米多高的天花板不時垂吊下來的各種綠植中和了工業風裝修風格中濃重的男性荷爾蒙味道。
這裡的風格強調了恰到好處的復古和高品質,又有著木頭和綠植帶來的明亮溫暖,勃勃生機。
李如洗很欣賞。
一路走,一路欣賞。
垂吊下來的綠植其實大都很普通:綠蘿、常青藤,也有不少各色各樣的空氣鳳梨、松蘿之類。
但有了它們,一切都不一樣了。
男子把她帶上了二樓,在一個同樣有鉚釘,但是小一號的厚實原木門前面,輕輕敲了門。
裡面傳來很悅耳的男子聲音:「請進。」
穿馬甲的服務者於是把她帶了進去。
李如洗看清了這個慕容醫生,微微一怔。
這個辦公室挺大的,大概二三十平米的樣子,裡面陳設一如一樓的風格,有一張很厚實,很復古,沒有漆的原木桌子,靠牆的陳列架也是同樣質地和風格。
窗子附近角落有一棵不大不小的銀水滴尤加利,也有一盆虎皮蘭。
站在窗前的男子比她想像要更年輕,大約二十七八歲,一身白色的豎領亞麻襯衫,簡潔的黑色頭髮,似乎是儘力想要淡化他出眾的容貌。但即便如此,那挺拔而筆直的站姿配著堪稱俊美的五官,也令李如洗驚艷了一下。
李如洗想起閨蜜說她是因為抓到相戀多年準備結婚的男友出軌,分手去看的心理醫生,再看看眼前俊美、挺拔、矜持如同旁邊那銀白藍灰色調的尤加利樹的慕容醫生,不禁有點懷疑她那麼熱情推薦的真實原因……
但想想慕容醫生博士和碩士均畢業自世界最好的心理學系院校,再想想國外心理學的學習難度……嗯,好吧,還是應該專業過硬的。
不應該是沖著顏值……
引她前來的服務者,也許應該稱之為前台的男子,已經退出去了,並且關上門,慕容醫生和她簡單做了相互的自我介紹,便把窗帘拉下,白色亞麻窗帘不能全遮光,但是足以使她看不見窗外景色,把注意力集中在室內。
他請她在一張可以半躺的舒適座椅坐下,自己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現在,我們來談談您最近的困擾。」
他的聲音清澈如水,但水下是堅硬的岩石,堅強而可靠。
他並沒有故作親近,好使她迅速打開心靈壁壘來傾吐,甚至沒有循循善誘的意思。但是不知道怎的,她的話就傾瀉而出了。
她說了她的家庭狀況,說了她的病情,說了她得知病情後的心情,說了她如何去籌劃身後之事,如何放不下孩子和父母,如何給孩子買了從小到大所有的衣物鞋襪,一邊收拾一邊哭,說了她如何想要在短短的信和視頻中把母親能教給孩子的都告訴他,寫起來卻總是覺得挫敗……
她終於淚流滿面,哭得不能自已。
慕容醫生沒有安慰她,只是給她拿了紙和一杯水。
等她哭夠。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進入了抽噎的狀態,他才開口問她:「你的難過痛苦,有多少是出於對你的兒子和你的父母的擔憂和愧疚,又有多少是出自你對自己的惋惜和不甘心?」
李如洗怔住,停止了哭泣。
她仔細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後,才不確定地回答:「大概,是各一半吧……」
他注視著她,聲音低柔了一些:「比起一般人,你很勇敢,也很冷靜理智……你,害怕嗎?」
「嗯?」李如洗愣了愣。
「恐懼死亡嗎?」
李如洗身子顫了顫。
「害怕的。」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我真的很害怕。」
「因為更擔心孩子和父母,也是因為那種不甘心的感覺,所以,我之前沒有好好想過自己害不害怕的問題……」
「其實,我當然害怕,」她低下頭,把臉埋在手中,頭髮黑瀑般傾瀉而下。「死後的世界是怎樣,沒有人知道。雖然我也會對自己說,死亡不過是另一場冒險的開端,但我依然會去想:會不會死後真的就是一片虛無?就是真正的終結?我不復存在,如此而已……倘若真是如此,我的存在至今又有何意義?……」
她抬起頭,微微帶著抱歉說:「其實,跟您講了也沒有用,誰也解不開生死之謎……但是,說出來,我覺得好些了。謝謝。」
慕容醫生點了點頭:「是的,我無法解開生死。其實,你的心理很健康,你比大多數人內心強大得多,足夠冷靜,足夠理智,足夠勇敢,足夠自知……」他用讚賞的眼光看著她:「……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你說,你不想虛度活著的每一秒,這很好。你為了孩子和父母忙忙碌碌,填滿自己的時間,不管是從實際效果,還是從淡化痛苦來說,都是很聰明的舉動。」
「但是你自己呢?」
「你的人生還有什麼遺憾?」
「你還有什麼想做而未做的事?你為你的孩子和父母做了周詳計劃,為何不好好給自己做一份死亡心愿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