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現在叫林翡翠。
林翡翠經歷過的事情,都在她腦海記憶之中,宛如親歷。
她今年才二十三歲,已經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了。
對於李如洗而言,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十七八歲懷孕生孩子,明明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
李如洗十七八歲時在幹嘛?高考,讀大學,追劇,上網看小說,剛剛離開家,對未來充滿憧憬,第一次嘗試著不跟父母而是自己,或跟同學們一起出去旅遊……
她周圍的人亦如此。
可是對於林翡翠而言,十七八歲就「結婚」生孩子,似乎正常得很。
她周圍的人也同樣大都如此。
林翡翠的娘家在隔壁村,她父母一輩已經不太種地,父親偶爾出去打打工,大部分時候,家境十分貧窮。
她母親生了她和哥哥兩人,哥哥比她大三四歲。
兄妹倆成績都不太好,讀到初中就不讀書了。
十五歲時,林翡翠就跟著村裡人出去打工了,打了兩年工,賺了一點錢,除了生活費,剩下幾乎全部交給父母了。
到了十七歲,父母叫她回家,就有媒人上門給說親,說的就是她現在的丈夫黃成林。
黃成林比她大六歲,學了泥瓦匠的手藝,黃家對她也滿意,兩家就開始討價還價,談彩禮的問題。
在農村,結婚對於男方而言,是要剝一層皮的,舉全家之力,湊一份彩禮。
最終彩禮談好是十二萬八。
這個彩禮是給女方父母的,帶不帶回來,全憑女方父母說了算。
村裡也有疼女兒的,會給帶回來一部分,甚至也有全部帶回來的,但是像李如洗那樣,沒有彩禮,男女雙方等額出資買房是絕對不可能的。
也不可能像很多城市裡的小夫妻結婚那樣男方買房,女方裝修或陪嫁車之類的。
林翡翠的父母則是自己收下全部彩禮,一分錢也沒讓林翡翠帶回來,結婚時只陪嫁了六床被子。
當然,所謂的「結婚」,其實就是辦酒,因為林翡翠沒到法定結婚年齡,所以只能先辦酒,等到了結婚年齡再去補辦結婚證。
即使在村裡,像林翡翠父母這樣,一分錢彩禮都不給女兒帶回來,也是比較少見的。
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林翡翠有個哥哥,她的彩禮要拿去給她哥哥娶媳婦用。
但是對於黃家而言,自然是很不高興,連帶著對林翡翠也是各種看不順眼。
「買來」的媳婦,在家裡怎麼能挺得直腰桿做人?
剛結婚時還好,丈夫對她還有個新鮮感,畢竟十七八歲的少女,雖然說不上多漂亮,也是青春鮮嫩的,公公婆婆心裡不高興,也只是在家裡抱怨親家,嘀咕嘀咕兒媳婦罷了。
等到生完孩子,一切都變了。
首先,她生的是個女孩,公公婆婆就不高興了。
這點如今哪怕在較高階層中也是沒能徹底改變的觀念,更別說在農村了。一聽說是女孩,婆婆臉就拉下來了,公公更是直接哀聲嘆氣,扭頭就走。
而她生孩子,她自己爸媽根本就沒露面,因為嫂子剛剛生完孩子也才一個多月,他們要照顧嫂子和孩子。
一直到過了十來天,她媽才拿了五十個雞蛋來看了她一次。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後養老是靠兒子媳婦,所以女兒是外人,她媽媽反而要討好著兒媳婦。
若不是林翡翠的記憶中清清楚楚,李如洗幾乎不敢相信當代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觀念……若不是手機微信抖音那些也在記憶里清清楚楚,她幾乎懷疑這是舊社會了。
在醫院住了兩天回家,孩子幾乎就扔給林翡翠自己帶了。
在傳統中號稱不能沾冷水、必須卧床休息的坐月子期間,婆婆只管每天給做兩頓飯,一頓小米粥加紅糖,一頓麵條。
自己媽媽更不會來照顧她。
月子中心和月嫂更是天方夜譚。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丈夫。
可是就如同她從一個少女突然變成媽媽很難適應一樣,丈夫黃成林也很難適應突如其來的父親角色。
照顧孩子本來就是一件苦差。
尤其當經濟條件不好的時候。
沒錢買優質的尿不濕,只好換尿布,每天總是要洗尿布。
孩子總是哭,餓了哭,渴了哭,拉了哭,尿了哭,困了哭,醒了哭……
營養不夠,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飽,就哭得更厲害了。
黃成林從小沒做過家務,只帶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把孩子扔給側切刀口還疼到不敢坐著的小妻子,再也不肯管了。
洗尿布也只洗了幾天,就忍無可忍了。
他把一切歸咎給妻子和岳家:「別人家老婆都把彩禮帶回來,生孩子用那個錢,你家貪了我們的錢,你現在活該只能自己洗尿布!」
奶不夠?「彩禮錢帶不回來,哪有錢買奶粉?你自己看著辦吧。」
後來他越想越是這麼回事,連起初偶爾去給老婆買點熟食,現在也不買了。
林翡翠打電話給自己媽媽哭訴,她媽一臉為難:「咱家哪有錢?你那彩禮錢我們又添了四萬給你嫂子當彩禮,這四萬和辦婚禮的錢還是借的,還欠著債呢……」
她啜泣著問:「嫂子不是說她所有彩禮都帶回來了嗎?」所以在她家生活得趾高氣昂,和她完全不同的處境。
她媽嘆氣:「帶回來也是她自己的啊,把著緊緊的,我們的債還得我和你爸還……」
林翡翠沒法再逼問媽媽,雖然她搞不懂,為什麼丈夫家給她的彩禮,一轉眼就成了嫂子的私房錢……
她只好忍著痛苦,沒日沒夜地自己帶孩子,洗尿布,一次次跟著孩子一起哭……
而不幫忙的丈夫還嫌她們娘倆吵,搬去了另一個屋裡睡。
林翡翠抱怨婆婆和丈夫不幫忙,婆婆冷言冷語,挑唆著兒子,黃成林本就不耐煩,再被他媽一挑唆,孩子才兩個月不到,林翡翠就被第一次打了。
當時她在例行抱怨丈夫和婆婆不幫忙,被黃成林一巴掌扇倒在床上。
林翡翠捂著臉哭了一夜,孩子在一邊大哭,也還是不會有人管,到頭來,還得她流著淚自己照顧。
太陽照常升起,日子還得繼續。
而家暴者為什麼只要有了一次就會有無數次?因為他發現他不必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任何代價。
暴力的成本很低。
而欺負弱小的妻子又很容易。
漸漸的,林翡翠成了丈夫的出氣筒,心情不好就可以隨時把她打一頓出出氣。
反正她也只能忍氣吞聲,頂多哭一哭,第二天照常帶孩子做家務。
起初林翡翠也曾向自己母親求助,母親在電話里恨得咬牙切齒,說第二天就要帶哥哥去接她回家,結果第二天打電話,吞吞吐吐說嫂子不同意她回家住。
那一天,才是林翡翠記憶中最深的黑暗。
後來父母也曾上門來找她公婆和黃成林理論,被她婆婆一句「你們把彩禮還回來,隨時領她走,生不齣兒子的兒媳婦,我們也不稀罕」堵了回去,再也不敢上門了。
甚至後來還勸她:「你再努力生個兒子吧,有了兒子就不一樣了。」
她問媽媽:「生的還是女兒怎麼辦?」
她媽隱晦地說:「現在不都能照b超嗎?」
林翡翠知道她媽什麼意思,她娘家村裡有戶人家的兒媳婦,第一胎也是女兒,後來婆婆讓生二胎,一定要確保生兒子,每次懷孕讓她去小黑診所照b超,是女兒就流掉,一連流了三次……
林翡翠愛孩子,她受不了這樣血肉模糊的痛苦。
自己把孩子殺死在娘胎里,這種事情她接受不了。
而且,她雖然不聰明,也能隱隱感覺到,即使是生了兒子,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
李如洗覺得,沒生二胎是林翡翠做得最明智的一件事。
這四五年來,林翡翠娘倆就這樣生活在家暴的恐懼之中,黃成林是瓦工,雖說因為手藝差,活不多,可有活的時候還是挺累的,累了就心情不好,要是喝點酒,那就更沒譜了,少不得要打老婆發泄發泄。
林翡翠和女兒整天戰戰兢兢,就怕一句話惹了他,又要挨打。
絕望的時候,也曾想過逃跑或自殺。
又捨不得可憐的小女兒。
也想過抱著孩子自殺,但是看著女兒的小臉,實在下不了手……
今夜,黃成林喝了點酒回來,想要做點夫妻之事,林翡翠有個痛經的毛病,來月事之前兩天都開始痛,今天就是如此。
身體不舒服,自然不想行房,黃成林被她拒絕,立刻火起,將她連踢帶打,就有了李如洗經歷的這一場家暴。
警察聽了李如洗一番話,面面相覷。
這裡是相對閉塞的農村,遇到這種他們認為是夫妻打架的小事,通常也就是勸說幾句就算了,心情不好,理都不理。
想不到今天遇到厲害的了。
看著眼前的女人嘴角流血,目光嚇人,用手在臉上一抹,抹了一臉血,看著被打得確實不輕,也有點擔心有個萬一,自己要擔責任。
為首的警察就說:「行吧,既然你要求驗傷,我們就走程序吧。你們夫妻倆都跟我走吧。」
一聽這話,黃成林立刻慌了。
人群後頭,林翡翠的婆婆其實也早就出來了,一直躲著,這會兒慌急慌忙跑出來:「警察同志,夫妻吵架,怎麼還要把人帶走呢?」
又上前去打林翡翠,邊哭邊罵:「你想幹啥?你叫警察帶走你男人,你是想幹啥?……你還驗傷,你驗什麼傷?明明都是你自己跑路摔的!你這個掃把精!破家滅門的玩意兒……」
一個年輕點的警察把她攔住,叫黃成林和林翡翠上警車,孩子怯生生的,一邊哭一邊抓著媽媽的衣角。
一個警察問:「小孩子怎麼辦?」
另一個說:「交給她奶奶帶吧。」
李如洗說:「不行。」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她奶奶不喜歡她,肯定會虐待打罵她,她得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