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從不能撫平疲倦的小憩中醒來時,發現周圍天色已經發暗,雨倒是停了。
長長的高速公路蔓延向遠方,背後的落日未能照亮到跟前,已經漸漸沉寂,周圍空曠得幾乎沒有一輛車,只是偶爾有一輛轟鳴的大貨車路過,濺起漫天的水花。
李如洗啟動車,繼續趕路。
為了趕路,她開到限速的上限。
漫長的路被拋在身後,還有更漫長的路橫亘前方。
她漸漸覺得似乎永遠都開不到了。
而天色越來越暗,她的心就越來越沉。
高速路上開車太過機械和單調,她的腦子裡不免就會想起很多的事情。
她在想鄭直書贍養父母的困難。
即使在她看來,他的困難要解決也是十分困難的。
他的工作已經很努力,但是也不過一個月將近一萬的收入,加上妻子四五千的工資,不算少但也絕不多,並且在未來的日子裡增幅有限。
奶粉、早教、未來的幼兒園、興趣班……孩子是很花錢的。
他們現在一年能攢五六萬元,但是還必須自己買房買車。
這個城市房價不像北上廣深那麼離譜,但一套房子二百萬總是要的,還要裝修,即便有公積金……手頭沒有六十萬不能買房。即使買了房,身上還要背房貸。就算公積金能覆蓋一部分,自己一個月三四千到四五千總得掏吧?
還得買車……
他們如果工資能穩步增長,完成這個房和車的積累也得再過五六年的時間。
即使是已經買了房,他就能把父母接過來住嗎?
他妻子和他父母生活習慣差異那麼大……
岳父岳母為他付出那麼多……
憑什麼大家一起努力買的房,要讓只在結婚時出了八萬的他的父母住呢……
他憑什麼這麼委屈他賢惠善良的妻子呢?
他憑什麼這麼對待為他們付出那麼多的岳父母呢?
她在鄭直書的記憶中看到,潘曼曼雖然很賢惠,但也曾經明確表示過不願意和長輩一起居住。
那麼,他就只能給父母租房子住。
這對於還要背負房貸的他來說,又是一個負擔。
問題是,在沒有買自己的房子之前,他連接父母過來租房子住的資格都沒有……
自己住著岳父岳母的房子,岳父岳母給帶孩子做飯,不要他們一分錢,等於變相貼補著他們。自己的工資卻要用來給自己父母租房子和養活他們……委實對女方太不公平了。
可是在鄭直書自己,對父母卻又有著無盡的愧疚。
父母辛苦將他養大,他還沒能回報半點,甚至結婚還要父母為他掏干有限的一點積蓄……
相隔數千里,兩年見一次面,父母生病了不能及時趕到……
甚至,不能趕在父親咽氣前趕到……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痛苦,李如洗又怎能不理解?
努力了那麼多年,也未能使父母的生活有所好轉。本來還想著一個五年計劃,可計劃還沒能開始,父親就已經……
其實,除了家庭條件略微好些,李如洗比他也強不到哪裡去。
她同樣從求學時代起,就離家千里,和父母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有一次,父親給她轉發了一個孩子成年後和父母還有多少相處時間的帖子。雖然裡頭有些計算方法是偷換了概念的,但是確確實實,她能和父母有多長時間的相處和陪伴呢?
一年兩次,一次一周,恐怕是極限了。
這樣短的相聚,哪裡能夠滿足得了即使是已成年的親子關係的情感需求?
可是她回不去,父母也不願意過來長住,他們也有他們適應的生活方式。
她本來的打算是父母七十歲左右時,接到一起來,在一碗湯的距離就近居住。
有錢就買,沒錢就租。
可即使是租房,在北京的成本也極為可觀了。
而意外永遠比明天來得更早。
於鄭直書,是他父親的病。
於她,卻是她自己的病……
其實,還是她,更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吧。
身後的夕陽終於最後沉寂到了地平線下。
她拚命往前開著,努力地看著導航地圖上一點點縮小的距離,來獲取心理的些微安慰。
身體疲憊,但又被心中的焦慮驅趕著,不停前行。
因為三四點鐘時睡了一個多小時,她五六點也沒停下吃飯,一直到八點半左右,在一個服務區停下吃了頓極其難吃的晚飯,感覺體力恢復了一些,九點又繼續趕路。
這個時候,她已經開了一千公里,距離目的地還有六百多公里。
這期間接到鄭直書妻子潘曼曼的電話,她剛從自己母親那裡知道鄭直書搭順風車回去的事,非常擔心,打電話讓他把拼車者的姓名、身份證和車牌號發給她。
李如洗對此倒是挺讚賞的,她覺得鄭直書運氣不錯,找的妻子既通情達理,又很靠譜。但是她也沒有什麼拼車者的身份證可以發給潘曼曼,於是就下車把車牌號拍了一個給她,並且開玩笑地說:「別擔心,假如我出事了,有車牌號查到人不成問題的。」
潘曼曼大概想想也是,也沒再強求她拍人家身份證。
只是再三叮囑她路上務必小心,到了給她電話。
掛了潘曼曼電話之後,她又給鄭媽媽打了個電話,得知傍晚鄭父已經成功轉到了市人民醫院,略微放下心來。
她在鄭直書的記憶里搜尋著能用到的人脈關係,但鄭直書出身農村,高中之前都是上的村鎮的小學和初中,跟那些同學也沒什麼聯繫了,也就是考到縣級市的重點高中,認識了市裡的一些同學。
可是他性格相對內向,和同學來往也不算多,他的同學裡,也基本沒記得有誰學醫的,即使有,一來沒什麼交情,二來也沒回家鄉發展……
後來好不容易想到,他高中前座的同桌女孩的父親是市人民醫院的,這個女孩自己在上海,但她可以轉託她父親,而且,萬幸這女孩還在他的朋友圈裡,彼此還有些點贊的交情。
她於是又打了個微信語音通話給這位老同學,跟她請託,她倒是答應得乾脆,立刻說讓她爸幫忙跟主治醫生打個招呼,李如洗這才有點安下心來。
九點到十二點反而是比較平靜,精神狀態也比較好的三個小時,天也沒下雨,她盡量利用這段時間又趕了三百公里路。
離目的地已經越來越近了,只餘三百多公里了。
如果不堵,不出現極端天氣,再有三四個小時她就該開到了。
然而到了夜裡十二點之後,高速上車開始多起來,尤其是過了上海的入口,猛然間前方就紅了一片,開始堵車了。
李如洗這個時候,也是疲憊得腦子都木了。她決定找個旅店休息一晚上。
也懶得費心去找,她就在一個比較大的,帶旅店的服務區開了個房間住下了。
房費並不很便宜,房間卻非常差,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陳腐的異味,房間內擺設更是毫無格調可言,差得難以形容,更不要說床品的乾淨程度了。
不過她現在也顧不上了,這時候已經深夜一點半了,她定了手機鬧鐘到四點,然後略微洗漱了一下,就脫了鞋,和衣直接躺在床上睡著了。
這一覺,昏天暗地,完全無夢。
被鬧鐘叫醒時,她渾身無力,頭疼得很,緩了好幾分鐘,才清醒過來。
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
她摸到屋子裡送的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大半瓶,跌跌撞撞起來去了趟洗手間,簡單洗漱後,退房,回到車裡。
服務區還停了不少車,天上稀稀疏疏有幾顆星星。
她略微放心了些,看來,暫時不會下大雨。
車裡還有她昨晚晚飯時順便在服務區小超市買的牛奶和麵包,她三兩下吃完,繼續出發。
這時候,導航上還有二百多公里,前方的路上還是有一些紅色擁堵路段,但果然如她所料,這個時間段,已經不那麼堵了。
昨天半夜十二點出發的,大部分不是太長的長途,一般在三百公里以內,這會兒大都到了目的地了,而更多的人會選擇早上六七點以後出發。
四點是一個絕大部分人不會選擇出發的時間。
近鄉情更怯,李如洗雖然不怯,但是也可謂近鄉更焦急,她盡量地快開。
但因為還是有些路段擁堵,生生開了將近五個小時才到。
尤其最後兩個小時,竟然只開了七十多公里。
趕到市人民醫院時,已經快九點了。
飛奔到鄭父住院的那棟樓,找到他住的那間病房。
李如洗喘著氣,猛地推門進去。
看到坐在床尾,佝僂著身子的鄭媽媽。
她連忙朝病床上的鄭父看過去,臉色蠟黃的老人閉著雙眼,躺在那兒,鼻翼隨呼吸而微微起伏。
李如洗鬆了口氣:太好了!終於提前了四十多個小時到達,見到了活的鄭父!
她定了定神,叫道:「爸,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