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既然已經回到了父母身旁,自然就不用每天得上班的李爸爸陪床了,她幾乎二十四小時守著李媽媽,每天仔仔細細,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每一天,陪媽媽檢查、輸液、扶她起身、去解手、幫忙媽媽洗澡,給她精心挑選些好吃營養一些的外賣——以前媽媽是家中掌勺的,李爸爸不會做飯,結果媽媽骨折之後,就沒人做飯了,於是李爸爸就每天去醫院食堂打飯,可醫院食堂的飯實在是……乏善可陳。
李如洗記得那會兒年底聽說媽媽骨折這件事的時候,媽媽還曾經跟她抱怨說過:「……哎,當時一個是疼,疼得睡不著,又不敢動……還有一個就是,食堂可真難吃啊,本來就痛,那麼難吃的飯,哪吃得下去……別說我,就是你爸,也吃不下去,他呀,短短几天瘦了七八斤……」
李如洗倒是想一天三頓給媽媽做點好吃的,燉點湯。可惜她大部分時間都得陪著媽媽,沒什麼時間。
好在爸爸每天下班會來替她,傍晚她就可以回家弄點簡單又好吃的,洗個澡,拿過來和爸爸媽媽一起吃,到了晚上李爸爸回家睡覺,她在醫院陪床。
各種有利於媽媽癒合的營養品也要買起來,鈣、vd、軟骨素、膠原蛋白……
媽媽無聊,她會陪著媽媽聊聊天,有時候母女兩個一起刷刷劇,討論討論劇情,有時候一起討論討論最近的時事新聞,也有的時候一起看本書,聽首歌,交換一下感受,日子雖淺,頗覺其樂無窮。
她一直覺得,贍養父母,不止是經濟,也不止是照顧,精神陪伴也是必不可少的。
可惜,卻已無法實現。
這是她最後能照顧媽媽的機會了吧?
在現實中,不久之後,就該勞累早已不年輕的媽媽來照顧她了。
她也只能在這樣的「獎勵之夢」里來彌補……
過了四天,媽媽出院了,當然,她的肋骨還是折斷的,要完全長好還需要三個月左右,而且肋骨也沒法打石膏固定,只能生活中小心仔細,熬過一個月,倒是能好些。
好在媽媽也不像開始那麼痛了,只是起身和躺下要特別小心。
有一天,媽媽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麼,突然流淚了。
李如洗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又疼了。
李媽媽哽咽說:「我想起你外婆了。」
李媽媽是外婆最小的女兒,外婆四十多才生的她,李如洗想了想,外婆正是這時候的半年之前,快過年那會兒去世的。
距離現在,也還不曾出周年。
外婆去世時,已經九十八歲,早已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神智不清,無法自理已經整整六年了。
其實,李如洗和外婆感情也很深,小的時候,周末或暑假經常住在外婆家,外婆會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給她講故事……
外婆沒文化,故事卻講得繪聲繪色。
那種種的神話故事、民間傳說,給她的童年帶來許許多多的憧憬和幻想……
李如洗從小聰明懂事,在眾多孫子孫女中,外婆其實最偏愛她。
所以,外婆去世時,除了媽媽,她是最傷心的。
葬禮前後,只有她們兩個,哭得不能自已。
……
李如洗坐過去,摟著媽媽肩膀,安慰她說:「別難過了,外婆都那麼大年紀才去,也不算虧了,何況,她神智不清,人都不認得,生活也不能自理,活著,唉,意義也不大,罪也沒少受……媽媽,你就別難過了……」
「你不知道,」李媽媽的話因為哽咽而斷斷續續,「你外婆最後那六年,太受罪了,她又胖,自己又站不起來,四個子女輪流照顧,輪到你二舅時,他請了個保姆,自己不管,那個保姆個子不大,力氣也不大,每次只能從後面雙手勒住你外婆腋下,用力往上扯,然後你外婆就會叫疼……我們當時還說那保姆,不要那麼用力……後來,後來……」
說到這裡,媽媽淚下如雨,幾乎說不下去了,「……後來過了一年多,我們帶你外婆去檢查身體,才發現她肋骨骨折過,後來……後來自己長好了……我現在自己肋骨斷了,才知道有多疼……我輕輕一碰,都疼成這樣了,她,她,她肋骨斷了,被那麼用力勒著……可憐你外婆,有口不能言……不知道她疼成什麼樣了,卻不會說……那幾個月,她,她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她一輩子最能忍痛耐勞,能那麼叫,真是疼得受不住了……人老了,真是太可憐了……」說著捂住了臉。
「……你外婆她,沒文化,在工廠做女工,也沒多少錢,外公也不靠譜……可她從來不委屈我們幾個,每次發了工資,都帶我們去吃羊肉湯……那麼艱難的時候,我們從來不會吃不飽……她是個很好的媽媽,我們都沒做好……太可憐了……嗚……」
李如洗怔怔聽著,眼睛也慢慢模糊了。
是啊,真是太可憐了。
那句話怎麼來說來著?
母愛是一場重複的辜負……
除了極少數的個例,再孝順的孩子,為母親所做的,也遠遠比不上母親對他(她)的付出,而是把更多的愛和付出給了自己誕育的後代。
外婆是如此,母親是如此,她,其實也是如此……
總是辜負了的……
雖然母親在輪到她的時候,也是萬分精心地照顧外婆,可是,她在外婆在舅舅家去世後還是愧疚地哭著說,我不該讓媽媽去哥哥家的,明知道他不會好好照顧……
而她呢,辜負得更多……
等到父母到了外婆那一步的時候,她甚至不能再照顧分毫。
父母只有她一個孩子啊,將來會陷到何等境地,就只能靠運氣了嗎?
她祈禱著期盼著他們像爺爺一樣,無疾而終,而不會像外婆那樣,在生命的最後還要過沒有自理能力的幾年。
……
而她,將來幫不了他們,只能在這種獎勵的夢境里,才有機會,最後照顧媽媽……幾天……
爸爸媽媽是白白生了她了,只有不斷付出,卻毫無回報……
李如洗最後是哭著醒來的。
醒來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她躺在病床上,低低地,近乎無聲地抽噎,哭泣……
窗外有亮光,不知是燈光還是月光,照進安靜的病房裡,靜默無聲。
不遠處的陪護躺椅上躺著護工大姐,好在她睡得死,沒被李如洗的哭聲吵醒,此刻依然呼吸沉重,胸脯起伏地睡著,不時還要發出些鼾聲。
而其實,這雖然是半夜,也並不真的寂靜無聲。
外面走廊里,不知是誰,在低低地、壓抑地哭泣,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好像隨時都會控制不住,爆發……
有時候,還會響起護士小姐急促的腳步聲。
有時候,急迫的是家屬……
有時候,甚至有簡短而倉促的對話:「護士,我爸他……疼得受不了了,能不能找值班大夫……」
「這會兒……」
「大夫,我媽……」
……
畢竟,這裡是腫瘤病房啊。
在這裡的病人,都在死神的羽翼之下。
每個人身上,都牽繫了多少痛苦,多少悲傷,多少不舍,多少不甘啊……
李如洗睜著眼睛,一直等來了朝陽的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