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聽到爸爸這一聲問,微微有些驚詫,說:「什麼真的?」
李爸爸揚了揚手裡那些病歷報告,但是看了一眼兒童房的門之後,說:「一會兒再說吧。」
噗噗在,他們也不敢多說關於李如洗的病。
爸爸仔細把那些病歷收起來,神情卻是鎮定了很多。
李媽媽和他夫妻三十多年,對他了解頗深,看到他這樣的表情,雖然依然哀痛欲絕,卻不那麼六神無主了。
等噗噗寫完了作業,李如洗就帶著爸爸媽媽和兒子一起出去吃晚飯,這會兒時間還早,不用等位,他們入座後點了烤鴨,也點了兩三個別的小炒菜和素菜,外加一份湯,一家人默默吃完。
期間幾乎只有噗噗歡聲笑語不絕,一會兒問:「不等爸爸嗎?今天爸爸過來嗎?……」
惹得李爸爸李媽媽抬頭看著李如洗的臉。
顯然,陳琢理他媽不止告知了李爸爸李媽媽李如洗的病況,還告訴了他們她離婚的事情和賣房子買房子搬家的事情。
他們這會兒還憋著沒問呢。
她微笑著溫和地對兒子說:「你爸今天不來了。」
噗噗皺眉頭說:「為什麼?今天是爸爸來的日子啊……」雖然李如洗隔日讓陳琢理來一趟的老規矩才實行了一周多,但對於噗噗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制度,李如洗理解他,知道這是孩子在突然動蕩的生活中努力尋找規律和安全感,一時心中愴然。
「外公外婆來了,我們這邊太小,人多了擠,最近就不要爸爸過來了……」李如洗和顏悅色地對兒子說,摸了摸他的頭:「噗噗要吃什麼,自己點呀!」
於是噗噗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說:「我要點炸鮮奶。」
而李媽媽深深看了女兒一眼,李如洗就知道,媽媽是在問她,為什麼要離婚。
之前電話里,爸爸主要的注意力被她的病情佔據,一時沒關注到她離婚的事,或者說,對爸爸來說,離婚和生死比起來微不足道。
可媽媽顯然比爸爸要在意。
李如洗丟了一個「稍安勿躁,稍後給你解釋」的眼神給媽媽,李媽媽把要說的話忍了下去。
於是一餐飯在噗噗「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那個」,和李爸爸李媽媽「隨璞要不要吃這個」,「隨璞要不要吃那個」的聲音里平穩度過。
期間陳琢理又給李如洗打了電話,李如洗直接按掉了。
結果吃完飯回去,發現陳琢理站在門口。
他沒有鑰匙,李如洗不肯給他。
而他那套房子的鑰匙要給李如洗,李如洗也沒肯收。
鑰匙是很有象徵意義的,所以,李如洗以此來強調兩人離婚後的界限。
他有點憔悴,頭髮都耷拉了,皺著眉頭,眼中滿是苦惱。
看到他們回來,他叫了一聲:「如洗。」
然後又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叫「爸,媽」。
李爸爸板著臉,微微點了點頭,李媽媽叫了聲「琢理」。
李如洗本來想說「別叫爸媽,現在不是你爸媽了」,但噗噗在旁邊,她只好冷著臉,不理睬他。
於是陳琢理腆著臉就跟著他們進去了。
李爸爸李媽媽本來心情就不好,又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雖然陳琢理媽媽在電話里肯定說是李如洗非要離婚,但他們立場自然站在女兒那邊,會覺得陳琢理要沒什麼,女兒不可能隨隨便便要在得了絕症後離婚。
所以,也對陳琢理沒什麼好臉色。
陳琢理勉強裝了會兒二十四孝女婿,就有點受不了這氣氛了,他想了想,對李爸爸說:「爸,您剛來,我陪您四處散散步吧,熟悉一下周圍環境。」
這是想避開噗噗,跟李爸爸說一下現在的情況,順便為自己說說話。
李如洗皺起眉來,她知道陳琢理多會說話,肯定會說自己是如何地關心她照顧她,她卻非要離婚等等。
但是,爸爸總會向著自己女兒的,隨他去吧,自己又不是笨嘴拙舌的人。
於是她就冷眼看著爸爸穿起大衣,跟陳琢理走了出去。
過了大概不到一個小時,門鈴響起,李爸爸自己一個人回來了。
李媽媽往外看了一眼,說:「陳琢理呢?自己回去了?」
「嗯。」李爸爸說,「我讓他先回去了。」然後也不脫大衣,朝著李如洗招招手:「如洗,爸爸今天步數還不夠,你過來陪我再走會兒。」
李如洗知道這是爸爸打算跟她再聊會兒了。
於是她微笑著對噗噗說:「噗噗,你跟外婆再待會兒,我去陪外公走夠步數……」
噗噗在後頭問:「外公一天必須走多少步?我爸呢?他為什麼不陪外公走完?他先走了嗎?……」
外頭很冷,天黑了,颳起了北風。
風不算太大,但也不很小,刮過去時,能帶走所有的溫度。
父女兩人走了幾步,李爸爸先開口:「剛才我看了一下你的病理報告……」說著,他嘆了口氣。
他自己就是腫瘤科主任醫師,但是,並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要看自己女兒的病歷。
李如洗想到他以前幫別人看的時候專業的姿態,想到他方才給自己看時,連手都在發抖……
這令她想起她大學時,有個暑假在家過,去爸爸醫院拔智齒,拔智齒動靜大,要打麻藥要縫針,要用類似鑿子的東西挖,流很多血,牙醫請爸爸幫忙墊住她下巴處,結果看了會兒,爸爸說他頭暈了,叫了另一個年輕醫生來幫忙墊著……跟爸爸熟識的牙醫笑著說:「怎麼了?暈血了?」
爸爸說是。
大伙兒都笑了。
一個醫生,解剖課都幫別人上過多少回了,還說暈血……
爸爸嘆口氣說:「別人的血和女兒的血,還是不一樣……」
…………
李爸爸繼續說,聲音倒還算冷靜:「……你的報告看,一開始發現時,情況就已經相對很嚴重,轉移得很厲害,所以也沒什麼手術價值,但是這半年吃靶向葯和做化療,情況卻很好……」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說情況好,實際上比我遇到過的最好的情況還要好不少……所以我才懷疑這報告是不是真的……一般來說,沒有這麼好的事,就像……」他猶豫了一下,說,「……那些消失的轉移瘤,就像是為了能讓你做手術一樣,消失的都是不能動手術的位置……如果再消失一處,你就可以動個手術……切乾淨點,說不定你也可以好多年都不複發,多活個十幾二十年的也不成問題……」
李如洗笑了:「我的醫生也這麼說,她說我的情況比她遇到過的都好……好得簡直出乎意料。不過她倒沒敢說什麼十年二十年……」
李爸爸說:「……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反正,咱們朝最好處努力吧。」
「嗯。」李如洗鄭重點頭同意。
李爸爸嘆了口氣,又說:「剛才琢理跟我說了一下你倆的事……他說,他很難過,也想好好照顧你,但是你堅持一定要離婚……你是怎麼想的?還有,為什麼一定要賣房子?是治病的錢不夠嗎?不夠可以跟我們開口……」
李如洗搖搖頭,說:「從那件事以後,其實我一直想離婚,我對他已經沒感情了,現在我若是快死了,又何必還要頂著他妻子的名義去死呢?……另外一點,就是為了財產分割和孩子的問題。」
「……我們一直在還貸款,確實手頭也沒多少錢,公司補助了我四十多萬,加起來也不過六七十萬,雖然說有醫保有商業險,自己花的不很多,但也不會太少,畢竟,進口葯,單人病房、護工都是要花錢的,我還沒了收入,還有房貸,確實會緊張點……而且如果不離,不賣房子,所有財產在我死後,按照法律規定,我的那二分之一由他、孩子和你們共同繼承,你們肯定不會逼他賣房子分錢,最終這房子就成了他自己的,若是他再婚,再有孩子,將來噗噗能分到什麼也不知道……他這樣的人,肯定會再婚的。而且我也不想噗噗跟著後媽過……所以我想,不如趁著現在分了乾淨,我也不佔他便宜,他也別占我便宜……一人一半,其實本身都算是便宜了他了。所以我現在離婚,賣房的錢一半歸了他,我也給他買了一套兩居,離這兒不遠,他寫了噗噗的名字……然後買完裝修完他還剩一百多萬。我這邊的一半我買了這套小的,房子是媽媽的名字,這樣方便上完學賣了換新的房子……現在我手頭還有四五百萬。我還有人身保險……如果我死了,這些錢就是給你們和噗噗的……」
「我們養老的錢夠了。」爸爸嚴肅地說,「你不用考慮我們。」
李如洗笑了笑:「你們夠是你們的,我作為女兒是有義務的。而且……」她突然哽咽起來,「我不能給你們養老,總得儘力做點什麼……」
爸爸不說話,眼角也有淚水淌了下來。
後來,父女倆回去了,時間也不早了,便一一洗漱睡覺。
半夜李如洗起夜,聽到主卧那邊傳來爸爸媽媽細細的語音聲,間或還有媽媽輕聲的啜泣。
她知道,是爸爸在跟媽媽轉達他已經了解的情況。
她在黑暗中站了會,最終也做不了什麼,低著頭,回去了兒童房。
噗噗睡得很熟,呼吸聲沉沉的,她爬上上鋪,挨著兒子溫暖的小身體,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