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如洗的視角到了那位大叔身上,她自己成了那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她才知道為什麼他不高興。
說實話,即使是夢中,附身在周建南的身上,並且和他的記憶融合,對於李如洗來說,也是一件極其具有衝擊性的事。
就像這個車庫居所給她的衝擊一樣。
都是她所不了解,距離她極其遙遠的人生。
周建南今年四十八歲,比李爸爸小整整十歲。
比李如洗大十八歲。
李如洗幾乎沒有和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打過交道。
她不了解這個年齡段的男人都曾經經歷過什麼樣的成長經歷和時代軌跡。
如果仔細想想的話,這個年齡段……是早期接觸互聯網和遊戲的一代吧?
民智初開的一代?
再想想,她好像有個表舅是大概五十歲的。
這位表舅活得很洒脫,他入股了幾個公司,都是只入股,不幹活的類型,不工作,靠吃股息生活,整天不是在旅遊就是在籌備旅遊。
一會兒和驢友們一起去冰島自駕游,一會兒去比利牛斯山徒步……上次見面說打算去趟南極。
……還喜歡和正在上大學的兒子一起遠程組隊玩遊戲,還總是玩女號……上次這位表舅家兒子,她的一個隔房表弟,偶爾見面還跟她抱怨說,爸爸玩女號,騙得人家年輕小夥子爭風吃醋,給他送禮物刷裝備什麼的……
但是周建南的記憶里卻完全沒有這些。
他出身農村,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
他這輩子,幾乎沒接觸過電腦,現在拿著智能手機,也僅限於看看快手之類的,網路上那些可笑庸俗的謠言類文章,也是他經常會看到並深信不疑的,但一般情況下,他也不大願意看這類文章,因為閱讀文字讓他覺得很累。
他幾乎不發朋友圈。
這類操作讓他覺得很困難。
拿手機拍照他倒是挺喜歡的,並且能從中獲得快樂。
他二十歲時就和現在的老婆結婚了,結婚幾個月就有了女兒。
他一生都在打工,從事的工作幾乎都是最底層的,又臟又累,回報極低。
他們畢生的收入用來買了一套離老家不遠的鎮里的商品房,現在空著,女兒婚後有時候回家時會去住。
這裡是他們打工的一個二線城市,因為沒錢租好一點的房子,所以才租了車庫住。
周建南年輕時是在工地幹活,做小工,他本來想做一個瓦工,現在,一個瓦工大師傅雖然累,一個月的收入還是很可觀的,比他現在的收入多四五倍,可惜,他年輕時力氣活幹得太狠,保護措施不到位,閃了腰,腰部受損之後,他就不可能再做力氣活了,也沒法當瓦工了。
他的愛人,叫孫紅霞,年輕時當車衣女工,多的時候賺得也不少,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個月也有七八千,可惜現在眼睛不大好了,已經做不了了。
七年前,他們唯一的女兒結婚生孩子了,男方家媽媽不肯帶孩子,他老婆心疼女兒,過去幫忙帶了兩年孩子,結果剛回來消停了兩年,就又生了二胎,而這時候,女兒的婆婆就查出來了乳腺癌,哪裡還能計較她不帶孩子呢?
於是孫紅霞又去帶了兩年孩子,這才回來一年。
這般來回折騰,再加上年紀也不小了,眼睛不好,就不再做車衣女工了。
孫紅霞是個要強的,還想著去培訓一下當月嫂,但是周建南是個心疼老婆的男人,不願意老婆操勞了一輩子還要累成這樣,就沒同意。
孫紅霞現在在小區門口的早餐攤子上幫忙,每天從早上五點到十點,一個月拿個兩千塊錢。
周建南收入也沒比她高哪裡去,他在附近的超市做保潔員,一個月兩千八百元。
好在,他們倆現在的活兒,比起早些年,對他們來說都像玩兒一樣輕鬆。
他們對現在的日子沒什麼抱怨的。
唯一的念想就是想買社保。
年輕時一直不是零工就是計件的,沒有買過社保,如今年紀大了,他們也嚮往著看病能報銷,每月領養老金的生活,所以一直憋足了勁頭攢錢補社保。
好在今年年初已經給孫紅霞補上了社保,只等三年後她五十歲就能領退休工資了。
現在他們攢的錢就是給周建南補社保的。
周建南想,用三年的時間,把他的社保補上,再干兩年,攢點錢,然後他就不想再背井離鄉地打工了,想跟老伴一起回去,住在他們鎮上的房子里,每月有妻子的養老金,然後再過兩年,自己也能拿到養老金了。
想著和妻子以後回到家鄉,住在鎮里,沒事和老朋友聊聊天,轉悠轉悠,不用辛苦工作的日子,周建南就打從心裡美了起來。
……
在李如洗看,周建南就是一個普通的底層男性,和他周圍的人一樣,智力不高,頭腦狹隘,見識短淺。
因為不喜歡閱讀,不喜歡接受新事物,所以他無法跟上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對他來說都是宛如外星般的存在,他只能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追求著能夠屬於他的小小的安穩和溫暖。
他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生存這兩個字上。
比起她以前夢裡的兩個男性,雖然有各自的生存壓力,但好歹都是受過大學教育的,都還算年輕,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而周建南既不年輕,也沒有什麼可能性了。
能買到社保,能拿到養老金,就是他最大的念想。
他的未來是一條肉眼可見的歸途。
可李如洗覺得,周建南和他周圍大部分的同類男人,也還是有不同之處的。
比如說,他不打老婆。
李如洗記得清楚自己那個關於家暴的夢,後來,她也知道了,在這個階層的男性中,家暴比例比正常所知道的還要大得多。
周建南不但不打老婆,還挺心疼老婆的,幹家務也算勤快。
同時,他也不重男輕女。
農村計劃生育不嚴格,像他頭胎是個女兒,多半是要拼兒子的,而他卻沒讓老婆再生,而是去帶了環,他說:「咱們這樣的條件,孩子投胎在咱家,都是受罪了,不要多生,這一個好好養好也行。」
他還供女兒上了大專。
此外,他還仗義。
他的朋友不少,雖然裡頭有騙過他的,有利用過他的,有暗地裡嘲笑他的,但也有幾個真心的好朋友,而他今天的苦惱,就和他一個好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