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這一次的夢結束得也很突兀。
上一秒,她還在回答呂昌興能不能拿回那三千八百塊錢的問題:「……這,恐怕沒什麼希望……」,下一秒,夢就醒了。
和每一次一樣,她經歷了夢中的那些天,回到現實里,得費力好好想想這是什麼時候,她在何處……
母親在她不遠處發出輕輕的鼾聲,比普通的呼吸聲沉重一點而已,雖然帶了點疲憊和蒼老的味道,但卻令人安心。
比每一次醒來時都更讓她安心。
外面天色已經不早,太陽已經到了西方的天邊,漸漸往下沉去。
慷慨地給天空中每一片雲、大地上每一根枯枝、大街上每一棟建築、每一輛車、每一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芒。
和生命一樣平等。
一樣瑰麗。
一樣神奇。
她凝視著遠方一棟棟樓宇,那一間間或已亮燈、或是黑暗的窗戶……大街上的車漸漸開始打開車燈,路燈也一盞盞亮起。
那每一個窗戶,每一輛車,裡面在發生著些什麼樣的故事?經歷著什麼樣的悲歡離合?
都是些滑稽的喜劇,還是痛徹心扉的悲劇……抑或只是普普通通,如流水般過去的日子……
如果不是這樣的夢,她又怎麼會知道,車庫裡是怎樣住人的,一個最普通的清潔工也會如此重視友情,以及傳銷是什麼樣子的呢……
真的很神奇。
生命如此博大、如此美麗、如此殘酷,又如此神奇!
可以胼手砥足,齷齪到塵埃里,也可以如星星一樣閃爍著神奇的光芒。
李如洗細細回想著這個夢,覺得這個夢讓她很新奇,卻也很有感觸。
一個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人有多辛苦,李如洗其實也不是一無所知。
她也不是什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她雖然沒有打掃過廁所,沒有當過清潔工,沒有被那樣的上司用粗俗的言語罵成那樣,但剛畢業時她也曾經996地加班,拿著微薄的工資,白領階層中被上司指著鼻子罵也是常態,通常大家一樣也不敢還嘴的。
雖然沒住過車庫,沒有買一塊錢菜都要算計來算計去,沒有什麼廢物都收著地過過日子,但是剛畢業時也有為了租房押金花掉手頭所有錢,拿到手的工資交完房租勉強夠吃飯,月末在家吃泡麵……買完房子之後手頭的錢只餘一點點,每個月的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來,生了孩子之後買什麼都要精打細算……
貧瘠的生活、繁重的勞動、足以榨乾人所有的體力和想像力、感受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不計較得失錢財,還要為朋友做到這個地步,李如洗覺得很佩服周建南。
也可能,對於沒怎麼讀過書也不玩遊戲的他來說,那就是他對抗平庸生活的武器吧……是他的詩和遠方。
李如洗微微笑了笑。
這時候,媽媽局促地翻了個身,顯然,這類似躺椅的陪護床讓她睡得挺難受的。
李如洗看著她。
心裡滿是心痛和愧疚。
媽媽的黑髮,已經是靠染的了。
頭頂處過一陣子,就會露出白色的髮根……
媽媽已經老了……
卻還要為了她擔驚受怕,傷心欲絕,在這裡辛辛苦苦地照顧她……
她靜靜地看著,看著媽媽翻身後又折騰了會,慢慢醒過來,手撐著躺椅的扶手坐起來……
看著她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復精神。
媽媽也會這樣揉眼睛,懵懵懂懂,好像個小姑娘。
幾十年前,媽媽也曾經是個小姑娘。
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又何其漫長……
……
媽媽揉完眼睛,看了看窗外,發現已經是黑洞洞,發出一聲低微的驚訝聲音:「這麼晚了?我怎麼睡了這麼久……」
她轉頭看向自己病床上的女兒:「如洗,你醒了?哎呀,我怎麼睡了一個下午……你爸和寶寶都快過來了吧?你輸液輸完了嗎?……」
李如洗聽到了媽媽絮絮叨叨的聲音,看到了她臉上的細紋。
這一刻,媽媽不再是那個幾十年前的小姑娘,她又是媽媽了,那個年近六十的媽媽。
臉上充滿了疲憊和對女兒的擔憂……
和愛。
李如洗微笑著輕輕舉起扎著針輸液的手,又指了指頭頂的輸液瓶,輕聲說:「快了,還剩個底了……」
化療藥物輸得很慢很慢,也是為了減緩它對身體的副作用。
她記得睡前她難受極了,想吐吐不出來,想睡睡不下去,胃裡好像裝滿了石頭,有時候覺得還真不如就這樣結束算了……
然而不知道是這場夢的緣故,還是因為好好睡了一覺,現在,那難受的感覺已經大半過去了。
她的身體恢復了平靜的韻律,適應了化療藥物的節奏。
她已經不覺得胃部難受,也不覺得渾身每個骨頭縫都不舒服,僅僅只是慣常地覺得虛弱疲憊而已,甚至這種虛弱感可能還是跟夢裡頭的周建南比得……
周建南雖然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了,但是他健康且健壯,身體比她好得多,力氣更是比她大得多,熟悉了他的身體,和每一次夢中醒來一樣,更加會覺出自己的病弱。
但不管怎樣,雖然比不上健康的人,但她切切實實知道,自己比做夢之前,狀態好多了。
這讓她很高興。
媽媽伸了個懶腰:「真想不通,今天怎麼午睡了那麼久……從一點多到這會兒……快五點了!這都睡了三四個小時了。」
李如洗比媽媽晚睡著,大概睡了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夢裡過了都快三周了。
也不知道夢中和現實里是什麼樣的時間流速……好像每個夢都不一樣……
「太累了吧?」李如洗輕聲和母親聊著天。
「也沒有啊,沒什麼累的……」
「是昨天晚上沒睡好?」
「挺好的啊……」
……
護士來給她拔了輸液瓶,針是留置針,針頭還留在她手背上。
噗噗第一次看到她手背上的留置針時,都心疼得哭了。
還說:「媽媽,一直有個針戳在手上,多痛啊!」
李如洗還給他解釋了半天,哄了半天。
這會兒,他也習慣了。
小孩子適應起來真的很快。
沒多會兒,李爸爸帶著噗噗來了,比平常早來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李如洗看看手機上的時間,也就是去接了噗噗放學就直接過來了。
噗噗還背著書包。
慕容儔還跟著一起來了,手裡拎著兩大袋,裡面都是一個個餐盒,顯然是打包了吃的。
李爸爸解釋說:「下午慕容送我去使館了,我們辦了加急,過幾天簽證就下來了……然後我就想一起吃個飯,慕容說打包了帶醫院裡來一起吃,我們就直接去接了隨璞就過來了,這樣吧,隨璞就在床頭櫃那兒寫作業吧……」
李如洗看向病床前三個男人裡頭個子最高的慕容儔,慕容儔也正凝視著她,接觸到她的目光,眼裡慢慢浮出了一個微笑來。
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