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如洗髮現自己成為陳愛萍時,她很難受。
陳愛萍負面的情感實在太多了,寂寞、凄清、絕望、悲傷、悵惘……對孩子的失望,對衰老和死亡隱隱的恐懼,對丈夫的懷念……讓她有一種被痛苦淹沒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是瞬間的劇烈痛楚,而是一種沉浸的、腌漬的、綿綿入骨、無法剔除的感覺。
她好像被腌在痛苦的缸里的一棵白菜,那些所有的難過,無所不在的,揮之不去,把她從頭浸泡到尾,一直深入她每一寸皮膚,血肉和骨髓。
生活在這樣的負面情緒里,李如洗覺得,陳愛萍可能很快就會生病了。
她想起自己曾經夢到過的那個跳樓的少年,這個夢給她的感覺有些類似。
苦痛和困難來源於內心深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夢面臨的困境比那個少年的夢要理性、好梳理,但從另一意義來說,其實這個夢比那個夢還要難解決。
青春期的痛苦是混亂的,莫名的,難以名狀難以言說的……要找到一個核心,讓他認識到生的美好和價值,其實並不容易,但是年輕人又是懵懂而衝動的,血是熱的,生來就帶著生命的力量,要找幾個方面刺激這種熱血,令其留戀生,卻也不是做不到。
少年是易於改變的,樂於接受和學習的。
但五十六歲的陳愛萍早就有了自己的價值觀、習慣和生活方式,她是很難改變的。
一個受過教育的五六十歲的人,是很不好糊弄的。
……
李如洗仔仔細細地觀摩了陳愛萍的心靈困境。
對於衰老和死亡的恐懼,沒有人能解決。
人皆好生而惡死,可惜,隨便是誰,終究也難逃一死。
如果沒有這種對死亡的恐懼,又哪來這個地球上的諸多宗教呢?
李如洗總不能讓陳愛萍去信佛吧?
所以這個問題,她解決不了。
陳愛萍懷戀自己死去的丈夫,這種悲傷同樣來自於死亡,別離,正是所謂的「愛別離」之苦……這,她當然同樣無法解決。
好在,這兩樣雖然是她痛苦的底色,但卻不是核心問題。
在李如洗看來,這位陳阿姨最大的兩個具體的痛苦:一個是孤獨寂寞,百無聊賴;一個是和女兒的關係問題。
第一個,其實好解決。
陳愛萍年齡還不大,還不到六十歲,可以說,身體還是挺強健的時候,精力也挺充沛,這種狀態,再延續十年,十幾年,在七十歲之前都還不成問題。
那麼,完全可以再去私立學校或者培訓學校工作個十年啊!
人一忙起來,就沒那麼多時間去傷春悲秋,孤獨寂寞了……
再不然,還可以去旅遊。趁著現在退休了,既有錢又有閑的時候,再不把全世界各地轉一遍要什麼時候轉?
這兩者結合也可以啊……
此外還可以寫寫教輔書,別讓自己那麼多年的經驗白費了。
或者寫寫教育方面的書也可以……
親朋好友,老同學,也可以多多聯絡起來了。
孩子上大學和剛退休不是同學會的兩個高峰期嗎?
之前的二十年一直在窩裡育雛,還要顧著搭窩,顧不上自己的朋友,現在正可以繼續友情!
等過了七十歲,精力不那麼充沛了,那就看看書,上上老年大學……廣場舞如果跳不動了,可以打打太極拳,做做園藝,養只寵物……
一個人,不能把生命的重心放到另一個人身上,否則定然是可悲的。
不管那人是自己的愛人還是自己的孩子。
就像一棵植物,若是重心不在自己的枝幹上,而在旁邊插著的輔助棍上,一旦那根棍子抽走,便只能倒了。
何況棍子也會覺得累啊!
陳愛萍首先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真正為了自己而活。
解決了這個問題,也是很有利於解決第二個問題的。
因為那根棍子感受到不堪重負的壓力,也是母女關係惡化的一個重要原因。
和女兒之間的關係,是陳愛萍最在意的。
而在李如洗看來,陳愛萍和她女兒之間的關係,很大程度上,確實是陳愛萍自己的問題。
在李如洗成為陳愛萍之後,陳愛萍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她都了如指掌,自然也非常清楚她和她女兒之間發生的事情。
陳愛萍是一個好媽媽,這一點毋庸置疑。
她對女兒關心備至,無私付出,愛的深厚和真誠程度,和李媽媽對李如洗的愛無異。
其實,李媽媽也有嘮嘮叨叨的時候,也有說別人家孩子比她好的時候,也有不放心她,給她各種提建議的時候。
李如洗覺得,子女自己內心如果強大,包容媽媽這些有時候其實挺傷人,至少是不中聽的小嘮叨是不難的。
但陳愛萍的女兒卻未必強大,至少,她現在恐怕並不處於強大的時期。
其實,子女在外,誰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如果生活中沒什麼喜,甚至只有憂,那確實會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什麼。
生活本身已經夠累了,還要去向媽媽強顏歡笑……
至少,得讓她能把日子過得略微順當起來,才能做得到。
可惜,陳愛萍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只是一味想女兒不貼心,女兒不孝順,女兒大了,翅膀硬了,女兒以前沒聽她的,所以導致現在不如意,而要改變目前困境的唯一途徑,是照著她的建議去做……
她沒有去仔細了解女兒現在面臨的困難到底是什麼,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在李如洗看來很正常的交流,對許多中國上一輩的爸爸媽媽來說,卻並不是那麼容易。
在之前二十年的育兒過程中,陳愛萍,和很多那時期的爸爸媽媽一樣,已經習慣性認為女兒的很多看法是幼稚的,不可取的,而自己的建議才是真知灼見。
其實,陳愛萍以前也有過問女兒的困難和打算的時候:但是問困難的時候,她女兒報喜不報憂,說沒什麼困難,錢也夠用,她就算了;問打算的時候,女兒剛說了一點,就被她認為不靠譜,給直接否定了。
這之後,她就陷入到現在的情況里了。
越是寂寞、想女兒,她就越多打電話。
如果她女兒混得很不如意,很窘迫,本身生活處於瀕臨崩潰的狀態,又不願意讓媽媽知道她的狀態,那麼,接到陳愛萍這樣總是帶有指責意味的電話,對她的心理負擔是很重的。
所以,才會選擇逃避。
而得不到愛的回饋的陳愛萍,就直接陷入到對女兒的失望和傷心中去了,她的每一次電話,就帶了更多或明顯或隱晦的指責。
於是女兒就更想逃避。
一個惡性循環,就這樣造成了。
而要解決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
因為陳愛萍的女兒已經不信任媽媽了。
不信任她會心平氣和不帶偏見地跟她談。
陳愛萍也曾許多次作出委婉的語氣來跟女兒循循善誘的交談,但一旦談起來,就免不了帶出點指責或指導的意思來,多次下來,她女兒已經相當敏感。
李如洗得另外想法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