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從遼寧一所專科學校畢業後,直接分配到了北京。在三元橋旁邊的一家外資連鎖酒店,當上了門童兼泊車小弟。
前三個月是實習期,酒店提供工服和宿舍。有員工食堂。每天工作8小時。早班是7點到下午2點,中班2點到晚上9點,晚班9點到第二天早 上7點。
剛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奧運會,酒店裡天天滿員,我糊裡糊塗的接受過培訓,就上崗了。每天幫客人拉門,小跑著幫客人取車,點頭哈腰的工夫里,掙了不少小費,其中還有美元歐元。我從小在丹東旁邊的鎮上長大,爸媽是普通工人,都沒見過什麼市面。我們那兒唯一的一家西餐廳,老闆是新疆人,義大利面做的和拉條子一樣。猛的到了這麼大的北京,感覺視力都下降了,看什麼都有點兒散光。
工作三個月後,我轉了正。工資三千多,夜班有加班費。住在酒店提供的宿舍里,8人間,上下鋪,和我之前在大學時的宿舍差不多。當時,我自我感覺挺好的,我爸媽的感覺比我還好。我媽知道我順利轉正以後,在電話里激動的嚷嚷:哎媽我兒子老出息了。北京那麼大,你能有張床睡,不得了。
從那之後,我當了整整四年的門童。中間加過兩次薪,升了一次職,升成了門童領班。
但我也從最開始的興奮勁兒里,回過神來了。剛來的時候給自己打的雞血,漸漸的隨著小便排出了體外。
工作的辛苦是理所應當,但讓我糟心的,是住宿環境屬實惡劣。我們那個員工宿舍,設在地下二層,緊挨著停車場,冬天風一刮起來,四周一片鬼哭狼嚎。夏天悶的像蒸籠,空調裝是裝了,但只通風不製冷。8個小夥子,每天累的像狗一樣,回來也就只為睡個覺,沒精力也沒心情收拾。
所以,我們把宿舍住成了細菌培養皿。頭油卷著腳氣,百年不曬的被子里裹著體臭,桌子上的泡麵吃完了永遠沒人扔,直接往裡彈煙灰,煙灰燒著了就倒啤酒,一個泡麵盒從中間切開,就是個三層的提拉米蘇--裡面什麼都有。
每個月的工資,攢下來一些,再加上吃點兒喝點兒買包煙,日子過得很緊張。有時候剛在樓上領了工資,3000多塊錢,美滋滋下樓往宿舍走,琢磨著晚上點倆腰子再加瓶啤酒。但一抬頭,總是先看到宿舍旁停著的豪車。賓士或是賓利什麼的。摸摸兜,再摸摸那些車,總感覺兜漏了,漏了個大洞,愛與和平之類的想法,都從這個洞里漏走了。
我們門童的領班是個北京人。姓王。我們後來都管他叫王牛郎。
王牛郎家住南城,中學輟學,爹媽都懶得管,自己在街面上混了好多年,最後來酒店當了門童。我剛來的時候,他是帶我的師傅。剛來的門童,基本上排的都是夜班,因為實習期不用給加班費。王牛郎那時候因為和客人有一點兒糾紛,被投訴給了領導,所以也被罰了一個月夜班。
我倆開始守夜班的時候,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凌晨的北京,沒了白天的人氣,還是挺冷的。我們酒店很沒有人性的規定,門童必須在門外值崗,不能進大廳。
有一天夜班,我倆在門外凍的哆哆嗦嗦的,我向王牛郎抱怨工資不夠花,王牛郎無私的向我傳授了要小費的秘笈。
「你得把自己當成一要飯的。」
「啊?」
「要小費就是要飯,人給你的都是零錢嘛。你觀察街上要飯的,為什麼有的要飯的能要到錢,有的要不著?」
「因為不夠可憐?」
「錯!都要飯了,比可憐誰他媽不可憐啊。就像咱倆,凍的跟孫子似的,戳這兒,隨時準備給人開門兒。這大半夜的,街面上除了野狗就是野雞,哪兒有正經人,但咱還是得這麼熬著。可憐不可憐?」
「可憐。」我都快哭了。
「光可憐,你照樣要不著錢。想要小費,你得恐嚇客人。」
「啊?」我又愣了。
「你看,咱們這酒店,一晚上2000起,這幫人,眼兒都不眨的住進來了,還住倍兒美,倍兒坦然,大床上一躺,感覺自己人上人了。那為什麼進這門兒的時候,連十塊錢小費都不願意給?因為他們覺得沒必要,丫沒覺得咱們是人,裝沒看見咱們。就像那些要飯的,你要你的飯,我走我的路,兩不相干,這種情況,讓人給你錢?人掏兜兒都嫌麻煩。」
「那怎麼辦?」我痴痴的問。
「你得讓他看見咱們,還是拿要飯的舉例子:你想裝沒看見,接著往前走,架不住我上趕著抱你大腿啊。」
「……那我也得抱客人大腿?」
王牛郎翻了個白眼,「你這孩子,長顆頭就是為了顯高啊?舉一反三。咱幹嘛的?咱是門童,咱負責開車門,拿行李,幫客人泊車。咱服務是隱形的。開車門的時候,你能跟客人說上話;拿行李的時候,你能給客人幫上忙;泊車取車的時候,你簡直跟他們都快成一家人了,多少男的把車當媳婦兒供著啊,人媳婦兒都交給你了。這你還能要不著錢?」
「可有的時候,我給客人開車門,客人都不看我。想拿行李吧,客人說不用麻煩你了。把客人車開回來的時候,別說要小費了,有的客人我車還沒停穩呢,他就衝上來開走了,連聲謝謝都沒有。」
「所以我說,你得恐嚇客人。客人不看你,你看他呀。你就腆著臉直視他,你臉上可以笑,但你眼睛得說:「孫賊,是你爺爺我,給你開的車門呦。」客人不讓你拿行李,說不麻煩你了,你該拿拿,麻煩你媽b呀?老子收費噠。平時找小姐,小姐自己都脫光了迎著你上來,你丫會說不麻煩你了嗎?車取回來了著急走的,那就是不想給你錢,你幹嘛讓他上車?你得先把他困車門口,你給他介紹一下:「先生,車的暖風我已經幫你打開了,您下車前收聽的音樂我已經幫您繼續播放了。車窗現在開了一個小縫,有助於空氣流通。祝你一路平安。」話說到這兒份上,孫子還不掏錢,那就變臉,直接眼神鄙視他,您住五星級酒店,大浴缸里泡澡,就算洗脫了皮兒,也是便宜貨。開著破車趕緊滾蛋吧您哪。」
我被王牛郎一長串靠髒話堆積起來的經驗論說暈了。價值觀像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
「師傅,你現在一個月小費能拿多少啊?」我問出了我最想問的問題。
王牛郎一臉高深莫測,「不提不提,師傅我志不在此,掙多少小費都是白饒噠。」
我很喜歡王牛郎,他說的話,我都當真了,也開始這麼干,小費果然比從前拿的多了一些。不過有時候我直視著客人,用眼神傳達「我要錢」的時候,客人臉上會閃現過一絲的尷尬,掏錢時特別不情願,彷彿這五塊錢是他這輩子最心疼的一項支出。
又一個夜班,我和王牛郎站在大風裡,我跟他說,感覺自己最近確實像在要飯,有點兒沒尊嚴。
「你得這麼想,誰他媽又不是要飯的呢?」王牛郎扯著嗓子說。
「你覺得你跟客人要飯。客人住店錢哪兒來,不也是賣命要飯要來的?前廳經理管咱們,他也是跟大堂總管要飯的。總管跟董事長要飯,董事長牛逼么?美國總部一來考察,丫鞍前馬後急的跟猴兒似的,就差人家上廁所,他幫著舔屁股了。他不是要飯的?你放眼全中國,誰,不是要飯的?都他媽是要飯的。人活一輩子,就是吃今天的食兒,要明天的飯。」
王牛郎確實很有道理。
但在那個零下5度的夜裡,王牛郎說完這番話以後,我覺得更冷了。我那時候想,為什麼我覺得人活一輩子,除了要飯,還應該要點兒別的什麼呢?
轉眼到了春節。
酒店裡一到春節,專門來吃飯的客人就多了起來。因為過節,大家比較放鬆,所以這段時間裡,醉酒的客人特別多。凌晨12點一過,一群群醉鬼勾肩搭背的從大堂里穿過,呼天喊地的衝到大街上。這種時候,掙小費也容易的多,上去幫他們開個門,或者幫他們叫輛車,有的客人就把我當兄弟了。
有一天,一個喝多的客人,司機開車來接他,我只是把他扶進車裡,提醒他別磕到頭,這位客人就拽著我衣領子不鬆手,從兜里拿出一個紅包,抽出一張100的,塞我手裡,「一拜高堂!」又抽一張:「二拜天地!」又抽一張,「永結同心!」他把錢緊緊塞我手裡,迷迷瞪瞪的瞪著我:「叫大哥。」
「大哥。」我一點兒都沒猶豫。
大哥親了我臉一口,毫無理由,毫無防備。「親弟弟。親的。愛你。明天見。」
三百塊錢認來的哥哥就這麼走了。
後來我再沒有見過他。
初五那天的後半夜,大批醉酒的客人離開後。我和王牛郎發現酒店不遠處,有一個落單的醉酒客人。
我倆算了算客人離我們的距離,按酒店規定,酒店正門五十米範圍內,有客人出現什麼問題,我們都要上前詢問。但五十米範圍外,客人就算是當街撒錢,我們都不能脫崗衝上去撿。
那天的客人,站在我們五十米外的一棵樹地下,抱著樹吐。我和王牛郎遠遠觀望著。
客人吐完,站起身,開始解褲腰帶,解開後,手裡拎著褲腰帶,對著樹小便。完事兒,客人抖了抖,然後開始摸摸索索的,緊緊抱住了樹,過了一會兒,客人晃悠著的離開了。
客人在視線里消失後,王牛郎咧著嘴笑了。他回頭看看大堂,確定前台值班經理不在,然後轉頭說:跟我來。
我倆小跑到客人尿尿的樹下,我倆都笑了。
那哥們把褲帶系在樹上了。
我倆看著樹上的褲帶,一通傻樂。腳下那人留下的一灘尿,緩緩的冒著熱氣。
王牛郎把褲帶解下來,放手上看看,「登喜路。」
王牛郎把皮帶遞給我,「你留著用吧,也有個名牌兒了。」
我退讓回去,「師傅,你發現的。」
王牛郎一臉大氣的表情,「我不用這個,我有好的呢。」
王牛郎解開大衣,把棉襖往上一撂,露出一條皮帶。皮帶中央有亮閃閃的logo。
「看見沒有。萬寶龍。貴族品牌。登喜路那是鄉鎮企業家用的。」
重新站回酒店門口後,王牛郎向我講了這條貴族皮帶的來歷。去年夏天,那時候我還沒來,一個香港老太太出了酒店門,問王牛郎,附近哪兒有藥店。她嗓子很不舒服,想去買點兒葯。王牛郎立刻勸老太太回大廳歇著,他一路小跑,頂著北京夏天正午的大太陽,跑了一站地,給老太太買回了川貝枇杷膏。後來老太太臨走的時候,在酒店一層的禮品店,買了這條皮帶,送給了王牛郎。還留給王牛郎一個電話號,讓他去香港的時候去找她。
「那是哥們兒我離成功最近的一次。」王牛郎說。
王牛郎向我講述了他的偶像,中國門童屆的一個傳奇人物,姓李。據說是真人真事兒。李傳奇年輕的時候,在北京飯店做門童,職位雖低,但目光高遠。李傳奇對每一個入住的單身大齡女客人都非常關注,小細節上噓寒問暖,大方向上直奔主題。最後,一個來自美國的富有老太太看上了他,把他帶到了美國。老太太過世之後,留給了李傳奇大筆的遺產。那筆錢多到李傳奇花都花不完,只好拿出來做慈善了。
王牛郎眉飛色舞的向我講述著李傳奇的發家事迹,口水直往我臉上噴。
「那你當時送完川貝枇杷膏,怎麼不接著送點兒別的?」我好奇的問他。
「當時我有點兒浮躁了。還是年輕,天眼還沒開。我琢磨著這老太太是老,但又沒那麼老,你說我跟著她走了,就算是為愛闖天涯吧,萬一處上十年二十年,姐們始終不掛,這日子我怎麼過?牙磣不牙磣啊?這麼一想,就慫了。要不然,現在已經以港胞身份回國,滿世界的給多動症兒童捐錢呢。」
「後悔么?師傅?」
「你摸摸我靜脈,這裡面流的,都是恨呀!」
工作的第三年,王牛郎依然堅守在門童的崗位上,並沒有遇到願意帶他為愛闖天涯的富有女性。而且,因為他常常替這些女客人跑腿,每年一次的升職評測里,按資歷應該是他升職,但因為他的多次無故脫崗,上面把我升成了領班。雖然看起來我比他職位高了鼻屎那麼大一點兒,但在我心裡,他始終是我師傅。
也是這一年,我從員工宿舍里搬出來了。
同宿舍平時和我處的不錯的兩個哥們,都有了女朋友,希望搬出去住,找個房子合租。他倆在西壩河找了套房子,看完房回來,說那房還有一間在出租,一個月500,勸我也去看看。
去看了房我才知道為什麼一個月500。那房一室一廳。我倆哥們一人住卧室,一人住客廳。勸我租的,是陽台。一個月500。陽台是一個飄窗,單人床架在飄窗上,床旁邊就是木板搭的牆。想在這個空間里靈活移動,得練就一身芭蕾舞演員的工夫。
但這陽台我還是租了。因為看房那天,是個大晴天。穿過木板隔起來的過道,打開臨時搭建的簡易門,就看見整個陽台陽光燦爛。在地下室住久了,想到能曬著陽光睡一覺,激動的腿都有點兒軟。這房在二樓,飄窗下,正對著小區里的花園廣場,樹被風吹的嘩啦嘩啦響著,廣場上,有遛小孩兒的媽媽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聊著天。小孩兒們的笑聲不遠不近的傳來,撞在玻璃上,輕輕脆脆的。
正式搬過去的那天,我剛好值完夜班。穿過小區里正準備上學上班的人群,爬上二樓,打開門。把衣服脫了,我光溜遛的躺到床上。陽光把我凍了一宿的肩膀,膝蓋,腳趾頭,通通透透的曬了一遍,全身都在漸漸回暖。我聽著窗外的鳥叫聲,風聲,全世界跟暫停了似的那麼安靜。
我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又想起了我媽電話里說的那句話:北京那麼大,你能有張床,不得了。
我心裡也在想,這張床太舒服了。我再也不想下床了。
和我一起住的兩個哥們,都是門童,一個是我老鄉,丹東人,比我早一年分過來。老鄉姓鮑,叫鮑志春。人長的虎頭虎腦的。我剛來的時候,他跟我們介紹自己,說「鮑」姓在蒙語里,是成吉思汗的意思,所以他是正經的成吉思汗第六十幾代嫡孫,非讓我們管他叫王爺。王牛郎那時候就罵他:這麼上趕著給別人當孫子,你親爺爺知道么?
為了遂鮑志遠的心,我後來就一直管他叫王爺了。他女朋友,是我們常去的烤串店的小服務員,也是東北女孩。女孩的名字,王爺就和我們介紹過一次。當時沒記住,後來,王爺就管人家叫媳婦兒了。倆人好上後,我們去烤串店,他媳婦兒總會笑眯眯的多送我們一盆疙瘩湯,人不忙的時候,女孩就往王爺身邊一坐,王爺一邊咔咔擼串,一邊演東北大哥范兒,從隋唐演義一路噴到雙色球下期走勢分析。他媳婦兒也不說話,就笑眯眯坐著,一副花好月圓的場面。
另外一個山東哥們,姓陳,叫陳精典。不知道他爸媽給他取名的時候怎麼想的。山東哥們確實也努力想把自己往經典了活,他是我們所有人里,學歷最高,認字兒最多的。我們大部分人都是中專大專,只有他,是本科學歷。陳精典中學的時候成績挺好,按說最次也能考個北京的二本。但高考的時候,發揮有點兒失常,只上了當地一所三類院校。畢業以後,精典來北京找工作,揣著不太值錢的文憑,四處碰壁。有的小公司願意找他,但一個月2000,還不包吃住。後來精典決定先放下知識分子的尊嚴,來當個門童,曲線救國,抓緊一切時間考公務員。
我剛來的時候,陳精典跟神經病一樣,每天慘白著一張臉,嘴裡念念叨叨,眼神獃滯,跟客人問好,連人家是先生小姐都分不清楚。王牛郎那時候很照顧他,覺得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心懷大夢想的人。所以能幫他乾的,都幫他幹了,讓他專心複習。
第一年考研,哥們差13分。第二年,突飛猛進,差了200多分。
陳精典頹了好長時間,從白著臉的學霸,變成了紅著臉的憤怒青年。每天開始罵罵咧咧,把全社會都日了一遍。我們那時候很怕和陳精典一起值班,聽完他八個小時的控訴,感覺自己都想揭竿起義了。
暴躁的陳精典,最後被一個偉大的女性拯救了--我們酒店的客房保潔小妹。和小妹談起戀愛以後,陳精典變成了陳精蟲,每天臉上都是笑,平和中帶著猥瑣。在他憤怒的時期,每天值完班,我們都商量去哪兒吃點兒喝點兒,招呼他,他都不去,垮著臉說自己上班的時候是條看門狗,下了班就連狗都不是了。但談戀愛以後,一到下班,他就一臉賤笑:「抱小妹去咯。」
我們搬出來住不久,王爺的媳婦就和他分了手。據說跟另外一個常來吃烤串的東北大哥好上了。那大哥是真的東北大哥,在洗浴城是有會員卡的。
所以這套60平米的合租房裡,住了一對小情侶,和兩個單身漢。王爺住客廳,每天下了班回來,就悶頭惆悵,咣咣喝酒,看著月亮想他的剝蒜小妹。精典和女友住卧室。卧室因為隔出了一道牆,所以擋住了陽台上的光,卧室里放張雙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就滿滿當當了。
精典的客房保潔小妹完美的發揮了自己的職業技能,竭盡所能的把他倆愛的小窩布置的像是過日子的。床單鋪的一片水滑,一般婦女是沒這個本事的。靠床放著的桌子上,擺了兩盆仙人掌。我問小妹,屁大個屋子,還擺這玩意兒幹嘛啊?
小妹甜甜的一笑,「搞搞情趣嘛。」
「那養點別的花啊。「
「這屋沒陽光,別的花養不活。仙人掌好,能凈化空氣。」
和他倆房間一牆之隔的,就是我的陽台。平時我們幾個人都在的時候,夜深人靜,想也知道倆人在幹嘛。但精典不愧是個文化人,非常斯文。除了偶爾那木板床會吱吱歪歪的響幾聲,沒別的什麼讓人著急上火的動靜。就因為這個,我對全中國大學本科生的素質教育,簡直堪稱敬仰。
搬出來住以後,生活上安逸了很多,畢竟能曬著太陽了。但工作上突然變的昏天暗地的痛苦起來。因為酒店裡新來了一個前廳經理。
新來的前廳經理姓孫,是個廣東人,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剛來的第一天,我們就看他不順眼,這哥們兩隻眼睛分的特別開,嘴上留著薄薄一層小鬍子,整張臉又扁又平,表情又常常是滑膩膩的。遠遠望去,就是個成了人形的鯰魚精。
鯰魚精當上前廳經理,是2012年的春天。從這一年起,北京開始出現了嚴重的霧霾,但當時我們並沒想到,霧霾天會在之後幾年裡,變得越來越厲害。對當時的我而言,天氣好壞已經感受不到了,有鯰魚精在身邊,天天都是霧霾天。
鯰魚精來了以後,開始變著法兒的整我們。我們這批門童,已經算是老員工了。剛來的時候,酒店給我們做了培訓,事無巨細的教了我們儀錶儀容和服務禮儀之類的東西。但工作時間久了,人難免變得有點兒油滑。為了掙錢,我們的服務禮儀突飛猛進,已經到了為十塊小費無所不用其及的地步。但服裝儀錶上,就沒有剛來的時候那麼當回事兒了。
按酒店的要求,我們每天上崗前,要先像個變態一樣自己把自己從頭到尾摸一遍。
摸頭的時候,要說出來:「發不過眉,後不及領,側不過耳,清爽好少年。」
然後從臉摸到脖子,邊摸邊說:「面容整潔,口氣清新,衣領端莊,朝氣去上崗。」
再把兩手放在胸上,一路摸下去,摸到大腿根:「工服筆挺,口袋平整,褲縫筆直,萬無一失。」
接下來跺跺腳,伸開胳膊原地轉個圈,「準備就緒。」
最後的華彩是,上崗的所有門童大聲喊出我們酒店的遠景目標口號:「to fill the world with light and warmth with hospitatly!讓我們給全世界獻上陽光和溫暖!」
這套雜耍是我們剛入職的時候,前廳經理每天都要檢查我們的項目。但當時的前廳經理是個女孩兒,人很好,斯斯文文的。每天,我們這群小夥子都要當著她的面自摸,她先比我們受不了了。沒過多久,雖然這套流程還寫在每天的責任表上,但女經理已經不要求我們照做了,為我們免除了這項當眾丟人的責任。
但鯰魚精來了以後,重新開始要求我們做這套上崗前檢查體操,而且對這流程里的要求,查的格外仔細。他上崗第一天,就因為我褲子有褶皺,王牛郎頭髮太長,各自扣了我們10分的員工考核分。我們每個月能扣的分是有限的,分兒一扣完,這個月的獎金就沒有了。
鯰魚精明擺著要和我們過不去,我們又明擺著不能和錢過不去,所以每到他當班的日子,我們都對儀容這一項,緊張極了。
門童的工服不能有褶皺,在之前的女經理眼裡,我們只要不像剛擰過的酸菜一樣,皺皺巴巴的來就行。但在鯰魚精這兒,工服上有腋毛那麼細的褶,都不成。我租的小陽台,沒有衣櫃,地上也擺不開衣服,為了不被扣分,我只好每天睡覺前,把衣服脫了,然後掀開床墊,把工服平鋪在床板上。每天起床後,再掀開床墊,像抱媳婦兒一樣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工服抱出來。工服被床墊和我壓的平平整整的,就是穿上以後,全身都是老木頭味兒。
因為鯰魚精的存在,我越來越討厭上班。以前沒有他的時候,我們這些門童,雖然知道自己做著酒店裡很底層的工作,在這座城市裡也屬於可有可無的傢伙。但那時,大家還能苦中作樂,上班時一起發發牢騷,說說笑話,偶爾遇到懂人事兒的客人,還會讓我們覺得自己的工作其實也挺體面的。
而鯰魚精來了以後,最喜歡做的事兒,就是打壓我們。每天讓我們在大門口做上崗檢查,讓我們大聲喊出口號,路過的人會笑話我們,這無所謂。讓我覺得難受的,是他冷漠裡帶著一點嘲笑的目光。
鯰魚精從來沒和我們罵過髒話,他會用一種最斯文的方式表達他對我們的鄙視,把你的自尊心像分屍一樣,迅速卸的七零八落。
工作時間變得很難熬,所以每天下班後,我都會火急火燎的回家來找我的床,上了床就輕易不再下來了。這張架在飄窗上的單人床,不知不覺間,成了我在北京三年,唯一確定是屬於我的東西,是能保護我的地方。
每天工作里,被客人無視或是非難,只要下了班,躺在床上,我就好了,心裡平靜下來,感覺每天上班的時間,都是替身去演了場戲,躺在床上的,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床的一邊緊貼著飄窗,有陽光的時候,我就躺在飄窗上曬太陽,心裡總會想起小時候家裡的炕。在冬天,家裡的土炕也是暖融融的,人躺在上面,筋骨被烤的很舒展。牆上有個小窗子,隔壁鄰居家養的大黃貓,老跳到窗台上,隔著窗戶瞪我。有時候我媽在爐子上烤花捲兒,滿屋子都是焦香。
有時候我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想著明天得和我媽要錢,學校春遊去三營子山,我要買零食,這次別拿一兜子大瓜子糊弄我了。看在隔壁大黃貓老來瞪我的份上,我順便給它買根火腿腸。想著想著一睜眼,自己卻躺在北京的一個陽台飄窗上,窗外沒有大黃,只有小區的住戶,在遛看起來很貴的狗。窗子里的我,離最後一次小學春遊,已經隔了二十幾年;離不捨得給我買零食的爹媽,隔了天南海北那麼遠。
我攢錢買了一台二手電筒腦放在床上,電腦配置非常低,但可以上上網,看看盜版碟。從那時起,我就幾乎不下床了。我在床上睡覺,吃飯,看碟,上網,甚至連小便都想在床上對著瓶子解決。遇到工休日,我能一天都不從床上爬起來,就像被連根種在了床上一樣,以扭曲的姿勢上網,吃完飯的碗拿來彈煙灰。累了就轉頭看窗外,看窗外的小花園裡的人,狗,嬰兒車裡的小孩,四周永遠那麼安靜,沒有客人會盯著我說:我這個行李箱很貴,你要輕拿輕放啊。
有一天,陳精典站在我門口,沉默的打量著像海參一樣平攤在床上的我。
陳精典要和小妹一起出去吃飯,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不想下床,你們幫我帶點兒回來。」
「帶個屁,我們是去吃火鍋。」
「那你們吃剩的幫我涮一涮帶回來,不就是麻辣燙么。我不嫌棄。」
陳精典嘆口氣,盯著我看,我正試著用筷子夾起掉在地上的滑鼠。
「你現在不光宅,還癱了。你這是宅癱啊!宅癱男!」
我對陳精典給我貼的標籤,感覺非常欣喜。當時剛流行起宅男的說法,而我卻已經是宅癱男了,比一般宅男要高級。
成為宅癱男以後,我差不多胖了十斤,上班的時候就傻站著,回了家就痴躺著,永遠保持著靜止的狀態。休息日在床上吃完三頓飯,脂肪成群結隊的在我肚子上集結起來。
長時間盯著電腦,我的近視又增加了200度,散光變得更嚴重了。身體也沒有從前好,偶爾幫客人跑著去取車,一路呼哧帶喘的。
但我還是很開心自己成為了宅癱男,因為我找到了最平和的面對這個世界的方式。我自己總結出了成為宅癱男的必備條件:
1:身體上的酸軟無力。
2:精神上的高位截癱。
3:心靈上的植物人狀態。
簡單說,就是放棄成為一個人的最基本慾望,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像我一樣的宅癱男。
過了不久,我的宅癱生活進入了一個更完美的領域。就像無數不肯面對真實世界,縮在家裡足不出戶的猥瑣青年一樣,我,也有了專屬於我的女神,我的意淫對象。
那天,我像平常一樣,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發獃。那天的天特別藍,藍的一刺就破。樹上長出了嫩嫩的小葉子。春天剛來,花園外的街道上,已經有女孩穿起了裙子,大風一刮,露出她們的大腿,大腿上套著炭黑色或屎黃色的絲襪。穿裙子的女孩斷斷續續的經過,露出的大腿看的我應接不暇。
在這一片視覺的盛宴中,我先看到了我女神的大腿。那是一雙穿肉色絲襪的大腿,站在路邊。那腿長的真好看,筆挺纖直,腿型完美的讓人心生尊敬。我順著大腿往上看,看到了藏藍色的短裙,那裙子的長度也很微妙,完美的凸顯了曲線,又不會讓人心生雜念。再往上看,是暗紅色的制服,領口上漂亮的系著絲巾,看起來像是空姐的裝扮。我再往上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女神長著一張挑不出錯的臉。
我很不會誇女生的長相,但這不代表我沒有審美。正相反,作為門童,我們每天都在嘴賤的點評酒店裡擦身而過的女客人。我自己雖功力尚淺,但我師傅王牛郎在這方面造詣頗深。就算是來我們這兒入住的女明星,老百姓眼裡是整都整不出來的完美長相,王牛郎也能挑出錯來,非說人家鼻孔有點兒外翻,註定一生漏財。
所以在我眼裡,挑不出錯的長相,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而此刻,在我窗外的街道上,就戳著這麼一個姑娘。
我痴痴的看著女神,女神迎風紋絲不動的站著,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眼睛裡閃著寒光。整條街因為她站在這兒,街不是街了,是廟。她站著的地方是大雄寶殿,她就是發著光的觀音姐姐。
女神站了一會兒,一輛班車停在她身邊,把她接走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每天靠在窗戶上,追蹤起了女神的行蹤。碰到過女神的離開,也碰到過女神歸來。每次回來時,她都在同一個位置下車,然後拎著箱子,走進了我們對面的那個小區。
與我們一街之隔的那個小區,是一個高檔小區,和我住的這個老居民樓,完全是兩個極端。沒有發現女神之前,我常常看著對面小區的高樓發獃,心裡替那個小區的住戶不值,因為我們望向窗外,看到的是他們那棟樓的大理石牆體,亮閃閃的落地玻璃,和玻璃里依稀能看到的貴氣。長時間看下去,感覺自己也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了。但他們看向我們這棟樓,卻只能看見髒的看不出顏色的外牆,有的陽台甚至都沒裝玻璃,晾著的紅內褲花襪子一覽無餘。
我和女神所住的小區,以樓下的小花園和街道為界限,清清楚楚的隔成了兩個世界。就像當年冷戰時的東德和西德。唯一不同的是,我們東德小區的人不想逃過去,而西德小區的人,也根本不想救我們。
所以,雖然對女神痴痴念念,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衝破柏林牆,站到她面前。甚至,就算在路上遇到她,我可能會激動的尿失禁,但我會濕著褲子默默經過她,連你好都恥於說出口。
雖然看起來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偷窺狂,但我終於有了自己的終極愛好。
我花了大部分精力去守候女神,甚至買了一個高倍望遠鏡,放在床上,不過大部分時間裡,我看到的只是對面街上賣杭州小籠包的男老闆,每天一有空,就像揉面一樣揉搓自己的肚腩。
工作的時間裡,我變得越來越麻木了。客人或是前廳經理再怎麼侮辱我,我都可以無動於衷。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度秒如年的熬著,只想趕快下班,沖回我那個安靜的陽台上,躺好,拿起望遠鏡,打開窗帘,追蹤我女神的動向,就像天文愛好者追蹤暗夜裡的小行星一樣。
這個階段,我感覺人生已經達成了大圓滿,就算沒錢沒未來沒尊嚴,但我活的雍容,大度,無公害。
可是。
2012年3月14日,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
我完美的宅癱族生活,突然屋倒房塌,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