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幾天,大事件發生了。
我的女神出現在了花園裡,我,和她正面相遇了。
那天是2012年8月12日,王爺掛在床頭的黃曆上顯示:宜:搬家,交易,祭祀,結婚,祈福。
這是一個被開過光的好日子。
那天早上,我精神還很困頓,但身體已經熟練的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跳躍旋轉中,小樹林里,出現了一個我熟悉的身影。
就是因為太熟悉了,當她出現時,我以為我開始站著做夢了。
但女神卻實實在在的出現在了我眼前,站在舞群外,拖著箱子,穿著制服,表情冷冷的看著我們。
柳大媽停下腳步,其他大媽也看向女神,孫大媽把音樂暫停了。
「媽,我沒帶鑰匙。」
女神開口說話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女神的聲音。
那聲音真好聽,清脆裡帶著冷,她一開口,四周樹上都掛了冰碴,我都想伸舌頭上去舔了。
「哎呀,你怎麼比我都糊塗。等我給你拿。有恩,你跟阿姨們打招呼啊。」
有恩,真是好名字啊。老天爺創造出你,可不就是對我們有恩么。
有恩一動不動的站著,一邊點頭向其他大媽問好,一邊等著柳大媽從大布包里掏鑰匙,女神掃視著我們,目光所及之處,一片寒光璀璨,連平時張牙舞爪的大媽們,也被這氣場震懾了,紛紛假笑著小聲寒暄。
最後,女神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隔著層層疊疊的大媽,我和女神四目相對了。
那天的我,穿著一件超市買牛奶送的白背心,胸前印著一行大字:好奶好心情。
下面穿著皺皺巴巴的棉短褲。腳下蹬著一雙為了方便跳舞而買的老頭樂黑布鞋。剛睡醒的頭髮還沒好好梳過,臉也打算跳完舞再回去洗。
面對突然出現的女神,這樣的一個我,簡直污染了女神的視線。
但女神並沒有嫌棄我,也沒有無視我,她依然直勾勾的盯著我看。
柳大媽把鑰匙遞給女神,順著女神的目光看向我,「喏,你看我們這裡,還有小夥子跟著跳呢,說明我們很受歡迎。」
孫大媽也搭茬說了一句,「小夥子人挺不錯的,每天跳操比我們都積極。你們年輕人也得注意身體,平時沒事兒也和你媽跟我們來跳跳啊。」
好樣兒的!孫大媽。我果然沒有跟錯人。
柳大媽臉上不置可否的表情,「她那麼忙,哪有這個工夫。拿好鑰匙回家吧,中午想吃什麼?我一會去菜場買。」
女神還是一動不動的盯著我,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眼神閃閃發亮。
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
女神突然沖我招招手,我眼前一道金光劈過,整個世界都炸了,廢墟中只剩下她和我。
我像條狗一樣搖著尾巴撲了過去。
我站到女神面前,我倆之間只隔著一條胳膊的距離,只要我敢,我現在抬手就能把她摟進我懷裡。
但我不敢。
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女菩薩,我腿軟腳酸,只想跪地一拜。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了「閃光一刻」。
漫長的修鍊,原來為的就是現在。
調整面部表情——眼神真誠,笑容溫暖。
觀察女神表情——女神表情非常平靜。
我上前一步,開口問好,注意語氣語速,不卑不亢,讓她感到賓至如歸:我就是你未來的家啊,媳婦兒。
「你,你好。」
女神從上到下看看我,然後開口說話了。
「你……」女神沉吟了片刻。
我期待的看著她,我的夢中情人,我的制服女神,我真想讓她當我孩子的媽。
「你是賣保險的吧?」
「啊?」
「還是賣保健品的啊?」
「什麼?」
我愣住了。
「我,我不是…..」
我想解釋,女神打斷了我,直接看向了柳大媽。
「媽,你想跳舞我不攔你,能不能自己長點兒心眼啊?好多賣保險賣理財的業務員,就愛接近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見縫就鑽,找機會就粘上了。先是阿姨阿姨的叫著,幫你們忙前忙後,然後就開始認乾媽。最後就開始賣產品。這種手段新聞早就報道過,你們怎麼還不防著點兒啊?」
又一道金光劈過,世界又炸了。這一炸,炸出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把我和女神隔開了。
女神拎起箱子,拿好鑰匙,轉身看看她媽。
「別被騙啊。咱家不買保險,不投理財,也不要什麼玉石床墊。」
女神又看我一眼,那一眼掃過,我的心都凍透了。
女神轉身走了。
看著女神的背影,我凍的硬梆梆的心脫離地心引力,從嗓子眼兒里橫躥出來,騰空360度翻轉,筆直倒栽蔥落地,噹啷一聲,心碎了一地。
女神走了以後,大媽們看向我,表情微妙,開始竊竊私語。
「你閨女說的對。現在是有這種人吧?」
「賣啥我也不買,沒錢。」
「就說正經人不可能每天跟著咱們這麼瞎混。」
我完全懵了,簡直是百口莫辯。我想起了出門前看的黃曆,上面確實寫了:「宜:搬家,交易,祭祀,結婚,祈福 。但也寫了,忌:出行。 我當時還想,不出行怎麼結婚,這不扯呢么。
但現在慘劇發生了,我突然明白了,老祖宗的東西真是準確而神秘,今天的黃曆分明就是寫給我的最後警告:在家閉門意淫就好。不要出門。出門會有血光之災。
面對大媽們防備的眼神,我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我一步步摩擦著後退,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孫大媽,突然站出來了。
「等等。你們先別瞎嚷嚷。小柳,你家閨女脾氣也太沖了。怎麼一上來,人小張好好個孩子,就給你們說成騙子了?」
我怔怔的望著孫大媽,這個奇女子,滅我士氣是她,出手相救也是她。
孫大媽伸手指著我,「我孫彩霞賣一輩子尿布,也算是個搞推銷的了。閱人無數,看人沒跑兒過。這孩子肯定不是賣東西的,他眼裡沒神兒。再說,跟咱們跳了仨月了,每天蔫屁蔫屁的,話都不敢多說,要是搞推銷的,不早餓死了啊?」
我拚命點頭。
「小張,你到底每天跟我們這幹嘛呢?別說是鍛煉身體,姆們也不信。是真打算認乾媽?還是圖什麼別的啊?」
所有大媽都看向了我。
我哆哆嗦嗦的站著,大腦一片空白。
「趕緊的。你不說清楚,明天別來了。我們人老心不傻,你個小屁孩兒想遛我們玩兒,道行還差了點兒。」
我很想說出我的真實目的,可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嘿!說話呀!」
我從小就特別慫。我身體里的每個 DNA組織上都刻著「慫」這個屬性。
從小到大沒跟人急過眼,翻過臉,受委屈我不解釋,被欺負我不還手。碰到事兒能躲就躲,1983年出生屬龜的。
我爸曾經恨鐵不成鋼的罵我,說我褲襠里長的不是卵,是倆安全氣囊,活著只求自保。
從小到大,被老師無視,被同學欺負,就連在家呆著,都會被陷害。我爸把我媽斥巨資買的除皺擦臉油打碎了,收拾好殘局後,我爸怕我媽拿擀麵杖削他,非說是我當奶油給吃了。上小學的我單純懵懂,面對這種人情險惡,無師自通的學會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笑咪咪的領了罪名,還做出假口供:啥玩意兒啊,吃著一點兒都不甜。
家人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上班以後,繼續被客人無視,被酒店冤枉,被鯰魚精欺負,我依然選擇了從小到大的處世方針:再大的屎盆子扣我頭上,我也不解釋。我只需要雙手攤開,微微聳肩,雲淡風輕的表態:你說是就是咯。
靠著這種明哲保身的機智,平安活到了現在的我,又一次站到了「你解釋解釋啊」這樣的風口浪尖。
我完全可以轉身就走,留下一個神秘的背影。
去你的女神。
去你的大媽們。
去你的傻逼兮兮養生回春舞。
說我是騙子?你說是就是咯。
但是。
「柳阿姨,我想追你女兒。」
說出來了。
人生第一次,我居然有了想掙個魚死網破的心情。
大媽們愣住了。
我指指我的陽台。
「我以前,在那兒,看見您女兒,在馬路對面站著,就,就喜歡上了。後來,看,看到她來找你。我就想認識她,就下樓了,就,就開始跳舞。」
新技能剛剛掌握,我還不能熟練使用,這番話我說的結結巴巴的。
我死死盯著大媽們。
「我不是騙子。真的。」
大媽們一陣沉默。
然後她們爆發出了一陣笑聲。準確的說,是嘲笑聲。
「你這還是認媽來了呀。」孫大媽說。
笑聲中,柳大媽向我走過來了。她沒有笑,表情很複雜。
「儂想追我女兒噢?」
「嗯。」
「儂這麼干怎麼講,不上檯面呀好吧?追小姑娘你就堂堂正正去追嘛。」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追。之前也不認識她。」
「那好,儂現在認識我了,我問你幾個問題哦。儂老老實實給我回答,不要耍滑頭。」
我拚命點頭。
一個大媽插嘴了,「喲,丈母娘審起女婿了。」
柳大媽大手一揮,「什麼丈母娘?八竿子打不著的好吧?」
孫大媽補了一句:「還是上海丈母娘。」
「上海丈母娘怎麼了?只要談到我女兒,我柳美莉翻遍新華辭典,就認得四個字:門當戶對。這是負責任好伐。來路都弄不清的小青年,開口說要談朋友,哦,我就要心花怒放啦?你們可以叉著腰看笑話,我不行。」
柳大媽一口軟軟的南方口音,但底氣十足。聽完「門當戶對」四個字後,我開始冒冷汗了。
柳大媽認真的盯著我。
「今年多大?」
「28。」
「老家哪裡?」
「遼寧丹東。」
柳大媽不滿意的撇撇嘴。
「家裡是做什麼的?」
「爸媽都是工人。」
柳大媽的表情更不滿意了。
「喲,那你一個人在北京蠻不容易。做什麼工作的呀?」
「……」
我剛想說出「門童」兩個字,但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字一出口,一切都將灰飛煙滅。
我腦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現出了鯰魚精的臉。
他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身上的合體西裝,他開的那輛別克車,和他每天開口閉口都會說起的人生美好前景。
「問你哪,做什麼工作的呀?不是什麼講不出口的工作吧?」
「酒店前廳經理。」
柳大媽眼神一亮。
「什麼酒店啊?」
我指指不遠處,從我們站著的地方,就能看到我們酒店高聳的大樓,和樓頂銀光閃閃的招牌。
「喲,還是外國的大酒店呀?」
我點點頭。
「現在是租房?」
「明年準備買。」
「車子有沒有?」
「正在搖號呢。」
「有結婚的打算?」
「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天。」
我和柳大媽短平快的交流結束了。
柳大媽不再提問,上下掃視我。
我在沉默中等待大媽的宣判。
周圍的大媽們喜聞樂見的看著我倆。
孫大媽開口說,小夥子條件不錯啊。
柳大媽沒有說話,但掃了孫大媽一眼,眼神里寫著:你們貧窮東德小區的人,懂什麼叫條件好啊。
另外一個大媽沒心沒肺的說,「哎,要不然我介紹我閨女給你認識認識吧?」
柳大媽終於開口說話了,「你這個小青年,我覺得還蠻實在。」
圓滿過關。
我的汗已經從腋下流到了腰間,潺潺小溪一般。
但我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正式從一個胯下長著安全氣囊的慫貨,升級成了騙子。
這時,柳大媽突然笑了,笑容非常詭異。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因為不想坑你。我是鄭有恩親媽,這麼多年,也就是有血緣關係,我才不能不管她。這個孩子,我生她的時候可能是撞了鬼月,簡直生了個怪物出來。她那個性格,哦呦,活到現在沒被人潑硫酸,是她命大。小青年,人呢,是你自己想追,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了。」
哎?
什麼意思。
正在被負罪感糾纏的我,再次被扯進了新一團的迷霧裡。
「你自己想想,我女兒這個長相,這個條件,為什麼這個年紀還沒談朋友?因為她恨你們男人呀。長的好看的么是小白臉,長的丑么是流氓犯,有錢么是暴發戶,沒錢么是小癟三。她刀槍不入,看男的,像看爬蟲一樣,都是低級生物呀。你自己想想,該怎麼殺出血路吧。阿姨能說的就這麼多,這麼多年,我看著追她的小青年一批批往上沖,最後都被搞殘掉了。」
柳大媽開始翻她的大布袋子,拿出紙筆,寫下一行數字。
「喏,要是你不害怕,自己打電話給她。」
看著柳大媽遞到我眼前的小紙片,我眼前有些模糊。
但最後我還是顫顫巍巍的接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