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開始琢磨怎麼幫大媽們一把。
初步想法是,曲子得換一下,別人都已經是《我要做小三》了,我們還是《瀟洒走一回》,信息量太不對等。我上網搜了搜,發現曲子如果變時髦了,舞步肯定得跟著換。我本來想跟著視頻先自學成才,然後再去教大媽們。但真的舞動起來,卻像只發情的猩猩。
我接著在網上找合適的舞蹈老師,發現有一個舞蹈教室,負責人叫廣場舞小王子Jack。都已經是小王子了,指導一下大媽們,應該非常順手。我給這個舞蹈教室打了電話,問了地址,下了白班以後,就趕了過去。
舞蹈教室在百子灣的一個社區里。我被前台小妹領進教室,寬敞的教室里,五六個年輕女孩,正跟著女老師練著舞。女孩們全穿著高跟鞋、黑色包屁股短裙,音箱里放著快節奏的外國舞曲。
領頭的女老師一頭大捲髮,穿著高叉泳衣一樣的運動服,也穿著高跟鞋,身高足有一米八幾,正風騷的甩著長發扭著臀,渾身向過電一樣抖動著。
前台小妹指了指教室旁邊的椅子,「先生先坐一下。」
我乖乖坐下,「好,您忙,不用管我。」
我盯著面前跳熱舞的姑娘們,沒想到今天還能趕上這樣的眼福。幾個學生跳的很笨拙,但女老師十分放的開,雖然身材比較奇怪,但動作非常嫵媚。恍惚間,老師跳了一個雙臂高舉向天的動作,猝不及防的,老師胳肢窩間,兩團黝黑濃密的毛髮映入了眼帘。
那…..是腋毛嗎?
我眼前一暈,又仔細看看,確實是腋毛,生機勃勃的濃密腋毛。
我沿著腋毛往上看,開始仔細端詳老師的臉,寬臉,大濃眉,剛刮的鬍子茬兒還若隱若現。
這他媽是個男的呀!
我完全混亂了,腋毛和大長發,喉結和高跟鞋,隨著舞曲在我面前輪番旋轉。
起身想跑時,舞曲終於停了。老師面向大家拍拍手,「ok,大家休息十分鐘。」
男老師頂著捲髮,露著大腿,一步步妖嬈的走向了我。
我貼著牆,緊張的慢慢後退。
「Hi,我是Jack。有什麼可以幫到你?」老師站到我面前,操著一口台灣普通話,向我打了招呼。
我恍惚的盯著他,眼神都不知道該怎麼定位了。
Jack摸了摸自己的假髮,開口解釋,「哦,那些女孩都是小白領來得,年底有年會的嘛,想突擊訓練,學一些舞蹈。哇哦,現在的女孩真的都好中性,我不穿成這樣,她們都不知道該怎麼發掘女性的身材美。腰不會扭,頭不會晃,真是夠了。」
我理解的點了點頭,為人師表,能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個好人。
「我今天打過電話,是這麼個事兒。我看您的舞蹈教室跟廣場舞有關係,正好,我們有一些跳廣場舞的大媽,想參加比賽,希望能短時間的提高一下。您看這事兒您能幫忙嗎?」
Jack一邊聽,一邊抬手把假髮摘了下來,露出油光鋥亮的短髮。
「你讓我去教大媽啊?」
「啊,對,咱有這業務嗎?「
」你是她們誰的兒子嗎?好孝順哦你。」
「呃??也不是,就是和她們一起跳過一陣。這群大媽人都挺好的,有這麼個比賽,我想幫幫她們。」
Jack一臉假笑的看著我,「你和大媽們一起跳廣場舞?哇哦!你好好笑,好變態哦。」
我尷尬的看著腳踩高根鞋,穿高叉泳衣,手捧假髮輕輕撫摸的Jack小王子。居然被這樣的一位爺評價為變態。
「我跟你講,我很貴的。我們整個team都很貴的。你們有預算嗎?」
「冒昧問一下,那您有多貴啊,我就先問一下……」
小王子指指身後幾個女孩,「我只做私教的,她們幾個人湊了一個小班。我按人收費,一小時350塊。」
我默默心算了一下,覺得這個開銷大媽們應該承擔不了。「那個,我們吧,都是些大媽,跳舞就是愛好。你看是不是能便宜點兒?」
「親愛的,你可以給到我多少?」
我咬咬牙,說出了個數,「…..那個,別按人頭收費了,就一節課三百行么?我真的是看你網頁上介紹自己是廣場舞天團,覺得你肯定能幫上忙。但要是太貴,她們確實負擔不起。兄弟,幫幫忙。」
小王子聳了聳肩,「拜託。我在網上那麼寫,是因為現在廣場舞很火嘛。那是我們的slogan,一種營銷策略來的。我是希望讓大家覺得我們很nice,很有趣,來和我學跳舞,比學廣場舞還簡單。但歸根結底,我是要賺年輕人的錢。我怎麼可能真的會去教老太太?她們身上沒錢賺的。我跟你講,我的教室里,只接收兩種女人:一種是傾家蕩產要減肥的。一種是剛剛分手離異想不開的。她們真的是視錢財如糞土。親愛的,我也很想幫你,可是我真的好忙,好疲憊,你不能要我做義工,對不對?」
「……我明白您意思了。」
小王子重新戴上了假髮,妖嬈的一甩頭,「你真的來錯地方了,親愛的。」他指指身後幾個女孩,「你看那些女孩,她們花這麼多錢,每天只吃水果瘦身,下了班來學跳舞,是為什麼?是為了年會的時候閃耀全場,你知道嗎。然後她們就有可能升職加薪,戀愛成功,哇,無限的未來。可是大媽們跳舞,講真心話,還那麼拼幹嘛?就隨便跳跳就好啦。」
我沉默了,「行吧,打擾您了。」
小王子拍拍我胸脯,「sorry咯,沒有幫到你。以後有年輕客人,記得還來找我好嗎?小王子jack幫你做人生贏家喲。」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我心裡覺得很挫敗。
剛剛小王子對我口若懸河時,我其實心裡很想反駁他,那些大媽也是女的。發光發亮這件事,一定得分年齡嗎?
但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也只會被他笑話。小王子不願意在大媽們的身上耽誤時間,他不需要她們。
我看著窗外的街道,車水馬龍,下班的高峰期。不管是擠在公車裡的人,還是窗外拚命按喇叭的私家車主,大家一定都有一個地方趕著要去。可能是回家,可能是趕飯局,但總是有人在等著他們,總歸有一個目的地。
我看看四周,突然覺得,大媽們的不被需要,其實我是最理解的。
我宅癱在床上的那些日子裡,有時候,也會問問自己,我這到底是在幹嘛呢?明明還年輕,應該為了什麼去奮力博一博,可自己和這個世界卻像水油分離一樣,清清楚楚的被隔離了。後來我想明白了,沒什麼可較真兒的,物競天擇,我只是被放棄了。
在這座城市裡,不管是工作,生活,還是所謂的夢想,未來。我都等待著被選擇,而不是必不可缺的那唯一一個。我沒有在任何人心裡佔地為王,也不是任何事的成敗關鍵。
都說人生好像舞台,敢踏上去就能賺幾聲喝彩。可現實就像小王子說的一樣,你得先確定這舞台上有沒有未來。這些年下來,我早就不信這種心靈雞湯了,舞台我沒資格上,可觀眾席的票,卻都始終沒搶著。每天就隨著人流走,到處都是熙熙攘攘,各路神仙粉墨登台,忠實觀眾憑票入場。而我,只能趴著牆頭,遠遠的看著熱鬧。
雖然和廣場舞大媽們經歷的人生毫不相同,但處境卻很相像。她們已經不再需要升職加薪,戀愛順利,子女也都成了家,漸漸被放棄了。而我卻是什麼都想得到,但不被任何人需要。所以,人潮里,我們一頭一尾的迎面相遇了。
就是因為太明白那種感受,所以,我一定要幫大媽們贏這個比賽。
我想幫她們登上舞台,哪怕觀眾席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開始對著電腦,練起了視頻里教的動作,練的勉強能看後,下樓教大媽們。
大媽們雖然嘴裡都在抱怨:這什麼玩意兒,喳喳哄哄的,不體面。但還是開始努力的模仿起了我。
我想幫大媽們重新換一首曲子,但大媽們擔心又添了新動作,又換了新曲子,改變太大,記起來困難。我從網上找了無數個版本的《瀟洒走一回》,最後選了一首大氣滂湃版本的。
大媽們真的很努力,為了記住隊形變化,各自帶來了小本。有的畫圈,有的畫叉,神秘的圖形布滿紙面,外人根本看不懂這是什麼戰略藍圖。
而我,一開始,只是一個混入隊伍中,跟著大媽們搖頭晃腦的怪異男青年。現在,我變成了更加怪異的男青年:站到了隊伍正前方,一邊領操,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左轉!小跳!蝙蝠步轉半圈!
怎麼走到了這一步,我心裡也說不清楚。
為了感謝我的奉獻,十月初的一天,柳大媽給了我一個貼心大獎。
「小張,來,我跟你說個事。」
我狗一樣搖著尾巴蹭到了丈母娘面前。
「你和有恩,最近有什麼進展沒有?」
我搖搖頭。「沒有,給她發微信,也都沒怎麼回。回了也是罵我的。」
柳大媽神秘的笑了笑。
「有恩後天回來。後天她過生日,你知不知道啊?」
「我還真不知道。」
「你約約她嘛。」
「……這麼重要的日子,她能願意和我出來么?」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嘛。」
「帶她去香山吧。」孫大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香山紅葉正是漂亮的時候呢,我家老楊當年就是在那兒把我拿下的。」孫大媽開始支招。
其他大媽也湊了過來,集體開始七嘴八舌。
「去什麼香山啊,都是人!看紅葉還是看後腦勺啊。」
「去懷柔,懷柔有野長城,人少。」
「人年輕人約個會,幹嘛非得往荒山野嶺了去?逛商場,逛商場好,姑娘要什麼你就買什麼。」
柳大媽不耐煩的看看操閑心的其他大媽們,拍了拍我的手,「她每年過生日啊,都是和以前的朋友一起,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回來,討厭死了。你今年約約她,讓她正常的過個生日。也別買什麼貴東西,她該有的都有,不要別人送。你好好花花心思。這不要我教伐?」
「不用不用,我自己想,一定會努力的。」
我一路小跑的回了家,盤腿坐床上開始思考,一動不動如老僧坐定。女神生日!誕辰啊!應該放假三天,舉國同慶。
我心裡嘣嚓嚓嘣嚓嚓的響起了軍鼓聲。
第二天,我給女神發了微信,表達了我對她生日的祝福,和強烈的想和她共渡生日的願望。
鄭有恩照例沒有搭理我。
但我還是開始準備生日禮物了,就算女神沒時間覲見我,禮物還是得送,我可以拜託柳大媽拿給她。至於禮物送什麼,我經歷了一番深思熟慮。以我的能力,就算傾家蕩產送個貴的,可能在她眼裡,也不算什麼好東西。
錢該花得花,但禮物我決定走心一點兒。上個月,酒店西餐廳來了一個美國的甜品師,做的蛋糕好看又好吃。他來了以後,西餐廳下午茶的預約天天爆滿,女顧客捧著他做的蛋糕嗷嗷亂喊咔咔拍照。我讓陳精典做翻譯,坑坑哧哧的求他屈尊幫我做個生日蛋糕。幸好這美國哥們挺浪漫,知道我是為了追女孩後,居然就答應了下來。
轉眼到了鄭有恩生日當天,一直到下午,她也沒給我回信。蛋糕已經做好了,放在員工食堂的冰箱里。我沒精打採的坐在休息室里盯著手機。這天是我們那個「閃光一刻」計劃的英語培訓日,王爺、陳精典和王牛郎都在,等著下了白班去培訓口語。
我又試著給有恩發了一個微信:「給你做了一個蛋糕,你要是忙,我晚上給柳阿姨送過去。」
一片死氣沉沉中,手機突然響了。
我蹭的竄起來,打開手機。
「晚上我和朋友聚會吃飯,你想來就來唄。」
整個世界都被點燃了,一片金光燦爛,但這時,我突然殘存了一絲警惕。
又是朋友聚會。
我想起了上次被她當成泰迪狗一樣牽著遛彎兒的回憶。
「這次我得穿成什麼樣兒啊?」
有恩很快的回了過來,「隨便。今天全是我們以前的模特朋友。」
我盯著「模特」兩個字發獃,眼前好像已經出現了層層疊疊的一百多條大長腿。
正發獃的時候,手機突然從我手裡消失了,我回過神兒,發現手機已經被捧在了王爺手裡。
王爺飛快的幫我回著簡訊。
我上前一個飛踢,但王爺躲開了。手機重新回到我手裡時,對話框里已經多了一行字。
「我能帶朋友一起來么?求你了。」
手機安靜了幾秒,然後女神回了兩個字:行啊。
我氣急敗壞的放下手機,準備抄起椅子往死里劈王爺,但一個轉身,王爺撲通跪地上了。
「爺爺,帶孫子去見見世面吧。我還沒見過活的模特呢。」
一番鬧騰後,不光王爺要去,王牛郎聽到了模特兩個字,也威逼我把他一起帶上。倆人還遊說陳精典,陳精典內心掙扎了半天,拒絕了邀請,說自己已經有小妹了,對大長腿已經看的很淡。
我想想鄭有恩對外貌的要求,再看看面前這兩位大哥。倆人都已經換掉了工服,王爺穿著大褲衩,V領花背心,胸毛若隱若現。王牛郎穿著老頭汗衫,破麻褲子,褲襠都快垂地上了,趿拉著雙黑布鞋,他說這打扮才是正經老北京人的風骨。我看著他倆,腦仁一陣陣的疼。
「我上次去,還穿的乾乾淨淨的呢,都過不了鄭有恩的眼,被扒了個精光。你倆穿這樣,真是奔著找死去的。」
兩人互相看了看。
「讓我自己去吧,求你們了。兄弟我好好努力,早日把她拿下,有的是見面機會。」
王牛郎低頭想了想,彷彿被我勸明白了。但突然他猛的一抬頭,「不就是換身兒皮嘛!有多難啊!陳精典,給你家小妹打電話!」
陳精典懵懂的撥通了小妹電話,王牛郎把電話搶了過來。「小妹啊,我是你家陳精典的師傅。你現在當班呢嗎?…..行,我問你啊,今天你們客房這塊兒有客人乾洗西服嗎?今天洗,明天送回去的?有啊?有你給師傅找三套來,要名牌的啊……怕什麼呀,出事兒師傅給你摟著,你趕緊把衣服送禮賓休息室來……就這事兒,跑著去啊,趕緊辦……嘿!真乖,我能替陳精典親你一下嗎?」
王牛郎把電話扔給陳精典,陳精典憤怒的瞪著他。
王牛郎轉頭看向我,「這不結了么?咱是幹嘛的呀?要人脈有人脈,要資源有資源。」
半個小時後,我,王爺,王牛郎三人,穿著從酒店偷出來的客人的西裝,踏上了去覲見大模的征程。
偷來的西服穿在我們身上,居然非常合適,王爺一米八,我和王牛郎一米七八,三個大高個穿上正裝,晃蕩在一起,不打聽身世,光看上去,還挺神氣。夜色開始漸漸籠罩,我手上拎著認真包裝好的蛋糕,看著陪在我身邊的哥們兒,心裡莫名的多了些底氣。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前面等著我的,是什麼樣的腥風血雨。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從今天開始,女神的新一歲里,能有我始終在她身邊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