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號,我請有恩吃了頓飯,吃飯時,我把包送給了她。
有恩盯著大紙袋發獃,「張光正,你瘋了吧?」
「帆,帆布的。」我趕緊解釋。
有恩把包從盒子里拿了出來,表情很開心,「好看。帆布怎麼了,那也是愛馬仕呀。」
「你喜歡就好。」
有恩把包小心的裝回盒子里,抬頭看向我,「我以前從來沒收過別人的包,都是自己給自己買。一開始就為了賭口氣,每天工作挺累的,掙的錢存銀行,也看不見。不如買個包,擺床頭,早上睜眼先拜一拜。」
「以後我努力掙錢,給你買全皮的。」
「別。」有恩沖我擺擺手,「就這一次,以後你別送我這麼貴的東西。我這人從小到大,一直特膚淺,沒什麼高層次的追求。‘認真工作,瀟洒買包’,就是我人生格言。你要把我這點兒奔頭都剝奪了,我以後上班該沒鬥志了。」
2012年正式結束,時間進入2013年的那一刻,我和有恩正走在回家路上。不遠處的酒吧里,能聽到很多人齊喊著「新年快樂」。
我看向有恩,「有什麼新年願望么?」
有恩微微一笑,「明年元旦,爭取還一起過。我也是好不容易遇到個他開口我不想抽他的男的。你呢?」
我看著有恩,握住她的手,「好好掙錢。」
「這麼現實?」
「掙錢養你。」
「口氣夠大的,養我?成本可高啊。」
「等我好消息。」
那一刻,我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努力,但心裡確實許下了這個願望。
我和有恩手拉手走到了路口,準備過馬路。等紅燈的時間裡,我偷偷摸摸的靠近有恩。
「新年新氣象。來,親一個吧?」
「惡不噁心啊?車來車往的。」有恩瞪我一眼。
紅燈換綠燈的一瞬間,我趁有恩沒防備,低頭親了她一口,那嘴唇又熱又軟。
因為怕她打我,我親完了轉頭就跑,橫穿過馬路。我邊跑邊回頭看有恩,有恩站在路邊,咧著嘴笑了,臉上還帶著點兒紅。畫面真是酸酸甜甜,我在馬路上幸福的旋轉,簡直像湖南衛視的電視劇一樣,弱智的天真無邪。
然後有恩開口嚷出了只有她好意思說出的台詞。
「傻逼!你再讓車給撞了。」
新年第一天,我下了班,有恩約我去東直門吃爆肚。我有點兒猶豫,電話里勸她,咱倆剛處對象,你又長這麼漂亮,應該去點兒高檔的地方,哪怕喝喝咖啡什麼的,幹嘛非往爆肚店裡鑽啊。
有恩電話里沖我嚷嚷,「我不喝咖啡,咖啡最髒了。你知道么,咖啡果里有種甲蟲,這種蟲子會把咖啡豆吃出一個小洞,然後直接在洞里吃喝拉撒,和兄弟姐妹亂倫,產卵,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有些咖啡商檢查不嚴格,就直接把這種蟲子裝袋開始賣。咖啡店直接一磨,煮熟了就給你喝。店裡坐的那些高檔人,抿一口,嗯,入口綿滑,後味很香,感覺自己升華了。其實連喝了蟲子屎都不知道。」
「??讓你這麼一說,我再也不想喝咖啡了。」
「是吧?還是牛下水乾淨。」
我們趕到東直門外大街上那家叫「爆肚皇」的店,店面不大,開在居民樓里,招牌很低調。但剛到飯點兒,門口已經有人開始磕著瓜子排號了。等位的時候,有恩向我介紹,這家店的老闆特別性情,每天都是限量供應,到點兒收攤。一到節假日,就開始放長假,門口貼個毛筆字寫的小條,「本店全體員工去東南亞旅遊,也許半個月後回來。」
「今天要是不來吃,過幾天一到春節,老闆又該跑了。」有恩一臉羨慕的表情,「沒遇到你之前,我最想和這家店的老闆談戀愛。真的,要不是老爺子年紀大了,我就上手追他了。」
小小的店裡,一片熱氣蒸騰。我和有恩在桌子前坐好,等爆肚上桌的時候,有恩先要了碗豆汁喝。
有恩一邊吸溜豆汁兒,一邊往桌上甩了個信封。
「送你的新年禮物。」
我打開看,是兩張機票。
「我調了四天的休假,咱倆去趟巴厘島吧?你也請幾天假,門口沒人幫著開門,那些客人也能想辦法進來。是吧?」
我愣愣的點點頭。
「行程我都訂好了,你別管。你那包兒多少錢,這趟我就出多少錢。我這人最煩有虧欠。巴厘島免簽,咱倆說走就能走了。去海里潛潛水??」
我腦海里浮現出有恩穿著比基尼,毫無保留的露著大腿,大腿在海里合攏,張開。我感覺海水已經從我褲腿里淹了上來。
「還能在沙灘上,晒晒太陽。北京這破天兒,我真是受夠了。」
我腦海里浮現出有恩穿著比基尼,毫無保留的露著大腿,一動不動的趴在沙灘上。沙子在有恩的身上滑上滑下,陽光刺眼,椰林搖曳,我眼前一片白光。
「酒店我也都訂好了,都是海景房,懶的出門,扎酒店裡歇幾天也行。」
我全身都開始顫抖,腦海里浮現出有恩穿著比基尼,不,也許都沒有穿比基尼。有恩在房間里跑,我在她屁股後面追,哎嘿嘿嘿嘿嘿嘿。
「咱,咱們什麼時候走?」我哆嗦著問有恩。
「你趕緊請假,機票是明兒晚上的。」
「好。我這就打,打電話。」
「除了護照,別的都不用帶,巴厘島挺方便的,什麼都有。」
我掏手機的手愣住了。
我獃滯的站了起來,「我,我去趟洗手間。」
沒等有恩反應過來,我就徑直走向了廁所,站到廁所,反鎖上門,我深呼吸了一秒,然後揚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腦海里,沙灘,陽光,比基尼,海里的大腿,柔軟的大床,全都被我打飛了。
它們在上一分鐘,還離我那麼近,觸手可及。
我以前不相信夢碎了是有聲音的,但此刻證明確實有,我耳朵里是玻璃碴子落滿地的聲音。
我調整好情緒,走出衛生間,重新坐回有恩面前,開口說,「我,我去不了。」
有恩驚訝的挑起眉毛,「去不了?」
「嗯。」
「我沒聽錯吧?我重說一次啊:張光正,咱倆,一起出去,住一屋,一起玩。你是不是理解有問題?」
我一臉痛苦,帶著哭腔,「我,我沒有護照。」
有恩愣住了,半天才開口說,「什麼年代了,怎麼還能有人沒護照啊?」
「我一直沒覺得自己能出國,所以從來就沒想過辦護照這事兒??」
有恩沉默,臉上有了些失望的表情。
尷尬中,老闆上菜了,「牛肚仁兒,羊散丹各一份兒!燒餅兩張!您趁熱吃嘞。」
我盯著面前熱氣騰騰的爆肚發獃,有恩抬起筷子。
「算了,多大點兒事,也怪我提前沒和你商量。先吃飯,飯吃一頓少一頓,玩兒咱什麼時候都能去。」
雖然有恩安慰了我,但我心裡特別難受。
我打量著四周,狹窄的小店裡擠滿了人,有人扯著嗓子大聲嚷嚷,有人吃的口歪眼斜,店裡雲霧繚繞,四周都是油膻。
以我的能力,能陪著有恩說去就去的,是這樣的地方。
雖然有恩說過,精神上湊在一起,生活上各顧各的。可即使這麼簡單的要求,也需要我和她的能力旗鼓相當。但我現在卻連齊頭並進都做不到。我的世界,原來是那麼窄的一片天地。
那天的飯我吃的很消沉,爆肚放進嘴裡,和嚼毛線一個味道。
我得開始想辦法掙錢了。
晚上值夜班的時候,我向王牛郎請教,有什麼快速致富的辦法。
師傅上下掃我一眼,「快速致富?想多快?」
「越快越好。」
「賣器官快。我幫你打聽打聽。」
「師傅,我說正經的呢。」
「說正經的?你師傅要有正經發財主意,幹嘛還在這兒和你嘮嗑啊?這寒冬臘月大半夜的。」
從師傅這兒沒問到主意,我去請教了學歷最高的陳精典。陳精典聽完,一臉神秘的靠近我。
「我最近真找到一條致富的路。」
「能跟我說說么?」
「當你是兄弟,就跟你分享了。你千萬別外傳啊。我這路比較灰色,遊走在法律邊緣。」
「這麼危險?」
「是鑽咱酒店的漏洞,高風險高收益。」
「你先說,說完我再決定報不報警。」
「小妹不是每天打掃客房么?有的客房裡,客人的一次性拖鞋沒用。按道理應該回收,但小妹都攢起來了。一個月能攢一百來雙,拿出來賣小商品批發市場。轉手就賣好幾百塊錢。」
「??就這個?」
「你啥意思?幾百不是錢啊?不算致富啊?張散光,你最近也太猖狂了。」
雖然陳精典願意和我分享他的致富寶典,但我實在不願意夥同著小妹開始攢拖鞋。
最後,我沒報什麼希望的,去問了問王爺。
王爺正在電腦上打鬥地主,叼著煙,抖著腿,心不在焉的應付著我。
「你這麼著急要錢,幹啥啊?準備跑路啊?」
「這不是談戀愛了么。」
「操,買兩萬多帆布包的是你,現在愁錢的也是你。哥們你生活的很分裂啊。」
「你有沒有主意?沒主意我走了。」
「我有主意,就怕你不愛聽啊。」王爺緊緊盯著屏幕,搶著三分的地主。
「你先說。」
「掙錢哄媳婦兒,多少錢是夠啊?尤其你那個媳婦兒,起步價就高。你與其奔死掙錢,不如儘早放棄。咱東北老話怎麼講?我本地溝小蟑螂,妄想和龍處對象。說的是不是你?」
我抬屁股起來,「就知道你這兒問不出個屁。」
「哥好心勸你,愛聽不聽。趕緊滾,我這把都輸錢了,就因為跟你瞎嗶嗶。」
我重新坐回王爺身邊,「你跟電腦打鬥地主,還打帶錢的?」
「贏充值卡啊!一把打好了,能贏十塊錢呢。比賽場里有打的牛逼的,一晚上掙好幾千。」
「掙好幾千充值卡?那也用不完啊?」
「有地方收,把卡轉手一賣,掙不少錢。」
我盯著王爺面前的屏幕,看著王爺在短短几分鐘里,出了手順子,然後一個王炸,輕輕鬆鬆的贏了二十塊錢的充值卡。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直奔了左家莊菜市場。見到了敖大爺,我直接開門見山了,「大爺,我想跟你學打牌。」
敖大爺一愣,「啊?」
「我想跟您學打鬥地主。」
「你學這玩藝兒幹嘛啊?」
「我現在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敖大爺揮揮手,「年輕人培養點兒別的,別學這個,耽誤工夫。我們這是純為了消磨時間。」
「大爺,您就教教我吧。」
我衝去菜市場,給敖大爺買了條煙,算是學費。敖大爺耗不過我,勉強答應了,把我領到了理髮攤不遠處的牌桌上。
我在桌邊坐下來,陪著我打的是另外兩個老頭,敖大爺站我身後手把手教我。
連著去學了幾天,我基本入門了。敖大爺誇我悟性高,我回家以後就在電腦上試,從連輸十把,到偶爾贏一兩次,進步還是很神速的。
但打著打著,我的鬥地主生涯出現了瓶頸。輸輸贏贏間,我的積分總是上不去,積分不夠,我就只能混在新手區,進不了比賽場。不進比賽場,就贏不了充值卡。
再見到敖大爺的時候,我問他,「大爺,鬥地主有什麼必勝的竅門沒有?」
敖大爺和其他倆老頭互相看看,「這鬥地主就是一個玩兒,哪有什麼竅門啊。怎麼著?你這是沒玩兒過癮啊?」
「不是不是,我,我就是想再精進一下。」
其中一個大爺,慢悠悠的說話了,「讓他去找老宋頭。那傢伙打的好。」
「老宋頭現在也不打牌了,北海唱歌呢。」敖大爺說。
「那不礙著他教人啊。」
敖大爺想了想,「得,你要真想學,還就得去找這宋老頭,丫打牌可是打成精了。左家莊這片兒,沒人贏的了他。你去北海吧,他常年北海扎著,養心殿奔北,湖心亭里,老戴一座山雕的大帽子,就是他。你就說你是左家莊敖師傅介紹來的。」
我點點頭,心裡蒸騰出了希望,就像一個武林弟子,從師傅手中接過了下一步的修鍊指示。
第二天下了夜班,我睡了兩個小時,然後遵循敖大爺的指點,一路摸進了北海公園。
工作日的北海公園,藏龍卧虎,遊人寥寥無幾,但四處歌舞昇平,大爺大媽滿坑滿谷。樹林里有人跳著交誼舞,長廊上有人拉著胡琴,空地上老頭們耍著長鞭,假山上,還有一個大爺佇立山頂吹著小號,旋律有些跑調,但中氣十足。
我邊走邊想,從最早陪大媽們跳廣場舞算起,這一路走來,北京老年人的娛樂生活,我也算是體驗的很透徹了。
我跟著歌聲找到了湖心亭。亭子里,一個大媽背靠北海湖面,彈著電子琴,面前空地上,一個穿棉襖的大媽,和一個戴座山雕皮帽的大爺,各自手持話筒,正在深情對唱。歌聲荒腔走板,但是非常真誠。
我知道自己找對人了,就在亭子里坐下來,等著宋大爺把歌唱完。宋大爺唱的很投入,不時還向觀眾揮揮手,很有巨星風采。
一首歌唱完,宋大爺意猶未盡,轉頭看向觀眾,雖然觀眾只有我一個人,「獻醜了啊!」
我起身走向宋大爺,「宋大爺,您,您好。我是來跟你學打牌的。」
宋大爺一愣,「誰,誰跟你說我會打牌的?」
「左家莊敖師傅,介紹我來的。」
宋師傅嘿嘿一樂,「嘿,這孫子,還干起拉皮條的了。」宋師傅看看我,擺擺手,「我早不打牌了,這幾年專心練歌兒呢,轉行搞文藝了。」
我有備而來,趕緊向宋大爺遞上了一個點心匣子。來之前,敖師傅特地關照我,宋大爺不抽煙,愛喝茶,喝茶的時候只吃稻香村的椒鹽牛舌餅。
宋大爺推讓了一陣,最後還是接過了點心。他摘下大皮帽,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行,那我給敖頭一面子,出山,再打幾把。」
宋大爺把我帶到了九龍壁後面的涼亭里。北海公園真可謂龍潭虎穴,一步一景,拐彎前還是一幫崑曲愛好者湊一塊咿咿呀呀呢,左轉十米就是一群老頭低著頭鬥地主,滿嘴孫賊傻逼炸你丫。
宋大爺上了牌桌,指示我在旁邊看著。他把帽子一摘,露出一頭白髮,用手把頭髮捋成三七開,表情嚴肅緊張起來。上一秒還是湖心亭里高歌的情聖,這一秒迅速變成了南北通殺的賭俠。
「鬥地主,是一門與人斗的藝術。它有心法口訣。第一層心法,悟性高的人,三天可成。計牌,算牌,是鬥地主的基本功。詭詐,配合,信任隊友,迷惑對手。壓多攻少,這是入門之道。」
在宋大爺的加持下,我開始日以繼夜的修鍊起鬥地主的第一層心法。我在小本上算牌計牌,和隊友隔著屏幕心連心,坐地主的時候,像帝王守江山一樣謹慎,生怕一步錯步步錯。
「第二層心法,如果十二天還是毫無進展,則不可再修鍊第三層,以防走火入魔,無可解救。這個階段,要借力打力,後發制人。手中有炸,但舉重若輕。」
進入第二層境界後,我已經不需要在本上算牌了,12345,十勾蛋K槍,在我腦中已經有了各自的紋路。我開始順風使舵,厚積薄發,有炸絕對不拆,寧可輸的粉身碎骨。鬥地主既然有個斗字,賭的就是膽。
「第三層心法,鬥地主的最高境界。沒有絕頂智慧與驚人毅力,不可輕易嘗試。這個階段,要做到心如止水,古井不波,看透鬥地主的本質--一個遊戲而已。輸贏放身後,老天爺就高看你。老天爺高看你,牌運就能上去。」
打到第三層境界,我已經順利進入比賽場了。這時的我,努力做到宋老爺子講的心如止水,恨不得一邊放佛經一邊開牌。比賽場里高手雲集,想贏十塊錢充值卡,得先殺出一條血路。我既要在牌運上嚇死對手,又要在技巧上迷惑對手。打牌前,我給每一個玩家都送一朵遊戲里的玫瑰花,然後在甩炸彈把他們乾死前,先給他們發一個系統自帶的對話框:「您打的真是太好啦。」
那段時間,我打的昏天暗地。只要不上班,我就守著電腦開牌局,房間里徹夜迴響著鬥地主自帶的民樂,和不間斷的語音提醒:「三分!搶地主!」「快點兒吧,我等的花兒都謝啦。」
運勢最高的時候,我一把掙了好幾百的充值卡,但還沒來得及變現,又一把都輸出去了。此消彼長間,我已經恍惚意識到,我走了條歪路,靠這個掙錢,可能是不現實的。
但我已經上癮了。每把牌局結束,屏幕上出現大大的三個字:「您贏了!」這個時候,我心裡很舒服。
我贏了。雖然是在遊戲里。但那也代表我贏了。
贏了的感覺真好。
一次又一次贏了的感覺真好。
那個下雪天,有恩開口說張光正,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心裡想,我運氣真好。我沒想過我贏了。
我當時只想把這種運氣延續下來,可現實里,我沒抓到一手好牌。
但遊戲里,這運氣一直都在延續。抓到一手好牌的我,就知道自己前途一片光明。抓的牌差,也明白自己可以捲土重來。
這種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