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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去

所屬書籍: 我的皇后

  每一個女孩子,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身影曾經落到眼裡,於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會有一點帶著酸澀的甜蜜,很多年後坐在花架下小憩了,還會夢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見那日。

  我也曾夢到過那個人,在尤其黢黑陰寒的夜裡,會夢到那個在江南的秋風中向我展開笑容的年輕人。

  然後睜開眼,視野里卻是儲秀宮後殿永恆高峻空曠的布景,沉在黑暗中,顯得尤其猙獰。

  這個時候我會把被褥裹的更緊,猜測著今天會是誰在養心殿侍寢,再在亂七八糟的猜測中重新緩慢入睡。

  這種感覺,很不好。

  當然,在床上等著男人來臨幸你的感覺也不好。

  我現在就穿著中衣,躺在養心殿後殿東稍間的床上。

  這張床真是奢華,通體鑲嵌著水晶銀玻璃,窗帷上綉著百仙圖,掛滿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錦繡簇擁,躺在這裡,會覺得自己像是躺在雲端。

  這就是大武皇后獨享的尊榮了,養心殿的寢宮□□有兩張龍床,歷代的規矩,妃嬪侍寢只能動用西稍間那張床,只有在皇后侍寢時才會用到東稍間的這張。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話起了點作用,那次談話後的第二天,養心殿召我侍寢的口諭終於送到了儲秀宮。

  洗好身子,裝扮停當,坐著軟頂的小轎到養心殿,我就躺在這張華麗到堆砌的床上等蕭煥。

  依照規矩,我來時只能穿中衣,蓋在身上的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過熱水澡的身體有些僵了,蕭煥才過來。

  屋子裡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過來掀開霧一樣罩在空中的帷帳,淡淡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里,看不出一絲情緒:「皇后還好吧?」

  我笑,擁著錦被坐起,媚眼看他:「還好,就是等得快要睡著了。」

  「皇后在怪我來的晚了?」他仍舊輕笑,站得距床有些遠,臉龐在琉璃燈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臣妾不敢,陛下日理萬機、夙夜操勞,臣妾在這裡等上一會兒,又算得了什麼?」我輕笑,伸出一隻手去,遞到他面前,「陛下,讓臣妾為您寬衣?」

  他笑起來,卻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帳垂落,隔斷了視線,轉身向外走去:「時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陛下!」我慌了,連忙拉著錦被撥開床帷跳下去,「別走!」

  他頭也沒有回,腳步不停。

  「陛下!」我慌得有些口不擇言,「臣妾不比別的女人差,臣妾會好好侍候陛下的。」

  他這才頓住腳步,可是並不回頭:「皇后,既然彼此無意,何必勉強?」

  「陛下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們就行,和我為什麼不行?」腦袋混亂一片,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他停了停,突然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想和一個心裡想著其他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聲音發澀:「這是什麼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難道不是皇后親口對我說的?你所愛之人是羅冼血?」

  他冷笑著,聲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們能給彼此留些餘地……這樣相處才不會太難。」

  「你不在乎這些!」我真是有些瘋了,脫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歡別人!你又不喜歡我!」

  腦袋中嗡響了一下……我都在說些什麼?

  四周一片寂靜,蕭煥背影沒有動。

  我深吸了口氣,平靜一下心緒,:「陛下應該最清楚,我是陛下的皇后,陛下是我的丈夫,這跟陛下所愛之人是誰,我愛的是誰沒有關係。我們只用像一對帝後一樣,就夠了,不是嗎?」

  他還是沉默,房間內安靜的讓人窒息。

  我抓緊被角,遲疑地又開口:「陛下?不可以嗎?」

  良久,他的肩膀動了動,輕輕地像是笑了:「皇后珍重。」

  說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個青色的身影很快隱沒,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最終依然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頭。

  我跳下來得太急了,沒有穿鞋,腳貼在細泥的金色方磚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罵布置這個房間的人,把這個地方裝飾得這麼華麗,卻連一塊毯子都捨不得鋪。

  這是第幾次了?我被召到養心殿的這個房間里,卻被單獨留下?

  蕭煥從來沒有碰過我,連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卻冷然地笑著,每一次都轉身出去,留給我一個背影。

  大婚幾個月,大武的皇后還是處子之身,說出去,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有時候會想,我嫁給蕭煥,本身就是個笑話……是我說的,我所愛之人是羅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殺手,作為鞏固權勢的方法,我師父曾經豢養過很多殺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劍不殺無回,從未失手。我進宮前那半年裡,和冼血很親密。

  那天,我抱著冼血的胳膊,站在蕭煥面前,對他說,我所愛的人冼血。我說,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我會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愛的人,從來都是羅冼血。」

  那一刻蕭煥靜靜地看著我,嘴角依然掛著淡然有禮的微笑,接著他轉身離開,就像日後無數個夜晚,從我的床前轉身一樣,背影冷硬,再不回頭。

  他是覺得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個讓他連看到底的興趣都沒有的拙劣笑話。

  是誰開了這樣一個玩笑?是在駕崩前欽點我為未來皇后的先帝?還是端坐在九重雲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床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團,蹲在這張寬大過分的龍床上,我開始扳著指頭盤算:只要其他嬪妃還沒有生育,我就還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懷上蕭煥的孩子,最好是個皇子,這樣我不止能做皇后,說不定還能做未來皇帝的母親。那樣的話,就能保住我家的權勢,保住我爹的地位,實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個男人哄上床?我還年輕,有得是機會,有得是時間。

  這樣想著,就覺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宮。

  禁宮中不乏我父親的親信,讓我私下出一次宮不是辦不到。只是我很少這麼做,后妃私自出宮罪名不小,如果被發現會很麻煩。

  我從宮門出來,去了在南城的別院吹戈小築,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壺桂花茶,坐在涼亭里等他們。

  亭子是師父和哥哥在幾年前親手搭成的,師父還在亭角處種著很大的一叢紫茉莉,現在依然長得茂密,結滿了花苞,鬱鬱蔥蔥。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彌散,我等到桂花茶開始發涼,天邊已經掛上了幾朵火燒雲,冼血才回來。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驚,走過來笑了笑:「大小姐。」

  從前冼血是叫我「蒼蒼」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麼樣,翠微樓里的姑娘很漂亮吧?」

  剛到別院時,我就聽說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樓里去了。他這段時間似乎有了什麼相好的姑娘,經常去那裡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笑:「只能算聽話。」

  「冼血今年也滿弱冠了吧?」我笑著,「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對人家好點,真心人難求。」

  冼血笑,目光有些閃爍:「我一個浪子,不敢奢求太多。」

  「冼血怎麼也說這樣的話?」我笑著打趣他,「什麼浪子不浪子的,別跟我說你什麼時候在乎起身份差別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貫有些懶洋洋的:「沒什麼,只是覺得這雙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麼就是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從來沒有說過這種有點心灰意冷的話。

  我笑了笑,站起來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動手,手中摺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摺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頭。

  握住了我攻去的摺扇後,冼血不動。

  他挑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是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輕吐出那句我聽過無數遍的話:「想要偷襲我,再回去練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來,往昔的快樂湧上心頭,心裡一下子舒服多了。

  餘下的時間,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里,閑閑說些以前常說的話。冼血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也不提。兩個人就像我沒進宮之前一樣,聊得開心隨意。

  最後暮色降臨,再晚些回去,可能就會趕不上宮禁,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別。

  他笑著站起來:「這一走,再見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我笑了笑,隨口開玩笑般:「你真想見我的話,那我就冒著殺頭的危險每天都出來,怎麼樣?你不怕還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著我沒說話。

  我愣了一下,也覺得話說得太輕佻了,連忙把眼睛移到亭外。

  台階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趁著暮色開了,五彩的花朵緊緊簇擁在一起,在風中輕輕搖曳。

  「冼血,」沉默了一陣之後,我抬頭向冼血笑,「我還有句話沒說:這麼多天不見,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懶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頭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籠罩的小亭中。

  我喜歡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會想到一些很美好的東西,比如午後慵懶的時光,比如幽靜美麗的庭院,比如昏黃落日下的原野,記憶里和冼血聯繫在一起的,都是些懶散又悠閑的時光。

  雖然他是一個殺手,似乎理應屬於血腥和死亡。

  緊趕慢趕,趕在宮禁之前回到宮裡,剛邁進儲秀宮的後門,小山就堵了上來,語氣焦急:「小姐你可回來了!」

  「出什麼事了?咱們陛下突然想我想得發瘋,來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喬裝的服飾換掉。

  「什麼啊?」小山給我氣得跺腳,「是幸懿雍那個名字難寫到死的女人來找你了!」說完立刻煩躁地捂住嘴連連跺腳,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個名字難寫到死的女人」,小山一著急,居然脫口就叫出來了。

  我暗笑著看小山脹紅了臉,把剩下的話一口氣出來:「德妃娘娘來找你謝前幾天贈書的事!我對她說你在午睡,好不容易把她攔在外面。現在都快酉時了!豬也該睡醒了!你要再不回來,我們連謊都編不圓了!」

  我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看她面紅耳赤真的很急,也不敢再逗她,安慰說:「好了,好了,你小姐我這不是回來了么?出去跟她說我昨晚在養心殿侍寢有些累,所以直到現在才醒,馬上梳洗一下就去見她,請她見諒。」

  小山這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氣憤地瞪我一眼,領命去了。

  我換好衣服,挽了宮髻,平定一下還有些急的呼吸,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的踱到前殿里去。

  幸懿雍衣飾打扮素淡莊重,坐在軟榻一側,我走過去執住她的手,笑著:「我跟她們交待過就算陛下來,也不準打擾我睡覺,沒想到她們還當真了,讓德妃姐姐等了這麼久,太對不住了。」

  幸懿雍連忙垂首,臉上恭敬平和,看不到一絲不快:「是臣妾唐突,擾了皇后娘娘好夢。」

  她倒還是沉得住氣,我處處提昨晚侍寢的事,就是想激她。

  我笑了起來,握著幸懿雍的手:「姐姐這叫什麼話?我一直都當姐姐是親生姐姐,哪兒有親生姐姐到妹妹這裡坐一坐,就是唐突了?反倒該怪這個不懂事的妹妹,怎麼就睡那麼沉,害姐姐在這裡等?」

  幸懿雍笑了笑:「皇后娘娘前幾天送臣妾的書,臣妾很喜歡,一直想來謝謝皇后娘娘。」

  我笑著:「我知道姐姐喜歡讀書,特地親自挑了些送過去,姐姐喜歡就好。」

  幸懿雍微微一笑:「讓皇后娘娘費心。」

  我笑:「哪裡,姐姐真是太客氣了。」

  幸懿雍低頭恭順地笑了笑,她無論在什麼地方,表現的總是這麼溫順、謹慎、沉默。

  但真的是么?這個除了杜聽馨之外,唯一一個被冊封的主位嬪妃,吏部尚書、加封太子太輔、授文華殿大學士、當朝第二大權臣幸羽的女兒,是一個如此簡單的角色?

  我和幸懿雍促膝長談了一番,留她在儲秀宮用了晚膳,才送她走。我讓小山提著燈籠,一直把她送到宮門之外。

  沒過多少日子,宮裡迎來了太后的壽辰聖壽節。

  由於太后壽誕是在夏天,因此每年宮內都有很多慶祝活動,放焰火、唱大戲、猜燈謎、、聯詩、鬥鴨、戲水,這樣熱熱鬧鬧的慶典要持續三天。

  雖然我是今年才進宮,但對這樣的節日卻已經很熟悉了,身為未來皇后,每年太后和皇帝壽辰,我都會奉旨前來。今年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已經身為皇后。

  和蕭煥攜手出現在燈火通明晚宴上,滿眼都是衣著喜氣的嬪妃和皇室親眷,除了這些人外,放滿千瓣蓮燈的荷塘對岸,還有不少官家閨秀,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筵席上。

  說起來比之歷代先帝,現在宮中的妃嬪是少了些,按說大婚後要廣選秀女充實後宮,但是蕭煥似乎對這些事不熱心,除了杜聽馨之外,幸懿雍包括現在僅有的幾個常侍才人,都是由太后挑選的。

  空缺的後宮難免會讓那些亟待送女入宮爭權奪勢的家族眼紅,所以這次來的千金小姐,只怕有一半是想藉機引起蕭煥注意。

  果然,落座不久,荷塘那頭就遞過來不少含羞帶嬌的目光。

  帶點好笑,看著那些扭捏作態的大小姐們,再轉眼掃到下面筵席上的杜聽馨和幸懿雍,我突然起了個惡劣的念頭。

  故意把身子貼近上座的蕭煥,握住他的手,狀似親密地拉著放在膝蓋上,我柔聲說:「夜裡寒涼,陛下身子不要緊么?手怎麼這麼涼?」

  他轉頭看了看我,也並沒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謝皇后關懷,我不要緊。」

  我輕笑:「陛下操勞國事,卻不知道愛惜身子,臣妾看在眼裡,真是心疼呢。」

  說完這句自己聽了都噁心的話,連忙快速吸兩口氣緩緩。

  蕭煥也有點驚訝的樣子,雖然還是淡淡笑著,卻沒有再接話。

  不過就這幾句看似曖昧親昵的對話,已經成功黯淡了對岸那片如狼似虎的目光。

  帶著點小得意,我索性靠得更近,抓著蕭煥的手更緊了一點。

  掌中那隻手的確是有些涼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心,和很多人想像的不同,這隻修長的手,並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人會有的,這隻手的掌心布滿了老繭,這些老繭,有些是毛筆留下的痕迹,另外更多的,是被劍柄磨出的。

  讓很多人想像不到的是,他們這位總是稱病的文弱皇帝,當他的手握住那柄閃爍著青色光芒的劍時,他出手間的光華,無人可以匹敵。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過來,我已經把蕭煥的手抓得太緊,連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

  我應該是抓疼他了,連忙鬆手抬頭去看,他的臉上沒什麼變化,只是靜靜抽回了手。

  無奈間我只好沖他媚笑,笑容剛揚起了一半,突然瞥到原本安坐在席首接受恭賀的太后已經發覺了這裡異樣,把目光投向這邊。

  忙打起精神,巧笑著應付過去。

  聖壽節過去,最出風頭的是德妃幸懿雍,她居然用九千個極小的壽字,拼成一個大佛字,獻給禮佛虔誠的太后。太后對她讚不絕口,還把隨身多年的一串檀香木佛珠賜給了她。

  因為太后對她另眼相看,她在蕭煥那裡也得寵不少,時不時會被喚到養心殿伴駕。

  對於我來說,一切就沒有什麼變化了,太后對我還是表面愛護,背地提防,蕭煥對我依舊不冷不熱,偶爾讓我侍寢,也還是看一眼就走,扔下我一個人在床上。

  我這個人對季節的轉換從來渾渾噩噩,直到小山把稍厚的衣物收起來,我眼前越來越多得晃動著輕紗遮身的嬪妃宮女,我才意識到,盛夏到了。

  夏天都該干什呢?

  我記得沒入宮之前,可乾的事情很多,比如在騎馬到西山的紅葉寺納涼,比如在禁宮旁的鏡湖中泛舟採蓮,晚上了,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涼粉,或者坐在家中的花園內,就著一階如水月色,聽師父講些不著邊際的江湖故事。

  夏天可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不過我現在只能跟在引路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身後,由他領著去養心殿。

  剛才我睡醒了午覺,正琢磨著下午找些事情消磨光陰,馮五福就突然到了儲秀宮門口。

  馮五福進宮已經有二十多年,服侍過兩朝皇帝,十幾年前先帝還在位的時候,他就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後來先帝駕崩,他接著服侍蕭煥,八年下來,有功無過。如今馮五福是宮內誰也不敢得罪的大總管,也是蕭煥身邊最得力的人手之一。

  今天真是奇了,蕭煥不但白天傳召我,而且要馮五福親自來接,我真有點受寵若驚。

  出了大成右門,通過長長的甬道,再從咸和右門穿過曲折的迴廊,養心殿說到也就到了。

  一進後殿的門,就看到蕭煥和杜聽馨並肩站在軟榻前舉著一幅畫軸在看。

  看到我進去,蕭煥抬起頭笑著:「皇后來了?來看看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跡,兩江巡撫林慰民剛剛進獻的,馨兒說是假的,我說是真的,你也來看看。」

  特地把我叫來,就是為了看字畫?我笑吟吟走過去:「臣妾才疏學淺,不比陛下和聽馨姐姐,怎麼看得出真假?」

  蕭煥笑著:「皇后怎麼謙虛起來了?皇后雖然在字畫上生疏了些,卻有一雙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

  「那臣妾就多謝陛下誇獎了。」我笑著回答。

  「不必客氣,」蕭煥看著字畫笑了笑,「方才馨兒說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舊,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後人偽作,但我以為是真的。」

  「既然煥……」一直不說話的杜聽馨聽了,輕笑著準備反駁,她剛想說「煥哥哥」,看到我在旁邊,就改口,「既然陛下說是真的,總要拿出點道理好叫我信服。」

  蕭煥輕嘆了一聲,笑著:「米芾下筆如快劍斫陣,駑射千里,雖有『八面出鋒』之譽,但結體錯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間。而蜀素紋羅粗糙,澀滯難寫,所以當年邵氏將一塊蜀素傳了祖孫三代都無人敢寫,直至讓米芾看到,才當仁不讓,一揮而就……」

  杜聽馨有些嗔怪的打斷他:「陛下怎麼大說特說起這些來了,米芾書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來歷,世人皆知,又有什麼好說的?」

  「是啊,米芾本就難仿,蜀素就更加難寫,我如果是仿帖的,寧願去仿別的什麼都好,也不願來仿這個如此難仿的《蜀素帖》。」蕭煥也不生氣,悠悠地說。

  「這……」杜聽馨一時語塞,忽然拉著我,「皇后娘娘來說,誰說得對?」

  書法我只是粗通,哪裡聽得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就笑著:「陛下和聽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覺得我有理,但礙著陛下的面子,不敢說。」杜聽馨拉著我咯咯笑了,她姿態儀錶一向猶如幽蘭般淡雅。曾經有短時間我還以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會有別的表情,沒想到她私下還有這麼多風情,一顰一笑,都可入畫,這樣一個美人兒,真的會讓人自慚形穢。

  「聽馨姐姐這樣說,那我只好隨便說些了。」我笑著瞟了瞟蕭煥,「要我說的話,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話怎講?」杜聽馨饒有興緻地看著我。

  「依我來看,陛下只怕在打開這幅字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我笑,「我不懂得字畫甄別,但我知道,兩江巡撫林慰民為人謹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證,確信這幅字是真跡的話,他又怎麼敢進獻到宮內?」我笑看著蕭煥,「陛下也是這樣想的罷?所以臣妾才敢說,陛下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

  蕭煥含笑點頭:「我就說皇后有雙慧眼,果然不錯,馨兒,這下你服了吧?」

  杜聽馨輕哼了一聲:「我又不像陛下和皇后娘娘,認得那個什麼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論字罷了。」

  「好,只是就字論字。」蕭煥略帶寵溺地笑著,把這幅捲軸收起來,又從軟榻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山水捲軸,繼續和杜聽馨賞玩。

  整個下午,他們就在討論各種書法字畫,我不時在旁邊附和一聲,無聊要死又不能喊出來,真是痛苦非常。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時辰,蕭煥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來說:「皇后過會兒總是要來養心殿,就留在這兒用晚膳吧。」

  我一愣,這才明白過來他是說今晚要留我侍寢,雖然來得時候心裡就有點底了,但我還是驚訝:「陛下,今天是什麼日子?」

  蕭煥笑起來:「難道不是特別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我連忙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他笑:「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驚訝,看來我真是對皇后關懷太少。」

  杜聽馨適時插話進來,斂衽行禮:「陛下,皇后娘娘,馨兒先告退。」

  蕭煥連忙把她扶起來:「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聽馨抬頭向他笑了笑,又向我笑笑,就轉身走了。

  蕭煥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轉頭對我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我拿不准他是什麼意思,隨口回答:「臣妾是隨便慣的了人,什麼都好。」

  因為有滿肚子疑惑,這頓晚膳,吃得也沒什麼味道。

  晚膳過後,蕭煥還有很多政務要處理,我就先告退,去後殿洗浴準備。

  卸妝、沐浴、熏蒸、按摩,一套下來也費了不少時候。

  所有的事情做完,蕭煥還是沒有從前殿回來,我就把身邊的人都遣開,一個人在東稍間里等待蕭煥。

  這麼無所事事等得久了一些,還真是有些心煩。心底那一點點疑惑也逐漸放大:蕭煥從來都不喜歡讓我侍寢,而且像今天這樣把我整個下午留在身邊的事,更是絕無僅有。我可不相信他是突發奇想要寵愛我了,他到底要幹什麼?

  正想得有些煩躁,我身邊的窗戶被人極輕地叩了兩下。

  有人想偷偷給我傳信?我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會兒,那扇窗戶又很輕地被叩了兩下。

  我走到窗前,壓低聲音:「什麼人?」

  「皇后娘娘?」那人連忙出聲,明顯鬆了一口氣,「奴才是小馬。」

  「惜薪司的小馬?」我有些驚訝,這個小馬是我父親安插在宮內的人之一,因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會為我傳遞進來一些宮外的消息,只是他位階低微,按照規矩是不能在東西六宮走動的,今天晚上怎麼甘冒宮禁,到養心殿來了?

  「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馬急著說,「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爺要我設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響起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接著「撲通」一聲,小馬的聲音微帶著顫抖:「叩……叩見陛下!」

  我連忙繞過去,拉開房門,出門就看到蕭煥站在台階上,身後跟著御前侍衛隨行營正統領石岩。石岩的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看到我出來,退後了一步。

  我俯身行禮:「臣妾見過陛下。」接著目光轉到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馬身上,「陛下,這個人是我叫來的。」

  蕭煥沉默著,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對小馬:「你退下吧。」

  不但地上跪著的小馬愣住,我也愣了愣,我還在苦苦思索該怎麼為小馬開脫,沒想到蕭煥連問都不問,就放他走了。

  小馬回過神來,抬頭匆匆看了我一眼,飛快叩頭退下。

  蕭煥還是沉默,他的臉有一半埋在陰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張臉,被燈火映照得有些蒼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聽到他說:「皇后,今日午後,宮內潛進來來一個刺客。」

  「刺客?」我一愣,想到應該表示關心,「陛下是萬金之軀,可受驚了沒有?」

  他還是沒有回答,轉身說:「你跟我來。」說完,站著等我。

  我雖然有些不明白,還是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後。

  一路帶我從後殿穿到前殿,他並沒有說話,來到前殿的漢白玉台階前,他才站住。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突然地,衝到台階下。

  我已經看到了,燈火通明的玉階下,斑駁灑著很多打鬥留下的血跡,在血跡最濃重的地方,倒著一個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綻開著刺目的血跡。

  他的雙手被狠狠地踩住,他身邊站滿了玄裳的御前侍衛,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長劍,指著他的胸口。

  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覺察到了什麼,那個人艱難地挪動頭,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對準我,很輕的,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冼血。

  冼血入宮行刺……被捉住,滿身鮮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腦中一片空白。

  冼血看著我,他的目光還是像以前一樣,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溫暖。

  「羅冼血。」身後響起一個淡然的聲音,蕭煥走下台階,越過我,在冼血面前站住,「你要見的人帶來了。」

  冼血輕輕笑了起來,他努力抬起頭,高揚著嘴角:「謝謝。」

  最後一個字還沒有消失在空氣中,那雙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划過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劍,劃開了沉重的夜色。

  與此同時,他的手動了,那雙被牢牢釘在地上的手忽然動了起來,雙手一揚,他一手揮去擋在胸口的長劍,握住從御前侍衛手中掉落的長劍。那個黑色的身影矯捷騰空,帶血的長劍在空中極快划過一個半圓,冼血的無華劍,劍勢如電,決絕而冷酷,直向蕭煥刺去。

  所有的動作彷彿是同時發生,我只看到眼前閃過了一片雪白的劍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鷹,已經飛撲而下。

  長劍帶著決然的劍風而去,他們離得太近,無論誰都來不及救。

  寒光裂錦,劍已攻到蕭煥胸前。

  風過,指出,劍停。

  長劍雪亮,映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冼血的劍,在這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一剎,已經被牢牢夾在蕭煥指中。

  極短的停頓中,我想起了什麼,嘶聲喊:「別……」

  和出口的話一起,蕭煥揚掌,擊在冼血胸口,隨著沉重的悶響,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冼血!」我終於喊了出來,聲音卻嘶啞得不像自己。

  再也沒有人動,一片寂靜中,冼血身下的鮮血,再次很緩慢地暈開,染紅白玉的地板。

  我衝出去,瘋了一樣推開擋在身前的御前侍衛,跪下來。

  不敢去動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顫抖地撫開擋在冼血臉上的亂髮。

  他的臉上全是血,血跡遮住了他的額頭,也遮住了那雙總愛微微揚起的眉毛。

  這是冼血,那個喜歡懶懶笑著的冼血,那個眉梢上凝滿少年傲氣的冼血,那個用一把無華劍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個會在雪夜裡微笑著為我撐起傘的冼血……

  頭一直低下去,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從腹腔深處衝上來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隻手臂抱住,身體猛地顫了一下,我回身出掌,與此同時,左手雙指並出,腦中像被一隻重鎚擊中,一片混沌,這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這個人。

  手掌擊在他胸口,掌下的勁力彷彿墜入無底深淵,手腕一緊,蕭煥已經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攬在我的腰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沒有任何錶情。

  能動的右手發狂了一樣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殺氣,再也沒有其他。

  「他沒有死。」蕭煥的聲音依舊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頓住,漸漸僵硬。

  他不再看我,轉頭向一旁的御前侍衛:「把人帶下去。」

  很快有幾個御前侍衛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蕭煥放開抱著我腰的手,站起來,再次吩咐:「護送皇后娘娘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沒再低頭,轉身離開。

  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地上,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間還殘存著鮮紅的血跡,手指下冼血肌膚冰冷的觸感慢慢清晰起來,他的臉是那麼冷,冷到我下意識地認為他已經死了,所以才會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確定,就一心一意要殺死那個罪魁禍首為他報仇。

  夜風一陣陣吹過來,我打了冷顫:我剛才幹了什麼?我想要弒君?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的,我就把手掌揮向了那個大武最尊貴的男人。

  「皇后娘娘,請回宮。」身旁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抬起頭,石岩按著劍柄站在一邊,冷冷地提醒。

  咬住還有些顫抖的嘴唇,我按著地板站起來,沖他笑笑:「有勞石統領。」

  石岩不說話,低頭側身讓開路,只是左手,還緊緊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似乎是怕一鬆開手,自己就會控制不住拔劍出來斬了我。

  這個人對蕭煥的忠心,只怕是整個大武都沒有人能質疑。

  深吸一口氣,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錯開他,走回後殿。

  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養心殿後殿那張過分寬大的龍床上做夢了,每一次的夢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夢裡有桂花的清甜,有夾在搖櫓聲里的歡笑,有江南濕潤而溫暖的風。

  夢裡那個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嘰嘰喳喳,她握著那隻總是有些冰涼的大手,他掌心的老繭痒痒地摩挲著她的皮膚,她笑著跳起來叫他:「蕭大哥,蕭大哥。」

  那個年輕人溫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彎的眼稍里滿是笑意,聲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風:「蒼蒼,別鬧。」

  從來沒有把他當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從來沒有在乎過各自的身份,唯一慶幸過的是,還好我註定要嫁的那個人是他。

  為了他一個微笑,可以傻傻樂上半天。兩個人走在路上,總要牢牢拉住他的手,彷彿一鬆手,他就要無聲無息地跑掉。只要眼底里落入了那個淡青的身影,咬著筷子就可以笑個不停。每天早上,頂著雞窩頭就衝到他的房間,只有在額頭被他一指彈中,聽到那個掛著無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還不去快梳洗……」這一天才算真正開始。

  似乎是傾盡了所有的,去注視著那樣一個人,以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顧,永遠在一起,以為如此,這一生就會這麼過去。

  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竟然還會有另外一種結局。

  到底是因為什麼,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無一例外的,到了夢的最後,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開了,像一匹被撕開的錦繡綢緞,血紅色的光從裂開的縫隙中衝出來,灼熱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畫面,最後只剩下滿目噴涌的鮮血。

  那是在陪都黛郁城,那個恬靜閑適的小院中,我捧著一壺沏好的新茶走進後院,看到手持短劍的蕭煥,他手裡的劍上,鮮血滑過劍身,一滴滴墜落,他腳下倒著師父無頭的屍體。

  新鮮的屍體彷彿還有知覺,半埋在泥土裡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驚叫控制不住地從喉嚨里衝出,茶壺不知道什麼時候滾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微微泛著淺綠光芒的劍鋒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體內,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視線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撫摸我的臉頰,失色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伸出手指,點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來,就什麼都不同了。

  我師父策動江湖異端人士謀反,罪有應得,我父親雖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並不知情,而且多年輔政有功,暫不追究。

  我們的婚期臨近,朝政的主動權,開始一點一點往即將親政的帝王身上轉移。

  在家裡籌備大婚各項典禮的間隙,我把蕭煥約出來在宮外相見,拉著冼血的手,一字一字對他說:我愛過你,我會嫁給你做皇后,但是現在,我愛的人是羅冼血。

  那樣的話語,稚氣中帶著殘酷,我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忘了那些美好的過往,這樣做才會有一個在深宮中端莊賢淑的皇后,而不是一個瘋子。

  他不需要一個傻乎乎地愛著他、被他利用的女孩子,那麼我就給他一個稱職的皇后。

  大婚那晚,他掀開垂在我臉前的珠簾,映在彼此眼中的,是一對冷靜疏離的帝後,連波瀾不起的眼神,似乎都一模一樣。

  乾澀的眼睛望向華麗大床的帳頂,混脹的腦袋早已分不清有多少是夢境,有多少是噩夢驚醒後控制不住的神思。

  德佑八年夏季的一個清晨,這個早已成為皇后的女人,從舊夢中醒過來,開始疏理髮生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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