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並沒有因為這場混亂惶惶多久,隔天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被壓了下去,蕭煥也不過是休息了幾天後就恢復朝會,照常處理政務。
在這期間,蕭煥擢升的張祝端,以穩健的手法調糧修堤安排災民,漸漸平息了江淮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的災情。
另一面山海關前線的戰況也有了逆轉,女真人被戚承亮堵在山海關外久戰不下,興兵之初銳不可擋的氣焰也慢慢消減。
但此時女真人把部落聯盟的三角旗換成了明黃大旗,沙台部首領庫莫爾稱帝,國號承金,意在承襲大金國土,重新把帝國長江以北的半壁江山並歸在女真人的統治之下。
這麼一來,女真人興兵就是名副其實的叛亂。一向威懾四鄰萬邦朝賀大武帝國豈容這樣的公然挑釁,內閣和兵部每天吵鬧不休,連御駕親征這樣的提議都擺上議程。
後宮卻是一派安寧景象,中秋節宮內節儉著辦了中元宴,各位嬪妃相攜為前方的戰士祈福,賢良和睦。
天氣一天一天變冷,京師的深秋轉眼就到了。
天色陰沉,我坐在碧紗窗下看書,覺得手腳有些發涼,正尋思著要不要交待人去生個腳爐放在屋裡,嬌妍從外面興沖沖跑進來。
她鼻頭凍得紅紅的,興奮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眨了眨眼睛:「皇后娘娘,你猜我遇到什麼好事兒了?」
「嗯?你在御膳房偷到什麼好吃的了?」小山正在一邊綉她的香囊,插嘴說,這丫頭自己喜歡吃食,就覺得天下人的好事都不外乎是弄到了什麼好吃的。
「不是,小山姐姐就知道吃。」嬌妍不客氣地打斷她,嬌妍跟我跟多了,也像小山一樣,有點無法無天,小山雖然是儲秀宮的管事宮女,她也一樣不留情面。
「啊?那是什麼?」小山大為好奇,睜大了眼睛問。
「皇后娘娘猜。」嬌妍眯著眼笑。
我看她竟然高興成這樣子,就來了興趣,放下手邊的書托腮想了想:「你娘給你帶信兒了?」
嬌妍的笑臉頓時就垮了下來,看著腳尖說:「今年各地都不安生,也知道我娘過的怎樣。」
「不是這個?」我笑著搖搖頭,「那我就想不到了。」
「就知道皇后娘娘也想不到。」嬌妍得意地笑了,她吊足我們的胃口了,揭開謎底,「我拜到師父了。」
我也好奇了:「師父?」
嬌妍回答:「是啊,娘娘不是說我的武功太低微?我就拜一位高人為師了。」
「高人?」我想不到這宮裡還有誰能稱得上高人,能教嬌妍什麼,實在想不到,只好笑笑,「那你師父要教你什麼?」
「制香。」嬌妍說著,從袖裡摸出一隻小瓷瓶,打開瓶口的小塞,一縷淡粉的輕煙就裊裊升了起來,彷彿活的一樣,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朵薔薇的模樣,玲瓏剔透,似真似幻。
與此同時,屋內已經充滿了一股清新的薔薇花香,和一般的香料不同,這花香自然淡雅,讓人恍然間彷彿站在了雨後的薔薇園中,面對滿園帶露的繁花。
嬌妍伸手揮散煙霧,塞住瓶口,花香在瞬間消散,我和小山有些愣愣的,不知道剛才是不是作了場夢。
「怎麼樣?厲害吧。」嬌妍更加得意,「這還是我師父隨手做來熏屋子的香,我師父說了,香不僅能夠拿來辟臭易味,還能用來惑人心神操控神志,甚至殺人救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這位師父,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嬌妍剛才說的殺人救人,早已經不是一個香料師所能,如果我猜得不錯,這人是個精通蠱毒的高手,沒想到在這深宮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人。
「我師父住在英華殿,我是不小心迷路,闖到那裡才見到師父的。」嬌妍對我也不隱瞞,爽快地說。
英華殿地處內城西北角,在前朝是供奉佛像,供后妃禮佛所用的,到本朝因為太宗皇帝不信鬼神,就荒廢起來,平日人跡罕至。英華殿前就是被稱為冷宮的壽安宮,這個人住在英華殿,難道是被貶庶的先帝嬪妃?
我想著,有點好奇,就對嬌妍說:「能帶我去見見你師父嗎?」
「好啊,」嬌妍乾脆答應,「我跟師父說皇后娘娘待人親厚,是天下最好的人,師父還說很想見見娘娘呢。」
「真的?」有事可做,我跳下軟榻,「今天也沒什麼事,咱們這就去吧,好不好?」
「好啊。」小山最怕悶,忙拍手應和。
「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裡看門。」我故意逗小山,拍拍身上的衣衫,也沒讓小山找件外衣來披,拉著嬌妍跳出了門。
小山在屋裡呼天搶地,我和嬌妍早跑遠了。
英華殿並不近,穿過好幾條狹窄的甬道,進了英華門,殿前空曠的廣場展現在眼前。
大片的空地上奇花異草林立,不知名的異香在空中瀰漫,一陣秋風吹來,我腳下那片盛放的罌粟隨風輕輕搖曳。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裡是英華殿,我一定不會認為這地方居然是在禁宮內的。
「師父,我把皇后娘娘帶來看你了。」嬌妍早一路順著花草間的那條青石道跑到半開的殿門前,高聲叫,向我招手,「皇后娘娘,快過來啊。」
我應了一聲,慢慢走了過去。
走到殿口,從打開的殿門裡看進去,我不由愣了愣,站在殿內石桌前擺弄石臼的人,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是個頭髮花白滿臉風霜的老嫗,而是一個白衣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一頭黑髮直垂到腰際,披散在背上,黑亮如鏡,握著銅杵的手瑩白如玉,漏進殿內的日光照在她臉上,反射出類似薄胎瓷器一樣的光暈,她眉目秀美如畫,不知為何讓我覺得在哪裡見過。
這個像琉璃娃娃一樣的少女,連大聲說話都會害怕把她震碎。
看到我,她只是稍稍轉了轉身,用那雙漠然的眼睛看著我,手裡的銅杵並不停下。
我也不知道是該叫她姑娘還是該叫別的,只好笑了笑。
「你是皇后對不對?」那少女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嬌脆,可是這麼嬌脆的聲音,聽起來卻有種冰凌相撞的寒意。
「對,我是。」我點頭回答。
「師父,這就是皇后娘娘,人很好的。」嬌妍在一邊連忙說。
「皇后,是不是皇帝心愛的女人?」那少女並沒有把目光轉走,直視著我的眼睛,接著問。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我已經看出她不是放肆無禮,而是根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就放緩了聲音說。
「妻子,不就是丈夫心愛的女子嗎?」那少女不依不饒地問。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就笑了笑,「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嗎?不會害怕?」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真複雜。」那少女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她似乎對我是不是蕭煥心愛的女子這個問題很感興趣,重複過後,抬起頭又問,「那你是不是?」
「這個要去問皇帝才明白。」我笑著說,向她走近了兩步,看清楚石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香料,色彩斑斕,形狀也各不相同,有隻透明的琉璃瓶里還養著一群瑩瑩發出藍光的小蟲,那些小蟲在瓶壁上慢慢蠕動,伸出小小的觸角互相觸碰。
「那是冰蠶,別看它這麼小,一群就能產一兩絲。」那少女在一邊說,提到自己養的東西,她冷冰冰的聲音里總算有了點情緒。
「冰蠶?《山海經》里提到的那個?還真的有這種東西?」我有點驚訝。
「嗯,」那少女隨手指了指殿外的一叢花草,「那是杜蘅,很難種,我接連種了三年才種活。」
我仔細打量殿內的陳設,寬闊的大殿內到處堆放著各色小盒和布袋,殿內的佛像上更是掛滿了晒乾的葉片草料,我隨口說:「冰蠶和杜蘅,都是傳說中的事物,沒想到真的有。」
「當然是真的,我又不像你們這些人,總喜歡說假話。」那少女冷冰冰地回答,伸手憐愛地撫了撫裝著冰蠶的瓶子,「我養它們已經養了十年,收集的蠶絲馬上就能織一件可以防火的袍子了。」
「師父,你要防火的袍子做什麼?」嬌妍這時插嘴。
「蕭氏朱雀這一支的傳人不是最善馭火嗎?」那少女說著,再次抬起頭仔細端詳我,「你真的不是他心愛的女人?」
這次我們離得近了,我看到她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竟然是重瞳,心裡一動,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那少女輕輕笑了,第一次露出了屬於少女的嬌羞,「我叫熒,熒光的熒,下面有火的那一個。」
「熒?」有火的那一個……看著她清麗卻似曾相識的容貌,心裡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愣了一下,問,「你姓什麼?」
「姓什麼?」那少女似乎也想起了什麼,愣了愣後,細細開口,「這種事情啊……隨便了,皇帝姓什麼,我就姓什麼吧。」
皇帝姓什麼,她就姓什麼。
心中的猜測立刻成形,我腦中跳出一段十幾年前的宮中舊事。
先帝在位時專寵柳妃,因此子息單薄,膝下只有當時的柳妃,現在的太后生育的皇子蕭煥,連個公主都沒有。德綸十一年,先帝酒後寵幸了一個宮女,那宮女事後便有了身孕。
但柳妃善妒,容不得先帝身邊有別的女人,那宮女被隨便賜了個才人,分到偏僻宮殿居住。後來那宮女似乎生下過一個女嬰,奇怪的是這件事只存在於傳言中,那個女嬰也沒有被記入宗譜。
又過了幾年,那個才人就自縊死了,再後來先帝駕崩,柳妃做了太后,後宮成了她的天下,那個女嬰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大武蕭氏自太宗皇帝起,承襲皇位的朱雀一支,每代子嗣無論男女,都長著一雙標識一樣的重瞳,而且無論男女,名字里都會有個火字來做部首。
這個少女叫熒,又生了一雙重瞳,那就應是當年那個宮女所生的公主。她雖然獲得了蕭氏朱雀支的名分,但卻留在這座不見天日的英華殿里,孤獨長大。
想到這裡,心中再也沒有一點懷疑,更何況看得久了,我已經發現這個少女的容貌,和蕭煥有七八分相似,所以我才會覺得她眼熟。
走過去,我拉住她的手,現在是暮秋時節,北方的寒氣已經很重了,她還是只穿著一件連夾層都沒有的棉布單衣,手涼得驚人,我搓了搓她單薄的肩膀:「難道他們沒有給你送冬衣過來?」
「冬衣?是什麼?」熒忽閃蝶翼一樣的睫毛,問。
「嬌妍,待會兒回去,把尚衣局今年給我準備的裘毛大衣拿兩件過來,送給你師父,也算你孝敬師父的拜師禮。」我轉頭吩咐嬌妍。
嬌妍高興答應。
熒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愛的女人?」
我輕拍著她的肩膀,環顧著這間堆滿了各色香料和香爐的屋子,這裡竟然連張床都沒有。可說到底,我在後宮中所能提供給她的幫助也有限。
「我喜歡你,我真不希望你是他心愛的女人。」最後,熒摟著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和嬌妍一起從英華殿回來,還沒入夜,蕭煥就派人來叫我去養心殿和他一同用晚膳。
這是自從上次探過病後,蕭煥第一次私下召見我,我有些奇怪,趕快換了裝過去。
到了後發現蕭煥早讓人布好了酒菜,坐在桌前等著我,天氣冷了,桌案邊支著一個紅泥小爐,爐上放著一個銀盆,盆中溫著一壺酒,聞味道是蕭煥最喜歡的竹葉青。
我行了禮在桌前坐下,笑了笑:「陛下今天怎麼想到要叫臣妾過來了?」
他也笑笑,把目光轉過來:「皇后,你今天去英華殿了吧?」
我點頭,挑了挑嘴角:「剛從那裡出來沒多久,陛下就知道了?這宮內的消息傳得真快。」
他沒有理會我的諷刺,把手伸過來,拉住我的袖子,捻了捻袖口的衣料,放到鼻尖聞了聞,笑:「遲夜香加軟荼蘼,皇后,你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了。」
我愣了一下,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什麼?」
他笑著,提起火爐上銀盆中的酒壺,倒入桌上的酒杯中,然後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一滴酒,屈指向半空輕彈了一下,空中瞬間就騰起一朵火花,火光中一束紫煙先是凝聚成一朵夜來香的模樣,然後化成一株亭亭的花樹,緊接著很快不見。
我還從沒見蕭煥在我眼前顯露過這種功夫,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焚火化毒的法子,」他笑,收回手,「你在英華殿時,小熒先是對你施了遲夜香的毒,然後用與之相背的軟荼蘼之毒將兩種毒性抵消,你雖然無事,但兩種毒畢竟還殘留在身上。小熒只懂學制毒的方法,卻從不知道學怎麼化解。」
我挑挑眉:「看來你是很懂得化毒的方法了?」
他笑笑,半開玩笑地:「小熒每隔幾天就要新制一種毒來用在我身上,如果連這個都不懂的話,皇后只怕早就見不到我了。」
他們這兩兄妹倒真新鮮,哥哥把妹妹關在偏殿里十幾年,妹妹想盡方法要毒殺哥哥。
我清咳一聲掩飾臉上情緒,指指桌上的菜肴:「陛下,菜都涼了,趕快用膳吧。」
他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神情,笑了笑:「皇后請便。」
我沒再說什麼話,桌上的菜品倒很對我的胃口,我恰好也有些餓了,雖然有蕭煥在旁,還是吃了不少。
蕭煥沒吃什麼東西,只是轉著酒杯,慢慢把那一壺竹葉青喝完。
他食量真是小,我兩次陪他用膳,都沒見他吃什麼,反倒是手不釋杯。他老這樣,怪不得病總不見大好。
身為皇后,我雖然有關愛他的義務,但卻不想多說,乾脆視而不見。
飯罷吃完茶,他扶著桌子站起來,向我笑了笑:「皇后可以回宮了。」
我抬頭看他,在暮色里看過去,他側臉弧線柔和寧靜,有些難以描繪的溫和。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見過了熒,看著眼前這張和熒相似的臉,我居然有些鬼使神差地開口:「今天晚上讓臣妾留下來侍寢吧。」
說完了連忙有些尷尬地補救:「臣妾是想,上次陛下答應過臣妾,這段時間陛下一直忙於國事,臣妾就也沒有造次,所以今天……」
我還在絞盡腦汁想說辭,那邊他就笑了笑:「也可以,不過晚上要商討山海關的軍情,又要拖到很晚,大約要累皇后久等。」
我趕快說:「不礙事,臣妾等著陛下就是。」
他停了一下,笑:「等不及的話,就先睡。」
我點點頭,然後想起來了,慌忙補著行禮:「臣妾遵旨。」
他又笑笑,沒再說話,回頭走了。
我當然沒有先睡,梳洗完畢後就躺在後殿里,聽床頭那盞西洋走馬鍾滴滴答答走動,有點像雨打樹葉的聲音,心底漸漸安定。
也沒有覺得等了有很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有一個很輕的腳步聲靠近。
我忙從床上坐起身,端出一個媚笑:「陛下來了?」
走到床前看著我,蕭煥笑了笑:「皇后還沒有睡下?」
從渾渾噩噩的夢中醒來的時候,身體有些酸疼,天已經很亮了,身邊空蕩蕩得沒有人,蕭煥應該早就上朝去了。
我該走了吧?被寵幸過的后妃,即使是有過夜權力的皇后,在第二天早上自行消失也是本分。
不然我還能等在這裡,等蕭煥回來,像普通夫妻那樣,一起洗漱用早膳?何況這段時間朝政繁忙,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下早朝?
自己揉了揉脖子坐起來,輕喚了聲,門外就有宮女進來。
這個小宮女眼睛亮晶晶的,看到我就笑了起來:「皇后娘娘醒了?要不要沐浴更衣?早膳已經備好了。」
見我還是懶懶得不說話,她就有些促狹地笑起來:「皇后娘娘氣色不錯啊,昨晚陛下很溫柔吧?」
溫柔?似乎是。那一瞬間並沒有那些嬤嬤告訴我的那樣疼,後來昏昏睡去的時候,腦袋下也一直枕著一隻有力的胳膊。
不過溫柔好像是蕭煥從不慳吝的一種東西,至少我還沒有見他對哪個女人不溫柔。
可能不光是後宮妃嬪,幾乎全後宮的女人,除了嬌研之外,都認為他溫文爾雅,是如玉般的君子。
最明白的例子,現在一個小宮女都篤定無比跑來問我,他怎麼樣對我溫柔。
看著那個小宮女一臉期盼的樣子,我只好順勢點頭笑:「陛下很溫柔。」
那小宮女嘴巴更加甜起來:「皇后娘娘萬福吉祥,一定能早孕龍子。」輕快退出去,叫在外面的宮女進來給我凈面穿衣。
都整理差不多,最早進來的那個宮女看我沒有沐浴的意思,說馮五福讓人備下了早膳,問我要不要在養心殿用完早膳再回去。
搖頭拒絕,我從梳妝鏡前站起來準備回儲秀宮。剛才醒來之後,身邊的床雖然是空的,被褥中卻還留著殘餘的溫暖體溫,現在我身上也還有些屬於蕭煥的瑞腦清香。
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也不錯。
我剛走到門口,卻意外看到小山站在門外的台階下。
收斂了表情的小山,站在清冷的晨風中,眉目間有隱約的悲傷。
被一陣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我真正清醒過來:「小山?你來養心殿幹什麼?」
「小姐,」小山向我走了兩步,眼中閃過一點淚花,「老爺託人帶來口信說……羅先生昨晚故去了。」
我覺得自己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話:「什麼?」
「小姐,羅先生昨晚故去了……」又說了一遍,小山卻住了嘴,愣愣看我,「小姐,你別傷心……」
「知道是誰做的么?」淡淡的聲音問出來,冷靜得不像出自我自己的口。
有些愣的,小山回答:「沒有人確切看到,不過屍首……」她掃了一眼身旁的宮女和太監,依然開口,「是被御前侍衛蠱行營收走的。」
蕭煥……口中似乎有苦澀的味道彌散開,悲痛猝不及防從心底涌了上來:冼血死了,我還打算抽個空出宮去探望他的,然而卻再也不行了,這個人……不在了……
「小姐……」小山又向我走了一步,驀然站住腳步,跟在拜倒的宮女們之後跪下,「奴婢叩見陛下。」
沒有人說話,這一瞬間死寂了下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時,燦爛的笑容已經掛上了臉:「臣妾叩見陛下。」
眼前只看見那個人玄色的朝服一角,停了一下,溫和淡然的聲音就響起:「平身吧。」
一寸寸抬起目光,雲靴、玉帶、冠冕,早朝禮服裹在修長的身體上,挺拔尊貴。
把目光停在蕭煥的臉上,我笑起來:「陛下,臣妾有一個至親的人昨晚去世了。」
看著我,他也笑了笑:「是么?皇后節哀。」
我笑著,看他的眼睛,「陛下,請問您有沒有想殺,卻不能殺的人?」
臉上的微笑不曾減去一點,他搖頭:「我通常不會想殺人。」
「是啊,」我也笑,「陛下是一國之君,九五至尊,每句話都是諭旨,怎麼會有想殺而不能殺的人?」
笑了笑,我接著說:「前段時間,臣妾有一個至親至愛的長者,死在了一個人手中,昨天晚上,臣妾又有一個至親至愛的人,死在了同一個人手中。陛下說,這個人臣妾該不該殺?」
靜靜迎著我的目光,他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淡淡笑起來,聲音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溫雅有禮:「皇后還沒用過早膳吧,要不要在這裡用?」
「不用了,臣妾想要回宮。」我笑,行下禮去,「陛下金安,臣妾先告退了。」
他依舊笑著,點頭:「皇后請便。」
我起身一笑,從他身旁擦過。
將要走出養心殿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又響起:「皇后留步,我想起來,這夜之後,有碗葯是要皇后喝的。」
隨著他的話聲,一個內侍將托盤送到我面前,掀開蓋子,描金琺琅碗中,黑色的湯藥升起裊裊霧氣。
聞到那飄來的氣味,我捏緊了拳頭,以我所知的那寥寥一點藥理,我也聞了出來,這是什麼。
宮中最常見,也是最為冰冷的東西——這是一碗用以避孕的藥物。
與多求子嗣的皇朝不同,大武自建朝以來,為避免多子奪嫡之禍,後宮每一次侍寢,都處在嚴格的控制之下。假如帝王在嬪妃侍寢後的第二日清晨,認為此女不適合做未來皇子的母親,就會按照慣例賜飲一碗避孕藥物。
只是,以皇后的身份,在初次侍寢後被要求喝這碗葯的,只怕我是頭一個。
深吸一口氣,用力逼回眼眶中的濕潤,我端起面前的那碗葯,一飲而盡。
苦澀的葯汁順著喉嚨滑下,我將那隻琺琅碗扔在地上,再也不看蕭煥一眼,抬步走出宮殿。
小山沉默的跟在身後,我沒有回頭,在長長的甬道里一路走下去。
冰冷的晨風吹過臉頰,吹著臉上的淚痕,居然濕冷刺骨。
突然間想諷刺地笑:溫柔?這就是那個永遠溫柔微笑著的皇帝陛下做出的事情——在殺了那個女人的前任情人後,留她侍寢,甚至在她初醒的清晨,給她喂下一碗避孕的湯藥。
懷中那縷曾讓我在起床後留戀的餘溫,早就消散得乾乾淨淨,走在清冷的風中,我高高挑起嘴角:蕭煥,從今後你又欠我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