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八年臘月十一,戶部尚書趙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時上了一道關於運河河道疏浚一事的奏本,這兩道奏本接著就被發還到內閣議處。
內閣的三位閣老,首輔凌雪峰和次輔高仲軾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楊介幸在這上面沒有多少異議,以歲末將至為由,擬了個暫緩處理的答覆遞迴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樣,一字不差地照著內閣的擬旨批紅,旨意發放到六部時,脾氣耿直的李霖海怒起拍案,當場大罵外戚專權,國已不國。
臘月十二日,依照慣例早朝,工科給事中傅繼善遞了一道彈劾戶部尚書趙明德歷年來貪墨枉法的摺子,這摺子明裡是彈劾趙明德,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矛頭暗指趙明德的恩師內閣首輔凌雪峰,皇帝破例把這道奏摺留中不發,態度曖昧之處,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臘月十一,我在養心殿的第二天。
才一上午的時間,來來往往的臣子就見了不少,有好多臣僚以往只是聽父親和哥哥提起過名字,現在也都一一在心裡對上了——相貌好看的實在沒幾個。
在養心殿看人來人往,是比在儲秀宮裡每天看書打瞌睡強,但蕭煥完全把我當作了貼身宮女使喚,真是「恩寵有加」,研墨鋪紙送茶拿點心,但凡用得著我的地方,絕對不讓別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幾天,宮裡外就會知道有個叫白琪的宮女,現在是御前的大紅人。
我忙得腳不點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就顧不上想別的事情,看來什麼爭寵斗媚,都是太閑了才會在哪兒瞎琢磨。
下午依然是這撥人走了那撥人來,一群群人不知道都在裡面說些什麼,等到天色擦黑,人才散盡。
中午蕭煥因為要安撫那幫吵得昏天暗地的尚書侍郎,從御膳房傳過來的午膳連碰都沒有碰就賞了下來,加上早膳也沒用,他這一天已經粒米未沾。
我進去換掉他手邊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水,對他說:「累了嗎?要不要傳膳?」
他放下撐著頭的手臂,頓了一下,才抬起頭笑了笑:「還好。」
嘴上這麼說,他的臉色在燭光下依然顯得有些蒼白,我忍不住說:「平時都是這麼多事?這一天一天,還不把人累壞了!」
他笑笑:「正逢年關,平時會少一些。」
我嘆了口氣:「我看你那些朝廷大員的樣子,平時也少不到哪裡去。」說著扶住他的手臂,「別在這裡坐了,趕快去給我吃東西,人不吃飯怎麼行?」
他扶著我從椅子上起來,笑了笑沒說話,任我把他拉到飯桌前。
晚上用過晚膳,他照例又是坐在燈下批閱積壓的各種奏摺文書。
直到深夜,還是我看夜色太深,才逼他去睡的覺。
接下來幾日,也都沒差多少,不過我留意起來,碰到啰里啰唆說話沒完沒了的大臣,就聯合馮五福,打個杯子碰翻個東西什麼的將人趕出去。
蕭煥看到我們玩小把戲,總是微微一笑,沒說過什麼。
那天被父親交待過要留意奏摺後,我都沒怎麼在意,但這天我又將幾本奏摺送進暖閣,不經意間看到有一封很厚,就隨手一翻,結果看到落款赫然是「申長流」。
我忙把摺子打開,裡面長篇累牘,句句都是直衝著我父親寫的,這個申長流的文筆還真是犀利,一半兒沒看完,我頭上就出了層冷汗。
看完後,我才合上摺子,把一摞奏章送進暖閣。
蕭煥正用硃筆在一份奏摺上批紅,連頭都沒有抬:「放下吧。」
我點點頭,把手中的奏章放下,遲疑了一下:「蕭大哥,兩個人,如果是敵對的,是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他停下筆,抬起頭看了看我,笑笑:「也不盡然,這世上不會有永遠是同伴的兩個人,也不會有永遠是敵人的兩個人,相比拼個你死我活,我更喜歡把敵人變成同伴。」
我停了停,接著問:「如果是很頑固,不肯來做你的同伴的敵人呢?」
他笑:「那就擊敗他,直到他認輸為止。」
我點頭,停了停:「蕭大哥,我想請你答應一件事情……有一個敵人,當你擊敗他後,可不可以對他手下留情?」
一片寂靜中他笑了笑:「我答應你,一定手下留情。」
鬆了口氣,我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握緊的拳頭放開,挑起嘴角笑:「謝謝你,蕭大哥。」
他輕點了點頭。
我也點頭,轉身準備出去。
「蒼蒼,」他叫住我,寬大的御案後,他的目光柔和,「我從來都沒有把凌先生當作是我的敵人。」
我回頭向他又笑了笑,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轉身跑回去緊緊抱住他:「蕭大哥,他是我爹,就算再怎麼想恨他也不行……他小時候一直抱我……」眼淚順著臉頰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我只有用儘力氣抱著他。
他也緊摟住我,把我抱在胸前,拍著我的肩膀,輕聲安慰:「沒關係,蒼蒼。」
我把頭埋進他衣襟里,哭聲變成哽咽,眼淚還是不斷湧出來。
蕭煥把我抱到他腿上坐著,一直輕拍著我的背,等我慢慢平靜下來,用頭靠住他的肩膀,他才摟著我笑了笑:「不要擔心,蒼蒼,我不會讓凌先生受到傷害的,相信我。」
我點了點頭,想起了什麼,抓住他的衣袖:「你也一樣。」我還是緊抱著他的腰,「蕭大哥,你也要好好的。」
他笑了笑,低頭看我:「我會好好的……你還要把你的淚水繼續往我衣服上蹭?」
我這才看到他衣衫上被沾濕一大片,全是我的眼淚,我惡狠狠地又在他的衣襟上蹭了幾下:「小氣鬼!我就蹭了,怎麼樣?」
「沒什麼,總歸這件衣服是要去換了。」他嘆氣。
我得意地笑,依然賴在他懷裡不肯下來。
和工科給事中傅繼善的奏摺一樣,申長流的奏本被扣在了養心殿。
年關臨近的前朝,依舊平靜忙碌。
這天我踱到暖閣里,看到蕭煥用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微微低頭,看著攤在桌上的摺子。
我很少看到他這麼沉吟難決的樣子,就走過去問:「很難辦?」
他像是剛覺察到我也在,抬頭笑笑:「有些棘手。」他說著,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奏摺,「這份是今天梁王遞上來的摺子,明裡是申訴封地內糧稅繳納混亂,暗裡的矛頭卻指向凌先生推行的新稅法。」
我點了點頭:「新稅法不好么?」
他笑笑:「新稅法把各類龐雜的賦役合併,化繁為簡,令百姓負擔減輕,我也很贊成這種稅法。不過新稅法砍掉了很多稅收,之前由地主和鄉紳獲利的部分就被砍去,凌先生因此招來了不少嫉恨。」他慢慢解釋,笑了笑,「我在想,申長流的摺子不過被扣了幾天,梁王的這份奏摺就來了,是不是太巧了點?」
「你懷疑申長流也是被人指使的?」我略微有些吃驚,「我還以為他真的是不畏強權的清流呢。」
他笑:「我也只是猜測,並沒有確定。」
「那如果確定申長流也是受人指使的話,會怎麼樣?」我問。
「這樣的話,就是有人在背後主使,要扳倒凌先生。」他說著,指肚緩緩撫過那兩份奏摺,皺了皺眉,「奇怪的是,我不明白假如凌先生失勢了,對他會有什麼好處?」
這麼說他心裡已經有懷疑的人了?
我笑了笑:「總歸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些事順著它去吧,別太累著。」
他也笑笑:「也是。」
這個事情就這麼被擱了下來。
隔天蕭煥常喝的獅峰龍井沒了,我被指派到庫房去拿茶葉。
在茶庫取了東西,和管茶庫的胖公公開了幾句玩笑,我捧著茶罐從庫房裡出來,一路風風火火,轉過一道門時,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
我連忙用手護住茶葉罐,明年的新茶送來之前,最好的明前龍井可就剩這一罐了,想也不想,我就呵斥:「走路不長眼睛啊,慌什麼?」
喊完了才發現,眼前的人既不是宮女太監,也不是隨行營的御前侍衛,我後退一步,那人卻沒動,蒙在臉前的面紗後傳出一聲輕笑。
「你是誰?」我警惕地打量著他。
白衣輕裘,飄逸得簡直不象話,最可疑的是他頭上居然帶著一個飾有銀狐毛邊的風帽,帽上垂下一層薄薄的面紗,遮住了他的臉。
他笑了起來,面紗隨著氣流微動:「如今的小宮女,都這麼盛氣凌人?」
我有些尷尬地清咳一聲,還是質問他:「你是誰?怎麼在宮裡亂轉?外臣擅闖後宮是死罪,你不知道嗎?」
「我迷路了。」眼前這個人回答得出奇乾脆,「我來見皇上,結果見完出來就迷路了。」
說起來這幾天新年和蕭煥的生辰在即,各地的番王也都派了人進京道賀,這個人我從來沒有在禁宮裡見過,大概是宗室王的使節?
我想著,指了個方向:「向西走,看到門左轉,順著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乾清門就是前廷了。」說完了隨口囑咐,「禁宮不比外邊,讓御前侍衛的人把你當刺客抓了就完了,下次小心些,別再亂跑。」
那人臉前的面紗微微起伏,點頭:「謝謝你。」說完才轉身走開。
捧著茶葉罐,我還愣在原地,這個人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在吃了很多咸點心後,又喝了一碗很濃的玫瑰露,甜膩是甜膩,卻有種偎貼的舒服。
只是隨便說了兩句話而已,怎麼就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養心殿還等著用茶葉,我抱著茶罐快步走回去。
剛進門馮五福就急匆匆的拉住我:「怎麼磨磨蹭蹭的?陛下喚茶呢,還不快泡了送進去?」
這死胖子和蕭煥一樣,早就把我當宮女使喚了,該吆喝就吆喝,該指派就指派,我連忙答應一聲,想到剛才那人,隨口問:「剛才是誰來覲見陛下?」
馮五福有些疑惑:「誰來覲見?這會兒沒人來過啊。」邊說邊催,「還不快去泡茶?還要陛下等你多久?沒點規矩!」
沒人來過?那個人到底是誰?馮五福一疊連聲地催,我只好趕快去沖茶。
自玉泉山送入宮中的泉水早就由別的宮女燒開晾好,我取了茶葉茶具,一碗清茶很快衝好,端起來給蕭煥送去。
屋裡光線有些昏暗,轉過書架,窗子前蕭煥微俯著身,手中硃筆輕輕晃動,像是浮在那團白光里的一個剪影。
心裡突然就得意起來:我的男人怎麼看都是這麼好看。
走過去把手中的茶碗放下,我側身貼著他坐在榻上,笑了笑:「寫什麼呢?」
他側頭看了看我,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筆下不停:「疏浚河道的預算,還有另一些要交待的事。」
「這些給工部的人不就好了?為什麼要親自寫?」我越過他的手臂,看到紙上硃砂寫就的工整小楷,足足佔滿了半尺多長的白宣。
「戶部和工部不合,無論工部給出什麼預算來,統統都要駁斥,如果是我寫的話,兩邊應該就沒有異議了。」他笑笑,接著指了指一旁攤開幾大張紙,「預算工部早就擬出幾個來了,我也只是歸總。」
我看了一眼那幾大張密密麻麻的東西,輕嘆一聲:「我總覺得你的這些大臣早晚要給你寵出毛病來。」
「誰說的?」他提筆寫著,隨口說,「能做的事我替他們做了,該遵的規矩他們也得給我遵了,要是哪個還不明白自己職責所在,一樣小心腦袋。」
他話音依舊淡淡的,我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笑了出來:「蕭大哥,我看你還是就這麼溫和點好,哪天你真在朝上把臉一寒,我怕那些大臣膽會嚇破。」
他略停了筆,有些好笑地側頭看我:「會嗎?」
我拚命點頭:「絕對的。」
他挑了下眉梢:「那我就不寒臉好了,膽是中精之府,破了可就太不好了。」
我笑得厲害,頭點的像雞啄米一樣:「是,是,你可千萬別寒臉……」
我本來還想問他見沒見過剛才那個白衣人,瞥到他眼角淡淡的倦意,就沒說話,彎腰在他眉頭上輕吻一下,而後抱著托盤飛快跑出去。
新年一天天臨近,日子就這麼過去。
我一直在養心殿,一邊被蕭煥差來差去,一邊跟馮五福鬥嘴消遣,倒也過得逍遙。
偶爾回儲秀宮一趟,就讓小山和嬌妍繼續對外稱皇后身體不適,不但概不見客,連每日去慈寧宮請安都免了。
這天午後,我在長廊上曬太陽,覺得該換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進去。
蕭煥正俯案寫著什麼,聽到我進去,沒有抬頭,只是說了句:「放下吧。」
我過去把茶放在他手邊,把上一杯涼了的茶換下來。
換好了我看他還沒抬頭,就抱著托盤準備出去,剛走兩步,突然聽到身後「咣當」一聲,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我忙轉身,看到他用手撐著桌子,茶碗掉在地上,摔得裂開,茶水茶葉流了一地。
他抬頭勉強向我笑了笑:「不要緊,不小心打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把托盤放下,握住他冰冷的手:「你先休息一下。」
他點了點頭,合上眼睛靠在我肩頭,低咳了幾聲。他的肩膀有些顫抖,胸口的起伏劇烈,只是一會兒的功夫,額頭的冷汗已經濡濕了發梢。
我小心扶著他的身子,站著不動,等他平定氣息。
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聲終於均勻了些,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臉色還是白得嚇人,就說:「要不要躺下休息?」
他輕輕點頭,開口想說話,卻又咳嗽了幾聲。
這次咳嗽居然止不住,他再也支撐不住一樣彎下腰,手指有些痙攣地按住胸口,身體從我肩頭往下滑。
我慌忙抱著他,卻只感到懷中他的身子一片冰冷,我吸了一口氣:「我去叫太醫。」
他費力抓住我的手腕,輕搖了搖頭:「不要……驚動他人……」
他的臉色依然蒼白得嚇人,那雙深瞳卻是沉靜的,我又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坐下來扶住他的身子。
他閉著眼睛調息,隔了一會兒,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輕聲說:「沒什麼……只是發作起來有些嚇人,休息下就會好。」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上,抬起頭向他笑笑:「你睡一會兒,我去拿被褥和枕頭。」
他笑著點頭,我扶他到一旁的軟榻上躺下,他的呼吸仍舊細而凌亂,不時就會輕咳。
我俯身下來,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蓋上絨毯,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撿了捧著,才關上門出去。
馮五福和石岩聽到茶碗落地的聲音,早就在門外候著。這時馮五福一眼看到我手裡的碎瓷,臉色就白了幾分,輕跺了跺腳,壓低聲音:「禮部的商大人還要求見,我去跟他說陛下身子不適,不見了。」
我點頭,又加了一句:「陛下說不要驚動別人,跟外面就說陛下有些累,睡下了。」
馮五福輕嘆一聲,答應著去了。
把手裡的碎片扔了,我又回到西暖閣,走到榻前,蕭煥已經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穩了很多。
我坐下來,握住他的手俯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再睜開眼已經滿目昏黃。
抬起頭,蕭煥像是早就醒了一樣,看著我笑了笑。
我伸了個懶腰,也笑笑:「好些了嗎?」
他輕輕點頭,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唇上輕吻了一下,笑看著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出去傳膳?」
他頓了頓,笑笑:「盡量清淡吧。」
讓他再繼續休息一下,我出門找來人交待送膳,說完正準備回去,就聽到院門口的內侍說:「貴妃娘娘千歲。」
杜聽馨緩步走了進來,一身素白輕裘,烏黑髮髻垂落在肩頭,靜美彷彿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腳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酒宴上她的眼神,覺得我也不用跟她客氣了:「貴妃娘娘千歲,這是來幹什麼的?」
杜聽馨看著我,忽然說:「凌蒼蒼,你知道你有多麼幸運嗎?」
院子里靜得能夠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笑了,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笑容,安寧而平靜,卻帶著淡淡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麼幸運……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愛你的,他提起你時的眼神,那麼溫柔,只因為那個眼神,我就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嘴角輕輕勾起:「我愛煥哥哥,從很久之前開始一直都愛,可是我明白,他那種人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你真是幸運,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皺了皺眉,和蕭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不是她?她怎麼會說我比她先遇到?
杜聽馨臉上的笑容更加縹緲:「你不明白……原來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說,你真幸運,幸運到讓人覺得可恨。」
「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皺了皺眉,淡淡開口,「我也討厭你,我們也算扯平了。」
杜聽馨冷笑一聲:「是,我討厭你,十分討厭……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少次自以為是……」她說著,突然轉身,就向外走去。
「杜聽馨,」我叫住她,「你話里是什麼意思?」
她停住腳步,冷笑著:「我什麼意思?皇后娘娘……敢問你什麼時候真正相信過煥哥哥嗎?你哪一次不是不由分說就認定他十惡不赦?你可曾真心的信任過他?」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強著辯解:「我會信他的……」
杜聽馨靜了靜,冷笑:「好,我看你下一次是怎麼翻臉不認人……」
「馨兒!」身後傳來蕭煥的聲音,他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聽馨笑了笑,「馨兒難得來一趟,怎麼不進來坐?」
杜聽馨直直看著他,明凈的眼中突然有了水光,她搖了搖頭,卻還是有晶亮的東西從眼角飛出,在空中一閃而逝:「對不起,煥哥哥,我來不是想說這些,我只是……」她咬住唇,突然向我一笑,「對不住。」飛快轉身走了出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然後才回頭向蕭煥笑:「你出來幹什麼?以為我應付不了啊?」
他放開我的肩膀,後背輕倚在身後的柱子上笑了笑:「馨兒她……」他頓了下,「她說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麼?你人都在我這邊站著的,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我笑著打趣,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出口,才覺得語氣十分彆扭,氣氛反倒更加尷尬。
面前吹過了陣陰冷的夜風,他低下頭輕咳了兩聲,我連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他:「怎麼這種身子了還亂跑……」
話沒說完,影壁後石岩匆匆走過來,看到我也在,微愣了一下向蕭煥抱拳:「回陛下,和羅冼血有牽連的那位趙姑娘找到了。」
冼血?我伸向他的手突然僵住。
蕭煥撐著身子站好,向石岩點了下頭示意他已知道,接著向我笑了笑:「蒼蒼,你先回房去。」
我沒有動,猶豫了下還是開口:「蕭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吧?」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沒有必要知道,」我看著他,「但有些事情對我來說,卻很重要。」
他還是低著頭,輕咳了幾聲。
我看著他,輕吸了一口氣:「蕭大哥,我想問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那邊是長久的靜默,彷彿隔了很久,他的聲音才響起:「蒼蒼,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
我愣了一下,點頭:「是。」
他笑了笑:「沒有向你說明,是我的不對。你不用避開了,我馬上對你解釋。」
他說完轉向石岩:「人找到了?在什麼地方?」
石岩說:「依照陛下的吩咐,已經把那位姑娘帶進宮來安置。」
蕭煥蹙了眉,沉吟一下:「她情況怎樣?神智還未恢復?」
「在外彷彿又受了驚嚇,更加瘋癲。」石岩回答。
蕭煥點頭:「她人在哪裡?我去看看她。」
我聽說他要走,忙讓人去取了件擋風的大氅,給他披上。
他接過大氅對我笑了笑,接著向石岩點頭:「前面帶路。」
我看到他臉色還是蒼白,又忙過去扶他,他停了一下,淡笑了笑:「不礙事。」就放開我的手,跟著石岩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兩步,趕上他們的腳步。
陷入夜色中的宮牆曲曲折折,蕭煥一直快步走著,沒有說話。
石岩帶我們走到一處由御前侍衛把守著的偏僻宮殿,進去後來到偏廂,石岩將門推開,裡面的燈光昏暗,能看到軟榻上蜷縮著一個白色人影。
等蕭煥進去,石岩就示意守在門口的御前侍衛又拿來幾盞蠟燭,把狹小的室內照得更亮,床上那個人影也清晰了一些。
那是一個身材有些瘦小的年輕女子,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披散著,幾乎遮住了臉,她的眼睛裡充滿了警戒,像只受驚的小獸。
蕭煥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溫言說:「我來給你診脈,別動。」
那女子向里縮了縮,雖然目光閃動,卻真的沒動。
蕭煥吸了口氣,慢慢彎下腰去,試探著去抓那女子的手,他的手指剛碰到她的肌膚,她突然尖叫起來,揮動雙手拚命去推蕭煥。
猛地被她推開,蕭煥踉蹌了一下。
我衝過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從後面把他抱了個滿懷,懷抱里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顯得有些消瘦,我氣得發抖,劈頭蓋腦沖那個女子罵:「要給你診脈的,你鬼叫什麼?再叫我敲爛你的頭!」
那女子被這一頓喝斥嚇住,反倒閉上了嘴,又縮了縮身體。
我扶好蕭煥,看到他霜白的面色,忙說:「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輕點點頭,笑了笑:「蒼蒼,別嚇著她了……你待會兒幫我把她的手抓過來。」
我點頭:「小菜一碟。」
說著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卻頓住腳步,他身後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風摘下來,放在榻上,蕭煥在他鋪好的披風上坐下。
我清咳一聲,小聲嘀咕:「扮成趙富貴喂馬時,也沒見有這麼多講究。」邊說邊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子的手臂,她倒不怎麼抗拒女人間的觸碰,又被我剛才一頓斥罵嚇得不輕,乖乖任我把她手拉了過來。
蕭煥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關尺上診脈,勾了勾唇角:「不是我講究太多,是這榻上太涼了。」他說著,向石岩交待,「給這屋裡添些被褥,生個炭爐。」
我又清咳了一聲,幫他按著那女子還是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輕輕垂著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瞥著他長的簡直有些過分的睫毛,又小聲說:「什麼這榻太涼,剛剛有個人的臉,可是比這個榻還涼……」
那邊他輕笑了笑,認真診著脈,直到過了有半柱香時間,他才放開手指,向石岩點頭:「取些紙墨過來,把太醫院的楊太醫請來。」
石岩拱手領命出去,我放開那女子的胳膊,她馬上重新躲到牆角縮成一團。
我不管她看到沒看到,盡量和善的向她笑了笑,隨口問蕭煥:「要給她開藥方調理?」
他回答:「這位趙姑娘是受驚嚇後變得瘋癲的,要使她恢復神智比較難,只好先開些安神的藥方給她慢慢調養。」
我點頭「噢」了一聲,借著燈光仔細打量這個趙姑娘。
她雖然蓬頭垢面,但眉目清秀,年紀也不大,沒瘋之前應該是個美人兒。這就是和冼血交好的那個青樓女子?
說著話,石岩已經回來了,帶了人把筆墨紙硯擺到桌上鋪好。
蕭煥提起筆在紙上仔細的寫下藥方,交給一旁的內侍:「等楊太醫到時,把這個給他,請他看看有什麼需要增補的沒有,以後這位姑娘就交給他了。」
蕭煥交待完也沒有起身,看了看我,抬手輕揉眉心,半笑半嘆氣:「你呀……」
我一揚頭:「我怎麼了?」
「沒什麼……」他笑著,停了一下,就開始慢慢說,「羅先生死在鳳來閣風遠江劍下。羅先生奉命刺殺戶部司務廳郎中熊卿平,被在場的大綢緞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面目,後來邱赫山委託鳳來閣刺殺他。」
我點了點頭,風遠江是江湖上近年來名聲鵲起的殺手組織鳳來閣的閣主,我無意間見過他,儒雅清俊、書生一樣的一個人,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最大殺手組織的首領。
「羅先生被刺殺時,這位趙姑娘也在。後來趙姑娘就瘋了,我交待石岩他們要找她回來照顧。」蕭煥繼續說,「沒想到後來馬上有了山海關的事,蠱行營人手不夠,就拖了這麼久才把趙姑娘找到。」
他說著停了一下,又笑了笑,「羅先生被害那日,我得到消息時已經遲了,沒能來及救出他,對不起。」
我抬頭看著他問:「蕭大哥,那時候冼血進宮行刺,被御前侍衛捉住,你當著我的面打了他一掌,其實是在替他治傷,並不是要殺他,對不對?」
他微愣了一下,才笑著點了點頭:「情況差不多吧……」想了一下,他又說,「那一劍來得太快,那時他內傷已深,如果我不趁他勁力隨劍氣傾瀉的關頭將他的經脈打通,再等下去就晚了,所以沒來得及向你解釋……」
我笑笑,心裡有些微微的刺痛,向我解釋……我在看冼血倒下後,立刻就瘋了一樣的出掌擊向他的胸口,我哪裡給過他機會解釋?
後來也是一樣,一聽到冼血的死訊,只是因為冼血的屍首被蠱行營收走,我就立刻認定是蕭煥派人殺了冼血,對著剛下朝的他冷語諷刺,從頭至尾,我沒有想過他是不是被錯怪的。
是不是還有更多的事情,因為我被悲痛蒙蔽了眼睛,所以才不由分說把一切錯誤都推到了他頭上?
心裡刺痛著,以前一些沒有注意過的細枝末節突然竄出來,分外清晰,居然讓身體陣陣發冷。
在榻沿上坐下,我握住他的手,抬頭看他:「蕭大哥……你替冼血打通經脈的那一掌,是不是很耗費內力?」
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他頓了一下,才笑笑:「還好。」
「你打過那一掌後,過來拉我從冼血身邊離開,我又向你胸前擊了一掌,那一掌我一直都認為根本不會傷到你,因為我們之間的功力實在相差太多。」 我說著,看著他的眼睛,「後來我去見到冼血,問他傷勢如何,他笑著說內傷無礙了,又無意間問了句『倒是他怎麼樣了?』這句話我一直都不大明白……現在想,冼血那時應該是在問你吧?」
那天,我想的全是如何救冼血出去,如何堤防冼血不被別人傷害,完全沒有留意其他任何的異常。
比如那天蕭煥從我身邊站起後蒼白的臉色,比如第二天上午我跪在養心殿前逼他讓我見冼血和後來陪我用午膳時,他斷斷續續的咳嗽……直到我去見過冼血後再回到養心殿,他倦極了靠在桌前昏睡,咳得俯在桌上不能起身,連近在一旁的茶碗都沒有餘力去拿過來……那天他就已經病得厲害了,我卻視而不見,甚至以他急需的茶水為條件,逼迫他答應放走冼血。
他頓了頓,隔了片刻看著我笑:「沒有關係,蒼蒼。」
怎麼會沒有關係?那之後山海關就告急,他幾天幾夜在養心殿里熬著不眠不休,直到在內侍面前再也壓抑不住地吐血。
握著他的手抬起來放在頰邊,他的手還是涼的,帶著淡淡的溫度,壓住從鼻孔中衝上來的酸楚,我仰起頭沖他笑:「蕭大哥……剛才我問你是不是你派人殺了冼血的時候,你很傷心吧?」
他微頓了一下,才溫和開口:「怎麼這麼說?」
「一下子就這麼覺得了……」我笑,「因為你傷心的時候,就會對我特別客氣。」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友……我對他最大的虧欠,就是那時候對你撒謊說我愛的人是他……」
我對他笑了笑:「冼血被人殺害,我很想替他報仇,所以究竟是誰殺了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殺了他——你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蕭大哥。」
他看著我,接著移開眼睛笑了起來:「我怎麼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小肚雞腸。」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嗯,現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雞腸,而且還什麼都不說,活該悶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還想說些什麼,門外就進來了一個佩劍的御前侍衛,進門單膝跪下向蕭煥行禮,接著飛快的退到一邊,附到石岩耳朵上說了一句話。
石岩臉色微變,快速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蕭煥。
蕭煥向他點了點頭。
得到命令,石岩居然還是猶豫了一下,才說:「啟稟陛下,儲秀宮出事了。」說完立刻飛快的補充,「此事陛下不必費心,一切交給微臣來辦。」
蕭煥蹙了眉:「講出來。」
石岩身子抖了一下:「儲秀宮闖入不明刺客,宮中死傷無數。」
死傷無數?我心裡一緊,小山和嬌妍也在!我忙拉住蕭煥的胳膊:「我們去看看。」
他點了點頭,站起來牽住我的手,向石岩說:「走吧。」
石岩低著頭,卻不再說話,躬身領命,健步如飛,當先走著,擋在蕭煥身前。
這個地方離儲秀宮並不遠,我們很快就到了,聽到從宮牆裡傳來隱約的打鬥聲。
來到宮門外,就看到被火把照得燈火通明的儲秀門前,站著幾排神色凝重的隨行營御前侍衛。其中一個官階稍高的持刀堵在門口,看到石岩,緊繃的臉稍稍放鬆,叫了聲:「石統領。」接著他就看到石岩身後的蕭煥,跪也不跪急著說,「這裡危險,請陛下迴避。」
蕭煥搖頭對他示意,走了過去。
迎面的影壁前就倒著一個御前侍衛的屍體,蕭煥立刻皺了皺眉:「這麼厲害?什麼來歷?」
那御前侍衛支吾了一下,竟有些答不上來:「是……」
石岩停也不停,閃身進到院內。蕭煥也跟了進去,我和他一起並肩走過去。
進了門,借著火把的光,就看到院門處還有不少有屍體,血肉模糊、幾乎分辨不出原樣,我想到這些人很可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忍不住一陣噁心。
朦朧夜色中浮動著濃烈的血腥氣,殿前的梁木上還亮著兩盞宮燈,照得滿院人影幢幢,雜亂的屍體正中,站著一個滿身鮮血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他把劍從一具屍體身上拔出來,抬起頭冷冷看過來。
這個投過來眼神雖然陌生,那個人的臉也被鮮血潑灑、猶如惡鬼,但他的身影和動作卻很熟悉,我失聲叫了出來:「宏青!」
他是宏青!那個陪我推牌九,笑得總是帶些狡獪和戲謔的宏青,我怎麼也想不到,會看到他這個樣子——他提著劍,站在滿地的屍體中,像一個嗜血的惡鬼。
我們頭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冰凌相撞的峭寒話音裡帶著一絲笑意:「呵呵,皇后,我們又碰到了。」
儲秀宮前殿的重檐上,熒一身白衣盛雪坐在那裡,看到我在看她,就更加輕快地說:「啊,對了,這個卻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著殺人的。」邊說邊捏著鼻子扇了扇,「這麼噁心的殺人法兒,我還真做不出來。」
我木然把頭轉回來,愣愣看著宏青,現在這個眼中只剩著赤裸裸的殺意的人,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宏青?
我的聲音嘶啞:「宏青,小山和嬌妍,你沒有殺她們,對不對?」
宏青轉頭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沒有一絲溫度……他一步步走過來,在蕭煥面前單膝跪下,平靜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奉陛下旨意,已將儲秀宮上下格殺完畢。」
是蕭煥讓他殺的?像被毒蛇咬住了一樣,我本能甩開蕭煥的手,退了一步。
剛退開,我就發覺我錯了,聽到宏青說的話,蕭煥也是一臉詫異,他看到我退開,帶些急切地轉頭辯解:「不是,蒼蒼……」
在這電石火光的剎那,宏青突然抬頭,他左掌疾出,帶著勁風擊向蕭煥的胸口,蕭煥完全沒有防備,被他一掌結結實實擊在胸口,身子就直飛了出去。
他撞上院中的槐樹,那樹梢枯萎的黃葉紛紛落下,他挽發的玉簪「叮」得一聲裂成兩半,黑髮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半跪在了地上。
我從來沒見他彎過腰,在敵對的時候,不管受了多麼重的傷,他都一定儘力支撐著挺直後背,可他現在已經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樣,張開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陛下!」石岩大喝一聲,像瘋了一樣拔出佩劍,向蕭煥衝去。
這個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大內第一高手現在全身都是破綻,一道白影閃出,驚鴻一瞥間,石岩手中的長劍已經斷成了兩段。
一個蒙著面幕的白衣人雙指夾著半截短掉的長劍,擋在蕭煥身前,笑聲清遠:「石統領,別靠近他。」
這個人,剛才一直站在避光的殿內,頭戴著紗幕,在這個滿目血腥的修羅場中,只有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別說血跡,連纖塵浮灰,都沒有沾到一星半點,觸目的血腥猙獰里,唯獨他,閑雅怡然。
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將石岩縱橫天下的熒光劍以指力夾成了兩段!
石岩愣在當場,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的斷劍。
白衣人悠閑轉身,抬手取下頭上的斗笠輕紗,微微彎腰,伸手從半跪在地上的蕭煥懷中,取出了一柄短劍。
那柄劍只有一尺多長,出鞘後在燈光中閃爍出溫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愛憐地撫過光華不定的劍鋒,玉樣的容顏上一掃疏懶,射出了孤高的光芒,他一字一頓:「王者之劍,王者持之,這柄王風,皇上讓與在下如何?」
直到這時,我才猛地喊了出來:「蕭大哥!」
一直低著頭的蕭煥緩緩抬起頭來,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動了動眉毛,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但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他還好,讓我放心。
死撐到底的臭脾氣,我突然笑了,臉上卻早已是滿面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