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這個白衣人的聲音,那天在茶庫外我碰到的,就是這個人。
他也看向我,帶著笑:「這位就是皇后娘娘了?」他一面說,一面就轉頭向蕭煥,「說起來,那日見過皇上後,在下曾與皇后娘娘有過一面之緣呢。」
在下?他對蕭煥說話既不稱微臣也不稱草民,而自稱在下,對皇帝以「在下」自稱,是太宗皇帝賦予大武蕭氏旁支子孫的特權。
蕭煥扶著樹榦慢慢站來起來,他的動作很慢,彷彿稍微快一些,就會驚動什麼一樣,他低著頭低咳,聲音卻是清晰的,一字一字:「這麼幾天都等不了么……楚王殿下。」
白衣人笑了起來,把一雙鳳眼微眯,眼梢中透出一點薄薄的笑意。
他的眼眸是蒼茫遠山一樣的黛色,瞳仁深處一片虛無,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到那一泓瀲灧無方的潭水裡去,和他那雙妖異的眼睛相應的,一張媚態入骨的臉。如果說蕭煥只有在散開頭髮時才會不自覺露出一點妖媚,那麼這個白衣人的妖媚竟然像是天生的,眼角眉梢,全是天成的媚態,這簡直就是天賜的一張魅惑眾生的臉。
他是楚王蕭千清——尚在少年之時,就以容貌絕美聞名朝野,傳說楚地的百姓為了一睹他的絕世容顏,甘願在他要經過的官道上等待三天,他坐駕所過之處,人潮湧堵,堪稱盛景。
輕笑著,蕭千清清雅的聲音不急不緩:「是啊……等不了,萬一皇上自己不死,那麼我去坐誰的皇位?」
蕭煥沒有回答,扶著樹榦,頭深深埋下,雖然他極力鎮定,但他的肩膀還是在不住輕顫。
腦袋裡不停嗡嗡亂響,我猛地喊:「藩王沒有聖旨擅離封地是死罪!蕭千清,你好大的膽子!」
不管是多可笑無聊的話,讓我多說幾句話吧,只要多說一句,就是給蕭煥爭取了一點時間調理內息。
「什麼?」蕭千清失笑,眼中浮現出一抹錯愕,那雙淺黛色的瞳仁閃了一下,他淺淺笑了,「皇后娘娘……你莫不是瘋了?」
「你以為憑你這一己之力,就這可以從戒備森嚴的禁宮中逃出去?」我握緊了拳頭,繼續大聲說,「就算你逃了出去,從此後你再也不是尊貴的王爺,而是十惡不赦的逆賊,你自己好好想清楚,還不快把王風放下,從皇上身邊退開!」
蕭千清笑了,媚眼如絲:「敗了自然就是逆賊,可如果勝了,這座禁宮就是我的了。」他頓了一下,突然挑起嘴角,「當然還包括你,愛扮成小宮女的皇后娘娘,雖然我看你實在沒什麼姿色,但我一時興起,也許會勉為其難留你在身邊洒掃侍候。」
我冷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告訴你,這世上除了蕭大哥,別人就算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我也懶得侍候他。」
「真是忠心呢,」蕭千清真的拋開蕭煥跟我閑扯,淡淡笑著,「這就是所謂的從一而終?」
我冷哼一聲:「我管你是怎麼想的,我也懶得跟你解釋,我喜歡蕭大哥,所以什麼都願意為他做,就這麼簡單。」說到這裡,鼻尖突然酸了,眼睛的側光里,看到蕭煥扶著樹榦抬起頭看著我,向我挑起嘴角,笑了笑。
這個傻子,我這麼辛苦給他爭取時間,他怎麼還有閑工夫給我笑,傻子!
臉頰濕濕的,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流了下來,真丟人。
「撲哧」一聲,一邊的蕭千清竟然笑了出來,他的目光不知道是定在我臉上,還是定在別的什麼地方,有些心不在焉:「你不要指望皇上還能調理好內息了,我們兩個要是交手,就算他身上無傷,我也一樣贏他。」
「說大話都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冷哼,一挑眉,「你既然有把握勝過蕭大哥,為什麼不堂堂正正,非要安排下陷阱害他?你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怕他!」
「隨你怎麼說,」蕭千清並沒有被我激怒,他隨手一指,手中的王風正指向在石岩,輕笑一聲,「閑話就此打住,石統領,請你回去告訴太后娘娘,叫她一切聽我的吩咐,要不然,」他笑了笑,「蕭氏朱雀支真的要就此絕了。」
石岩臉上青筋暴起,握緊了拳頭,僵在當地,既沒有退的意思,也不敢再動。
「石岩!」蕭煥扶住樹榦勉強站著,臉色蒼白如紙,輕喝了一聲。
石岩知道蕭煥是讓他不要逞強,趕快去通知太后,垂下頭低著嗓子應了聲:「是。」轉身頭也不回跑出院子。
蕭千清笑看著蕭煥:「皇上也是個明白人。」
蕭煥胸口的起伏劇烈,淡看了蕭千清一眼:「楚王客氣。」
宏青這時走到蕭千清面前單膝跪下:「主公,皇后如何處置?」
蕭千清笑了笑:「李宏青,當初你求我饒皇后一命,我也答應你了,只是這個女人我看她實在不順眼,你就挖了她的眼睛,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好了。」他隨口說著,彷彿在處置一個被他厭棄了的布娃娃。
宏青的肩膀劇烈顫抖了一下,最終還是低下頭,微不可聞地說了聲:「是。」
「你如果敢碰她,」蕭煥突然開口,他吸了口氣接著說,「就不用再想皇位了。」
蕭千清挑眉「哦」了一聲:「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裡,皇上憑什麼覺得我該聽你的?」
「你想即位,就需要我立下詔書把皇位傳給你,不然得位不正,你以為蕭氏青龍支的其他藩王就會甘願聽命與你?」蕭煥深吸一口氣說完,抬頭把他的深瞳對準蕭千清,輕笑了一聲,「你要知道……想做皇帝的除了你,還有齊王老頭子和那個胖子劉王……」
「胡說八道!」蕭千清雪白的臉突然漲紅,揪住蕭煥的衣領,把他推到樹榦上,「那些笨蛋,他們也配?」
被他推著,蕭煥就猛地咳出了一大口鮮血,蕭千清連忙放手躲避,但雪白的衣袖上還是濺上了不少血滴,宛若一片怒放的紅梅。
靠在樹榦上,蕭煥一面捂著嘴咳嗽,一面冷笑:「真是不巧……你如果……還想我能活著給你寫詔書……最好對我客氣點……被你的手下……打傷之前……我的寒毒就已發作……我的心脈……現在……咳咳……隨時都可能會斷……」
聽到「你的手下」幾個字,宏青的肩膀又是一顫,深埋下頭。
蕭千清緊皺眉頭看著自己袖上的血跡,向一直坐在房頂看好戲的熒說:「給他些續命的丹藥,我可不想要一個死皇帝。」
熒搖搖頭,還是笑著:「你怎麼會以為我有續命的丹藥?我只管殺人,可不管救人,不過這裡倒是有一些極樂香,傷勢再重的人吸了之後也會突然恢復氣力,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你要不要我給哥哥吸?」
我忍不住出聲喝斥:「那種葯只會暫時麻醉人的神經,藥效過後反而會加重病症,你想讓你哥哥早死嗎?」
熒神情依舊天真無邪:「被看出來了,我本來就要殺了哥哥的嘛。」
「你……」我氣結。
「不要吵!」蕭千清皺著眉,盯著自己衣衫上那片殷紅的血跡,擺了擺手,「好了,皇后的眼睛不用挖了,可以走……」
不等他說完,我連忙搶著說:「我也留下來做你的人質,人質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
蕭千清淡淡哼了一聲:「隨你。」
我不等他說完,趕快跑到那株槐樹前扶住蕭煥,他還在捂著嘴不停咳嗽,身子劇烈地顫抖。
「都說你休息就好了,幹嘛跑出來?」我的眼眶憋得發酸,抱著他說。我現在不能哭,蕭煥受了這麼重的傷,只有靠我想辦法帶著他從蕭千清手中逃出去了。
「這院里血腥味太重,我們到養心殿去,李宏青,你在前面開路。」蕭千清淡然吩咐,有意無意地,他淺黛色的眼眸在我臉上多轉了兩圈。
在我們到來之前,養心殿宮女內侍都被趕了出去,整個院落闃靜冷清,在陰冷的天空下顯得分外蕭瑟。
好不容易把蕭煥扶到東暖閣躺下,他的咳聲依然不斷,一聲聲的咳嗽里,還帶出斑斑血星。
蕭千清沒有料到正好趕在蕭煥寒毒發作的時候讓宏青打傷了他,有些懊悔,又怕真的落下個弒君的口實,就命宏青傳話下去,讓太醫院派個太醫過來。
酈銘觴不在,太醫院派來的是前幾天我在慈寧宮見過的楊太醫。
楊太醫倒也鎮定,給蕭煥號過脈之後一言不發退了出來。
我拉住他問:「皇上怎麼樣了?」
楊太醫看了眼倚在門邊的蕭千清,平靜開口:「恕微臣直言,皇上幼時體內就帶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聚集在心肺之間,因此皇上的心肺,比之普通人原本就要弱上許多,如何還經得起這麼連連受損?如果微臣推測的不錯,那麼皇上的身子近段時候還曾受過一次頗重的損傷,雖然性命保住了,但心肺所受損害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今日又被人重手所傷,實在是……」說著停下,搖了搖頭。
「微臣大膽,」楊太醫頓了一下後,才說:「依微臣來看,實在是天命已盡,大行將至。」
「胡說八道!如果酈醫正在,也會像你這麼說?」我忍不住罵了一句,說完後才想到蕭煥還在裡面休息,連忙捂住嘴。
楊太醫搖了搖頭:「皇上是酈醫正的弟子,醫術不會低於微臣,對於自身的病症,只怕比誰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瞞著皇上了。」他停了一下,接著又說,「娘娘,微臣本領低微,不敢說酈醫正也會像微臣一樣束手無策,但是天道輪迴,並非人力所能左右,說到底,人之一己之力,總有窮盡的時候,娘娘不要太執著才好。」
我擺了擺手,不想跟他啰嗦:「廢話少說,你能開什麼葯緩解病症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給我開。」
楊太醫頓了頓:「人力已經窮盡,何況病本不治,單單鎮咳,也只是飲鴆止渴,徒增憂患。」
「就是說要等死了?」我也不知是該冷笑還是該平靜一下,抬手扶住額頭,「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楊太醫沉默了一會兒:「多則三五日,少則……就在一日之內。」
我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身體似乎在止不住地發抖,我抬臂指了指門:「你可以滾了。」
楊太醫沒有說話,躬身行了一禮,提著藥箱走了出去。
夜色已經深了,臘月的寒風從洞開的屋門外吹了進來,軒峻的近乎空曠的養心殿里燭影搖晃,隔著一層門板,暖閣里蕭煥的輕咳聲隱隱約約,一會兒有了,一會兒又像沒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門上,冷氣絲絲從裡面透出來,再慢慢滲到心裡,蹲下來,我把頭埋在臂彎里,眼睛和喉嚨都是乾的,澀澀發疼,有灼燒的味道。
「我說你……」溫熱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有個聲音傳來。
我猛地甩開他:「你也滾,你們都滾!你們一個個都盼著他死,現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興了,舒服了,稱心了?滾!」
「我說你,」那個聲音笑了起來,「發簪掉了,你顧及不得儀容,我可不想看人披頭散髮好像女鬼一般。」
蕭千清的聲音依舊清雅,清泉一樣,泠然動聽。
我鎮定了一下,抬起頭看到他手裡真的拿了一支銀簪,接過發簪,我道了聲謝。心思一片混亂,我木然地把髮髻挽好,站了起來。
蕭千清踱到殿內的御案前,伸指敲了敲桌面,搖了搖頭:「不過是張花梨木桌,材質只算中等。」他轉過頭來挑起唇角笑了,淺黛的眼眸在燭火下水光迷離,「我衣服髒了,你找身衣服給我換,怎麼樣?」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點頭答應:「跟我來。」
蕭千清一時間竟然乖巧聽話的像個孩子,點了點頭跟上我。
養心殿偏廂里有間小室專門存放蕭煥日常穿著的服飾,我點了支蠟燭進去找衣服給蕭千清替換。
蕭煥喜歡素淡的顏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簡單素凈,蕭千清高矮胖瘦和蕭煥差不多,很多衣服他都能穿,我挑來挑去,怎麼也不願意把蕭煥喜歡的衣服拿給蕭千清,最後就抓起一件他飲宴時穿過的絳紗五龍盤領窄袖袍遞給蕭千清:「換吧。」
蕭千清一瞬間的臉色竟然很不好:「你給我拿這麼艷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嗎?這不是龍袍?提前讓你過癮,不好?」我抬頭看他。
蕭千清哼了一聲:「我寧願穿這件髒的。」他說著,忽然看著我笑了笑,「你認不認識羅冼血?」
「你知道冼血?」我有些奇怪他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就問。
「三尺無華,三生冼血,無金不出,無殺不回,真是好劍法。」蕭千清輕笑著,「風遠江殺他的時候,可是費了一番功夫。」
我愣愣看著他的笑顏,那一顰一笑,宛若從畫中走來,即便在黑暗裡也絲毫不損顏色,我低聲重複了一句:「這個事情,是你主使的?」
蕭千清坦然點頭:「是啊,不止是我主使,我當日也在,那個羅冼血臨死前還握著一個白玉扇墜,那是你送他的吧?上面刻著你的名字呢。」
我吸了一口氣,腦中還殘存著一絲冷靜:「你為什麼要殺冼血?」
蕭千清隨口說著,語氣輕淡:「誰讓他太不識時務,我想將他收入麾下,結果他只替我做了一次事情,就說他想要退隱江湖。於是我就讓風遠江去殺了他。」他說著,掩口一笑,「對了,那次讓羅冼血進宮行刺咱們的皇帝陛下的人,就是我。我那時還不明白他怎麼會答應進宮送死,現在看來,大約那時他就想尋死了……」
腦中嗡嗡的響成一片,他後面在說的是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我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脆響在斗室里回蕩,他彷彿沒有料到我會打他,捂住臉看著我,有些發愣。
我從他身邊錯開,走出房間,把手中的燭台扔到地上。
我是還問這些事情幹什麼?我之前在意的那些都是什麼?冼血是不是蕭煥派人殺的?殺了冼血的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受到懲罰?杜聽馨為什麼會對我說那些話?蕭煥和杜聽馨到底是什麼感情?
居然曾經在意著那種事情……真是可笑,已經什麼都晚了。
什麼都晚了……我突然明白了太后那句話的意思,她說我總歸有一天,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不再年輕的那一天,還沒有等我抓住那個以為還能抓住的人,一切都晚了。
寒風吹過空蕩蕩的院落,捲起地上枯萎殘破的樹葉,冬天為什麼總要這麼蕭索。
蕭煥斷斷續續咳了一個晚上,我在旁邊守了一晚,夜深的時候他讓我也去休息一下,我搖頭拒絕了,就握著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眯了一會兒。
朦朦朧朧的,聽到窗外好像有簫聲傳來,很空靈縹緲的音調。一直響了很久,直到天色發白了還沒有停下。
早上我從床沿上抬起頭,蕭煥已經坐起來,半合著眼睛,聽飄揚在窗外的聲音。
我沖他笑了笑:「不休息了?」
他搖搖頭,輕咳了兩聲,笑笑說:「很好的簫聲,楚王是個雅人。」
吹簫的是蕭千清?我點點頭,沒說話。
簫聲戛然而止,蕭千清推開窗子,倚在窗沿上坐著,他一身白衣勝雪,手指扣著一柄碧綠的簫管,襯著窗外蕭瑟的冬景,更顯得容姿絕麗,一如仙人。
他對蕭煥笑了下:「僅憑簫聲就知道是我吹的,難道皇上竟是我的知音?」
「吹了一整晚,氣息依然飽滿,沒有氣力不繼,除了楚王,宏青和熒應該都不行。」蕭煥笑了笑說。
「原來是推斷出來……我還以為皇上懂得我的心思呢,」蕭千清眼波慵轉,輕聲而笑,「罷了。」
蕭煥也笑笑,低頭輕咳了幾聲:「楚王不是隻身上京的吧?」
蕭千清臉上的笑容不變:「那是自然,不帶來些死士,拉攏幾個朝臣,我怎麼敢來和皇上作對?」
蕭煥輕咳了咳,笑了下:「若說意外……我只是沒想到一向不問俗事楚王怎麼會想要這個皇位?」
蕭千清握著簫管從窗台上跳下來,笑了一聲:「為什麼要皇位?很簡單,只要是你的東西,我爭來都覺得痛快。」
蕭煥點了下頭,咳了幾聲:「原來如此……說起來我和楚王,也有十多年未曾相見了。」
聽到他說這句,蕭千清突然眯上眼睛,冷笑了下:「我一個外放的藩王,沒有諭旨當然不能回京,皇上十幾年不曾想到楚地還有個蕭千清,我只好逼皇上想上一想了。」
他這麼說,連我都聽到話里的怨氣,不由愣了一下。
蕭煥低頭靜了靜,而後笑笑:「楚王大可不必這麼想。」
蕭千清已經有些不耐煩,把簫管在手中拍了拍,冷冷說:「皇上還是快些把傳位的遺詔寫了吧,要不然保不準哪一刻就斷了氣,我找誰去?」
蕭煥點了點頭,向我笑了笑說:「蒼蒼,去取紙筆過來。」
我忍不住說:「蕭大哥,你真的要把皇位傳給他?」
蕭煥點頭:「國不可一日無君,蕭氏旁支的親王中,無論文采武功名望,楚王都是上佳之選,我原本就打算把皇位傳給他,現在只是提早罷了。」
聽了這個話,蕭千清在旁笑得更冷:「如此說來,倒顯得我太迫不及待了?」
蕭煥都要寫傳位的詔書了,他還這麼說,我就忍不住回嘴:「你哪裡有,你只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弒君奪位!」
蕭千清給我噎得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沒再理他,起身去西暖閣取了筆墨紙硯過來,搬了一個小几放在床上,把紙鋪好。
蕭煥就著小几寫詔書,不長的一個詔書,被他的咳嗽打斷了幾次,我把他手上那條已經斑斑點點沾滿了血跡的手絹換下來,遞給他一條幹凈的手絹。
詔書寫完,我拿起玉璽,剛想遞給蕭煥,殿外的宏青推門沖了進來,神色驚慌:「主公,太后命人把養心殿圍住,要強攻進來,幸好熒早在牆外撒了迷香,他們一時還進不來。」
宏青話音未落,蕭煥突然把一口鮮血吐在剛寫好的詔書上,他忙用手絹掩住嘴。
蕭千清也是一愣,繼而低聲笑了:「皇上,看來你的母后已經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執意要捉拿我這個亂臣賊子了。」
我慌著把桌子搬開,扶著蕭煥想讓他躺下,他搖了搖頭,把手絹從嘴上移開,咳嗽著說:「出宮……出去……」
蕭千清皺了皺眉:「出宮?出去能幹什麼?」
「出宮或可還有活命之機……咳咳……你想死守在這裡?」蕭煥艱難說著,忽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命已不長,母親早就知道……她是要殺你。」
「我?」我愣了。
蕭煥猛地又咳出一口鮮血,他用手絹堵住嘴,青色的絲巾很快被血浸染成暗紅的顏色,他把有些痙攣的手伸向床邊的熒,深瞳中射出凜冽的光芒:「你的……極樂香……咳咳……快給我……」
看著他的眼睛,熒竟然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如夢初醒般:「好。」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隻小瓷瓶。
我連忙抱住蕭煥的身子:「你瘋了?用了那東西你會死的!」
他停了一下,看著我笑了:「說過要一生保護你的……」
一生保護我?我愣住,這樣的話,為什麼聽起來有些熟悉?我是在什麼時候聽過?
他看著我,那雙深瞳中依舊是溫和的目光:「對不起,我沒料到這一生會這麼短。」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亂了起來。
熒手忙腳亂的把小瓶遞了過去,蕭煥接過,把一瓶葯汁全都喝下,俯身拿起玉璽,也不用印泥,趁著詔書上未乾的鮮血蓋下大印。
他把詔書拋給蕭千清,拉著我的手站起來,絲毫不緩地吩咐:「宏青帶著熒前面開路,楚王斷後,出了養心殿向英華殿的方向去,此刻角樓守備不會森嚴,從那裡出去。」
宏青大概是聽慣了蕭煥的號令,馬上應聲:「是。」帶著熒就出去了,蕭煥拉著我緊跟著他們,蕭千清愣了愣,將碧玉簫和詔書收到懷裡,跟了上來。
錦衣衛的親兵這時已經衝到院子里來,宏青和熒在人群中殺出了一條小道,蕭煥站在人群中喝了一聲:「誰敢擋道!」
看到蕭煥,親兵們都愣住,手中的刀劍也不敢再動。
趁這工夫,蕭煥拉著我穿過人群,出遵義門,甬道北端里密密麻麻站滿了玄色勁裝的御前侍衛,路正中豎著一把明黃的大傘,太后站在傘下,身旁是垂首站著杜聽馨和石岩。
見到蕭煥,太后的身子一震,踏前了一步,聲音有些顫抖:「煥兒,為了這個女人,你真的連命都不要了?」
「這話母親問過很多遍了,無論哪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站住腳步,蕭煥笑了笑,握緊了我的手,「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護她周全,母后,我要帶她出宮,請你讓開。」
「看來我們是無話可說了,」太后冷冷笑了,「二十年母子情,比不過對這個女人的一句承諾。你忘了這個女人是怎麼撲到別的男人懷裡,忘了她是怎麼對你橫眉冷對的?你去問問她,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那個約定?為了一個早被別人忘了的約定,就能把自己的命送了,蕭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蠢了?」太后聲色俱厲,大喝著。
「早就不是因為那個約定了,」蕭煥仍舊笑著,「你難道不明白嗎,母后?」
一片死寂過後,太后的聲音顫抖著響起:「你真是太像你父親了,煥兒,為什麼要那麼像他?」她的手舉起,也是顫抖的,她對著背後的御前侍衛說,「聽著,你們的皇上已經死了,把這個幾個亂黨拿下,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站在最前面的,是作為隨行營統領的石岩,他抱拳接令,抽出長劍緩步走了過來。
那邊蕭千清和宏青擋開又圍上來的親兵,蕭千清還有閑暇笑著:「皇上,太后已經和你鬧翻了,你的遺詔還管不管用?」他一襲白衣,在刀叢箭陣中來去自如,衣袂飄飄,依然閑雅。
「只管好好收著,啰嗦。」蕭煥輕喝一聲,石岩舉劍砍來,蕭煥沉肩避過他這一劍,雙指伸出,已經夾住他的長劍。
「破綻太大,」蕭煥對他笑了笑,「對敵人手軟是最蠢的事。」
話音未落,石岩的長劍就鐺然一聲,自中斷成兩截,蕭煥手指迴轉,已把半截斷劍握在手裡。那斷劍不長不短,正是王風的長度,白虹緊跟著從他手中迸出,白劍帶著一道血珠從石岩胸前划過,血像潑墨一樣從他胸前湧出,石岩直直倒在地上。
蕭煥冷笑著把短劍垂下,劍尖指地,鮮血嗒嗒滴落,他眯上了那雙深瞳:「還有誰想死?」
石岩號稱御前第一高手,是蕭煥從不離身側的親信,現在蕭煥只用一招,就將他擊倒在地,場面一時寂靜,太后身後圍成鐵桶的御前侍衛再也沒人出來。
太后像是也愣住了,甬道上一片死寂。
蕭煥果斷回頭:「從前面走!」
蕭千清和宏青早把近旁的親兵擊退,這時候蕭千清持簫站在一旁,輕笑了聲:「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後面太后一定布了重兵,還不如索性從午門走,殺一個猝不及防。」
話聲里,他早當先向前沖了出去。
宏青拉著熒跟在蕭千清身後,我和蕭煥在後面,最後走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
甬道中,滿身是血的石岩躺在地上,太后依舊沉默著,神色不辨,杜聽馨則一直靜默著站在太后的身旁,在我們將要轉過那道門時,她突然抬起了頭。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其他任何地方,她的目光徑直落在蕭煥的背影上。
玄色衣衫的御前侍衛從她身邊越過,提劍追了上來,她的目光卻始終停在蕭煥背上,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淚光,我卻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深到任何淚水都不能洗去的絕望。
杜聽馨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她容貌絕美,博學多才又嫻靜溫柔,她和這個一無是處的我不一樣。
我甚至有時候會想,會什麼會是我,而不是她。
為什麼會是我呢?
在那個我在江南的秋風裡遇到的年輕人展開笑靨之前,從更久遠的年代裡,有個少年微微向我笑了起來,他的臉龐蒼白而秀美,他眯起深黑如夜空的眼睛,笑意盈盈:「小丫頭,說好了,這一生我來保護你。」
原來是早就說好的,原來在一次次的過往裡,在險惡的江湖風波里,在清寂的宮廷生活里,那個少年一直記著那個約定。
就算再冷麵如霜,他也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就算再怎麼被誤解埋怨,他也從來沒有想要放開我的手。他會在我危機的時候,獨身闖入敵營。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知道我有危險,他也會拼盡全力救我出去。原來一次次的,他只是要保護我。原來一切都是那個少年和那個懵懂的小丫頭約定好的,他還記得,那個小丫頭卻早就忘記了。
前庭的守衛匆忙之間還沒有調集過來,直到後右門,才遠遠的看到有一隊親兵從甬道那頭跑了過來,蕭煥皺了皺眉頭,指指台階:「走上面。」
三大殿平時絕對不允許有人靠近,平台上空無一人,我們走的很順利。出了太和殿旁的側門,正要找路下到太和殿前去,蕭煥突然頓住了腳步,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那個一身灰衣的人。
那個人站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負手而立。上午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那張慘白髮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是帶著□□的,但是就算他帶著□□,我也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歸無常。不會再有人身上能帶著比他更強烈的蕭瑟孤寂的氣息,那種氣息冷到極致,冷的就像死亡。
「到此為止,都留下罷。」他的聲音也是冷的,他輕輕的舉起了右手,那隻空著的手微微蜷曲,就像拿著一把看不見的長劍。
蕭煥放開我的手,眼睛緊盯著歸無常,嘴裡的話卻是向蕭千清說的:「你和宏青帶她們走,我來拖住他。」
蕭千清不以為然輕笑一聲:「不要說得好像你要去送死一樣,這個人有那麼厲害?打敗他一起走不就好了?」
蕭煥沒有說話,歸無常卻微微冷笑了一聲:「好狂妄的小子。」
他的話音未落,就疾攻向蕭千清,就算蕭千清變招迅速,也只堪堪用手中的碧玉簫架住了他揮來的手指。
玉簫「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如同被看不見的劍氣逼退,蕭千清退了一步,一時胸口起伏,竟然說不出話。
蕭煥揮掌攻向歸無常,對他輕叱:「還不快走。」
蕭千清愣了愣,緩過神拉住我的袖子,宏青向熒點了點頭:「你跟主公走吧。」說著挺劍加入站團。
蕭千清在一旁頓足:「你們這是幹什麼,讓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姑娘?」
看到宏青,歸無常冷笑了一聲:「你是李笑我的兒子?背叛皇室的下場,你應該很清楚了。」他說著,一掌引開蕭煥,另一手劈頭一掌就向宏青擊下。
宏青不管他這威如霹靂的一掌,劍走偏鋒,直刺他腋下的空門,全然是不顧死活只求傷敵的打法。
蕭煥接下歸無常那一掌後,緊跟著一掌劈出,逼得歸無常撤回對宏青的攻手,退後了一步。
蕭煥頭也不回對宏青喝道:「叫你帶皇后娘娘走,難道你想抗命?」
宏青持劍愣在那裡,半晌才喃喃說出:「陛下。」
歸無常冷笑:「好個寬宏大量的陛下,你還是先來考慮下自己的性命。」他的手掌準確地穿過蕭煥兩臂間的空隙,一掌擊在他小腹上。
蕭煥向後躍出幾步,消減了他這一掌的餘力,半跪在地上。
他伸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絲,扶著旁邊的漢白玉欄杆站起來。
歸無常冷笑:「你內力早就潰散了吧,就憑這將死之身,還妄想拖住我?」
蕭煥沒說話,抬頭看了蕭千清一眼,蕭千清咬了下唇:「好!」他說著,有對宏青說:「聽你家陛下的吩咐,帶著熒走。」
熒今天出奇聽話,這時悄無聲息走到宏青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襟:「我們走吧。」
蕭千清拉著我走下台階,我回頭看著歸無常和蕭煥靜立對峙,旁邊的小門逐漸湧出了玄裳的御前侍衛,那些人已經追來了。
蕭煥只是注視著歸無常,他沒有看我,如果我就這樣逃走了,我們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從此之後,窮盡黃泉碧落,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里。
我猛地甩開蕭千清的手,轉身跑了回去。
蕭千清沒料到我會這樣,在後面焦急叫:「你……」
擦過歸無常的身體,我向著蕭煥跑過去。
看到我,他那雙深瞳里閃過憂急的神色:「蒼蒼……」
我衝過去,抱住他的身子。
他的身體是冰冷,我把頭埋進他的衣襟,淡淡草藥味道撲鼻而來。
他有些慌張地想把我從他身上拉開:「蒼蒼,聽話,不要這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他:「所有人里,你最混蛋,說什麼要保護我,你以為我稀罕?結果你自己都要死了……你死了倒乾淨,剩我一個人怎麼辦?我討厭你,什麼都不說的悶葫蘆!」我用力抱著他,直視他的眼睛,「我討厭你!我就是要說給你聽,我就是要你死了也不安心!」
他靜靜看著我,忽然笑了,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珠:「就算沒化妝,哭花了也不好看。」
「你敢說我不好看?」我瞪他。
「不敢,」他笑著,「蒼蒼是最漂亮的,就算哭花了臉,也一樣漂亮。」
「要得就是這句話,」我得意地笑了,踮起腳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蕭大哥,這是這輩子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我會好好記著,一直記到頭髮白了,老得走不動了,也不會忘。」
他笑著點頭:「這就好,這樣我也很高興。」
我挑挑眉毛:「那就說好了,一直記到老得都走不動了。」
他笑了,展開眉頭,輕輕地點頭:「說好了,一直要到記到老得都走不動。」
有股很大的力量把我從蕭煥身上拉開,歸無常的手掌照著蕭煥的胸口拍下,他向後倒了下去,身子翻過漢白玉欄杆,墜向平台下。
我伸手去抓,卻沒有抓到,那個年輕人就這樣錯過我的手,跌了下去。
我最後看到的,是他淡然微笑著的臉,真是個傻子,他是從太和殿前最高的雲龍石壁上跌了下去,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從雲彩上跌下去,還能笑得那麼安心。
我拚命用手支住欄杆,這個身體是這麼想跟他一起跳下去,可是我不能,因為已經答應過了,要把那句話記到老得走不動,那麼等到老得都走不動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去了?
眼前漸漸黑了起來,隱約聽到蕭千清在叫:「蒼蒼!蒼蒼!」
心裡有什麼東西碎開了,那個年輕人的影子變成了一團漆黑,原來我還有那麼多話沒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