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中原武林各派終於對天山派海剎宮發動了最後進攻。
喊殺聲響徹積雪覆蓋的山谷,鮮血滿地橫流,武林械鬥的殘酷在這一役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的子彈打完了填,填完了再打,連我自己都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被我擊倒在的槍口之下,又有多少蓬鮮血濺上我的衣衫,連我身後蕭煥的雪裘上,也飛上了斑斑猩紅。
他是和鳳來閣的弟子們一起衝進海剎宮的,先前攻下四道關卡都沒有現身過的王風裹在碧清的劍光之中出現在鳳來閣弟子的眼中時,我看出了他們臉上的憧憬和自豪。
那柄從未敗過的王風劍,它所昭示出來的威力與震懾,就是他們的信仰。
鏖戰從午時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天山派弟子死傷無數,依然倚仗著海剎宮錯綜複雜的地形拚死抵抗,中原武林雖然節節勝利,每一寸土地的佔據也都極為艱難。
寒風冷,劍鋒更冷,每一雙眼睛後都是□□而不加掩飾的殺意,每一雙手上都沾滿了血污。
握著發熱的□□,我和蕭煥一路殺進海剎宮核心地形最詭譎多變的地區,雖然已經聽深諳八卦布陣之道的練謀講解過一遍死門活門之類的東西了,到了這裡我還是免不了有些頭暈腦漲。闖進一個小院幾槍解決了幾個天山派的弟子,我四下一掃,己方的人居然只剩下了我和蕭煥。
又有天山派的弟子從不知哪裡的縫隙和高牆上跳過來,我和蕭煥同時往後退,默契得站在一起。
白衣的天山派弟子漸漸排出陣形,散亂的白影在身前疾速的閃動,我握住□□。
「坎位!」
隨著蕭煥的一聲低喝,我用力躍出,子彈衝出槍筒,射入陣形中的破綻,一個天山派的弟子抱著雙腿滾落在地。
與此同時,凄艷的青光自我身側迸出,王風無聲地割入血肉,曳出點點血紅,鮮血飛綻,一個個白影悄無聲息的軟癱在地。
槍聲和著劍光的空隙響起,滿眼的殘紅此起彼伏,等我和蕭煥再站在一起時,院落里只剩下屍體和匍匐哀號的傷者。
甩上填好子彈的槍匣,我問蕭煥:「你怎麼樣?」
他輕應一聲:「還好。」
我點點頭,還沒來得及把□□從胸前放下,院落門口突然閃出一個身影,我警覺地舉起□□,這才發現進來的是峨眉派代掌門蘭若愔。
他長劍在手,長袍上沾著些血跡,多少有些狼狽,神情卻依然閑適悠然,向我們點頭一笑:「白先生,凌姑娘。」
我對這個人沒有多少好感,放下□□,略微扯了扯嘴角:「叫我白夫人。」
蘭若愔一笑,微微眯眼:「白夫人?這可不好,即便要叫,也要叫皇后娘娘吧?」他邊說,邊把目光對準了蕭煥,笑意盈盈,「您說是吧,皇上?」
蕭煥笑了笑:「隨州蘭氏世襲爵位,德佑三年冬,蘭公子曾隨令尊安定伯進宮領過一次旨吧?」
「六年前草民有幸得慕天顏,自然是銘記在心,不敢或忘。」蘭若愔淡笑著,「難得皇上也還記得區區在下,那麼咱們今天的話,就好說多了。」
蕭煥微低著頭,看著手中的王風,淡笑:「蘭掌門,這裡不是朝堂,你不用再客套,你尾隨了我們一路,是想要我項上的這個人頭吧?」
蘭若愔笑著,供認不諱:「皇上果然是爽快,那麼在下也就不客氣了。」邊說邊把長劍提起,如玉的容顏上一掃慵懶,「能與鳳來閣主一戰,也是我的夙願。」
我冷笑了一聲,站出來擋在蕭煥身前:「急什麼,還有我呢。」
蘭若愔搖頭微笑:「這可不成,主上交待過的,絕不準傷害皇后娘娘一根指頭,我可不敢對皇后娘娘出手。」
我愣了一下:「主上?」
蘭若愔的笑容清媚,依稀帶著和那人相似的風采:「皇后娘娘還沒想起來么?隨州蘭氏,歷代都是楚王的家臣啊。」他依然笑著,「還有啊,皇后娘娘,你可知道那位出一萬兩白銀買皇上人頭的人是誰么?正是我家主上……您不知道男人的嫉妒也是可以殺人的么?」
我握緊拳頭,回頭去看蕭煥,他也正在看著我,深邃的重瞳亮如晨星:「要買我人頭的人不是楚王。」他淡淡地說著,把目光轉到蘭若愔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我相信不是楚王。」
我鬆了口氣,揚起嘴角,回頭提高了聲音:「蘭若愔,你聽到了?就算想挑撥我們,你這個謊話說的也太拙劣了點!」
蘭若愔愣了一下,忽然輕聲笑了起來:「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楚王,那麼敢問皇上因何相信楚王?是因為皇后娘娘相信楚王么?」
「只是相信蕭氏的男人即便想殺誰,也不會屑於假他人之手而已。」蕭煥淡淡回答。
「噢?」蘭若愔微微沉吟,「這就是所謂皇族的驕傲嗎?」
蕭煥挑眉一笑:「這是男人的驕傲。」
蘭若愔肅了肅容:「不錯,這是男人的驕傲。」
他緩緩平舉長劍:「我果然沒有看錯,白遲帆是值得與之生死一戰的對手。」他說著,淡淡一笑,「這與白遲帆是不是大武帝王無關。」
蕭煥淡笑:「多謝。」
我向蕭煥點了點頭,退到一邊。
兩道劍光幾乎同時迸出,碧青和雪白的劍光交織成一朵朵炫目的光影之花,層疊怒放,刃風條條刮散,滿地染血的積雪飛卷如櫻。
只是剎那間的功夫,他們已經過了幾十招,蘭若愔劍法冠絕峨嵋派,果然不是徒具虛名之徒。
我退到院落門口觀戰,袖子突然被誰扯了扯,低下頭,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一個白衣扎鬏的少女,粉妝玉砌的一張臉,眼睛是碧藍的顏色,一笑,頰邊露出兩個笑窩:「大姐姐,你在這裡幹什麼啊?」
我看她身材面孔,至多只有十二三歲,就低下頭向她笑了笑:「這裡在打架,很危險的,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誰啊?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甜甜的笑了:「我叫雲自心,很好聽的名字吧?」
雲自心,這個名字略微有些耳熟,我沒在意,笑著點頭:「很好聽,真是好名字。」
她笑得更甜,接著噘起嘴巴嘆了口氣:「可惜現在叫我這個名字的人已經很少了,真是討厭,人家明明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的。」
我應付地笑,心裡在盤算這到底是哪裡跑出來的孩子:是哪派的小弟子?還是天山派的小弟子?
總歸這麼一個小的孩子在硝煙四起的海剎宮內實在是太危險了,她的師長是怎麼管的,我想著就問她:「那他們叫你什麼啊?小心子?」
雲自心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我的徒弟們叫我師尊,其他的那些人,他們叫我天山老怪。」說著蹙起眉,十分氣憤煩惱的樣子,「可有多難聽!」
雲自心,天山派掌門雲自心,這真是個被武林人士遺忘太久的名字,她以失傳已久的八方四合唯我獨尊功成名,十六歲東下中原,十八歲始稱天下無敵,二十歲歸隱天山,從此獨霸西域一方。她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致使外貌永遠停留在十二三歲的模樣,三十餘載不變,所以被目睹過她真容的人稱為「老怪物」。「天山老怪」的名聲不脛而走,雲自心的本名反倒不再常被提及。
我扣緊□□,摒住呼吸。
雲自心仰頭看著我,依舊笑得天真無邪:「大姐姐,你臉色不大好看啊,你不舒服么?」
她燦若春花的笑臉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怎麼了?大姐姐?你哪裡不舒服了?」
我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冷汗順著額角滑落,猛地舉起□□,三顆子彈呼嘯著射出槍筒。
手指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小手握住,雲自心抓著我握槍的手,從我的臂彎里探出藍色的眼睛來,咯咯的笑:「大姐姐,你這個武器真危險呢,最好不要拿出來玩兒。」
三顆子彈,如此近距離射出的三顆子彈,全部被她躲了過去,我甚至沒有看清她移動的身影。
雪亮的劍頭夾著勁風從一旁飛來,直直地切入我和雲自心之間,雲自心飛快的鬆開我的手臂,退開一步。
「別碰她,雲掌門。」蕭煥的聲音冷冷響起。
他扣著王風站在院落之中,幾尺之外的地方蘭若愔面色慘白,手中的長劍已經少了一截劍頭。
「大哥哥你好凶,」雲自心用一雙玉白的小手拍著胸口,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噘嘴,「人家什麼都沒做,這姐姐就開槍了呢。」
她接著抬頭,笑眯眯地轉身去看蕭煥:「你很勉強啊,大哥哥,我聽出來了,你的氣息很亂……」
她忽然停住了,白瓷一樣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握住,瘦小的身子向前傾,聲音變得尖銳凄厲:「煜?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她的面色猛地轉為煞白,突然扭頭看著我,呵呵地笑,「你還是帶了一個賤女人回來對不對?你怎麼還是總護著別的賤女人?難道我還不夠好么?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么?」
她每問一句話,聲音就凄厲一分,問到最後,尖銳的童聲幾乎像要撕破喉嚨。
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脊背差一點就靠上圍牆:「你說什麼?他不是煜,你認錯人了!」
雲自心咯咯地笑:「認錯人了?不會的,那麼英俊的一張臉,這一生只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這個男人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碧藍的眼中射出狠絕的光芒,手掌驀的向我拍來,幾尺外的白影倏忽間到達身前,有道青光卻更快的直刺向她的咽喉,夾著寒氣的掌風從我耳邊掃過,雲自心的手腕一轉,輕巧猶如折梅,手掌已經擊向蕭煥胸前。
極快的幾個起落,她的身影和蕭煥纏鬥在一起。
甩開槍匣,飛快的把子彈填滿,舉起□□,對準衣袂翻飛的雲自心。她和蕭煥的身影在極快地交錯,幾次捕捉到了她的破綻,我卻遲遲沒有扣動扳機。
「不敢開槍?」一聲笑語突然在耳邊響起,我急忙回頭,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原本站在院落另一邊的蘭若愔,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微低著頭,他勾起的唇角上,有一絲奇異的微笑。
我猛然轉身,直覺地把槍口對準他。
子彈擦著蘭若愔的面頰飛過,下一刻,我的頸中傳來一陣劇痛,眼前頓時漆黑。
彷彿是在無休無止的滴水聲中醒來,睜開眼睛後,觸目是一片雪白。
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地板,還有背對著我而坐的那個雪白的嬌小身影。
明白過來我是落到了雲自心手中,居然也沒什麼緊張害怕的感覺,反倒比初見她時的震驚好上很多。
無處不在的冷氣刺得全身的肌膚都在疼,但是四肢都還能動,穴道也沒有被封住的樣子。說起來我離了□□,本身那點拳腳功夫有限的很,也根本沒有封穴道的必要。
試著站起來,從地面的酷寒來看,我被放到地上的時間也不長,要不然身體也不會還有知覺,揉著有些酸楚的肩膀,我向雲自心的背影笑:「雲前輩,連杯熱茶都沒有,您這待客之道,未免太簡略了點吧?」
沒有回答,雲自心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安靜的彷彿一座雪雕。
偏了偏頭,還是看不到她的臉,就在我疑惑的要蹋前一步時,她突然開口,稚嫩而清脆的聲音里有種不協調的滄桑:「好好坐著,打斷我緬懷過去,對你沒有好處。」
即便知道雲自心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成名,年紀絕對也不小了,可是聽這麼一個外貌和聲音都是十二歲少女一樣的人,用這種口氣說著「緬懷過去」,還是有些怪異。
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干別的,只好原地站住,不再說話。
又出神的望著眼前,隔了一會兒,雲自心突然自己開口,還是那種滄桑又帶著淡淡疲憊的聲音:「我在這裡等了二十一年了,等著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我帶回過很多少年,每一個都美麗年輕,有著花朵都嫉妒的容顏,有一個甚至長得很像他,眼睛又黑又漂亮,可是他卻不會再回來了。」她直視前方,淡淡的重複,「煜他不會回來了,他被我害死了。」
雖然從名字以及種種跡象就能猜得出來,我還是小心地問:「煜是……蕭煜嗎?睿宗皇帝?」
「是睿宗嗎?」雲自心依舊不回頭地望著前方,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死後人們怎麼稱呼他,我只知道他叫煜。對任何人都很溫柔,笑起來很溫暖,卻又很悲傷的煜。這樣的一個煜,我卻把他害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語氣太哀傷,我忍不住出口安慰:「我見過他的,煜他還沒有死。你也……不要太自責。」
回頭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雲自心慢慢搖頭:「你說的不對,煜已經死了……二十一年前,我看著他跌到池水裡,看著血從他臉上流下來,煜死了,就死在這裡。」她邊說著,邊緩慢的舉起手臂,指向腳下。
剛才站得太靠內沒有看到,現在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她正對著的腳下,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池塘,澄澈的池水一絲波瀾都沒有,幾乎和白色石塊砌就的池壁平齊,看上去就如鑲嵌在石中的一塊巨大水晶。
她說歸無常曾跌到這個水池裡過,那就是歸無常曾經到過這裡了?
我雖然從她的話里猜出她跟歸無常,也就是睿宗皇帝是有些淵源的,卻沒想到當時貴為天子的歸無常竟然會來這裡。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音,一直坐著不動的雲自心突然側了身子,白瓷一般精緻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紅暈:「煜來了,煜要進來了!」
她方才剛說過「煜已經死了」,現在又說「煜來了」,這個人的腦筋顛三倒四簡直不可理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頸邊一涼,隨即身體就僵直了不能動彈。
一指將我的穴道封住,雲自心隨即就挾著我飛快的轉入一道牆壁後的內室,緊接著,還未來得及打量下室內的陳設,我就被丟下。
極度冰冷的什麼東西瞬間漫過身體,連呼吸都在這一刻被遺忘,似乎只過了幾個剎那,又似乎過了很久,我才猛地吸進一口氣,喊聲卻沒衝出喉嚨,後頸又是一麻,雲自心連我的啞穴都已經點上。
拚命用餘下的一點神志對上她的臉龐,我只看到她低頭望著我,臉上的神情有一絲恍惚。隨即她衣袖一擺,轉身就走了出去。
白色的石壁在她身後飛快滑上,徹底隔絕了這間內室和外面的連通。
身體四周的寒意一陣陣湧上頭頂,我用牙齒狠狠咬住舌尖,在嘗到一絲甜腥的同時,終於能保持住清醒打量四周。
如果說剛才那個房間里空蕩的只剩下雪白的話,那麼這裡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四面封閉的白色牆壁之外,這裡沒有擺放任何東西。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地上緊靠著隔牆的一個僅有三尺見方的冰池。
說冰池,是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因為池中雖然裝的是水,但四周的池壁卻晶瑩透亮,看上去彷彿是冰一般。水池的最高處也不過凸出地面一尺左右,卻深得剛好沒過我的脖子。我不知道外室中那一池水是否很冷,但是這一池水的冰冷卻絕對超過我以往接觸過的任何水池,這池水的冰冷也超出我以往的任何經驗。
靜止的水沒有一絲流動,我卻覺得像是有無數把鋒利的匕首在不停地刺到我身上。本來在這樣接近冰的水中,我的身體會很快被凍僵,我大概也會很快被凍死,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那凜冽的寒意卻沒有一絲一毫褪去的跡象,仍舊是不斷地刺痛著我的全身。
全神對抗著寒意的時候,我忽然聽到牆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含著一絲雀躍和忐忑:「煜,你來了……」
原來那道隔開兩個房間的牆壁是不隔音的,我正想著,視線正前方的牆上有白影一晃,一個身影隨即往外走了幾步,隨著她身形的移開,我才發覺我眼睛的正前方,是一小塊鑲嵌在牆壁中,似冰又似玉的東西。不是很大,嵌在白色的牆壁上也很不顯眼,但是卻剛巧能讓我透過它朦朧地看到外室的情形。
雲自心叫了「煜」之後,就走到池水邊站住,越過她的身體,可以看到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青色的身影。
似乎是怕那個人訓斥,又擔心他會不高興,雲自心又遲疑了一會兒,才期期艾艾開口:「煜,我是怕你不來,所以才會這樣,煜……你生氣了么?」
隔了片刻,那個青衣人終於溫和開口:「你想要讓我過來的話,告訴我就可以了,不需要用這種方法。」
這是蕭煥!剛剛還不確定是他還是歸無常,我卻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淚水就順著早已麻木的臉頰流了下來。
聽到這樣的回答,雲自心果然帶了些欣喜:「煜,你不怪我?你原諒我了對不對?」
蕭煥似乎是笑了笑:「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也沒有想要跟你動手,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了她。」
不過是很平和的要求,雲自心的聲音驀然拔高起來,尖利刺耳:「你又是為了那個女人!你從來都是為了她!」她忽然哈哈大笑,那笑聲中夾著莫名的凄厲,配著她稚氣未脫的童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好,你為了她才來對不對?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從來都是那麼冷漠地對我,今天卻為了這個女人,不惜來到天山!」
笑聲過後,她慢下來,一字一字地:「好,我把她還給你,不過你把她帶走之前,必須要和我歡好三日,不然我就對她中以劇毒,即使你踏平天山,也帶不走一個活著的她!」
那字字怨毒陰寒,就彷彿從鬼域地府中冒出的咒怨,聽得我眼前直發黑: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這麼一個怪老太婆,死命折騰我還不夠,居然還要毒死我!
外面沉默了片刻,蕭煥似乎是在想著怎樣回答他。急得我一陣冒火,要不是現在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我恨不得撲出去咬死這老人妖!想得倒美!讓蕭煥跟她交歡,除非我死了!
「雲前輩,」蕭煥的聲音終於響起,仍是帶著淡淡溫和,「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的父親也並沒有死去,請你不要再執著了。」
這次雲自心沉默了很久,許久之後,她才遲疑著:「煜……沒有死?」
「是的,」蕭煥靜靜回答,「我的父親還活著,你和我一起,我們去找他怎麼樣?」
「煜沒死……煜沒有死……」雲自心喃喃念著,突然就如一個孩子般,放聲大哭,「煜沒死,他卻恨我,恨我害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不願見我……」
她哭著,慢慢低下頭去,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顧不上安慰她,蕭煥越過水池,快速走到牆壁前,接著那道隱藏的石門就滑了開去,我的身子隨即一輕,已經落到了他的懷中。
先是解開了我的穴道,而後就以手掌抵住我腹間的丹田,將一道醇厚的內力慢慢送了進來。
那溫暖的內勁在周身上下遊走,很快地就驅走了寒意,連打了幾個寒顫,我抓緊他的肩膀,總算能哆哆嗦嗦說出話來:「你早知道我在這裡,怎麼這麼慢!」
垂下眼眸看著我笑了笑,他目光柔和:「還這麼有精神,看來你進去的時間也不長。」
我差點翻個白眼給他看:「還叫不長?你下去試試?我在那鬼池子里一刻鐘就像待了一年!」
正說著,耳邊響起一個慢悠悠的清麗聲音:「皇后娘娘可別這麼說,恐怕這世上最清楚待在那池子里的滋味的人,就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了。」
蘭若愔自牆後悠然轉了過來,抱了胸看著我和蕭煥,笑笑接著續下去:「咱們皇帝陛下體內冰雪情劫的寒毒,全都拜這個冰雪盅所賜。」
打了個冷顫,我猛地想起歸無常和我說的那些話:那個水池中,聚集的是歷經萬年而不融不化不消不凝的奇寒之水。
原來,這就是那個水池,而我剛才感受到的,也就是這麼多年來,伴隨著蕭煥,沒有一刻消失,也沒有一刻停止,不停侵蝕著他的生命的那種寒冷。
只是忍受了那麼短的時間,我就覺得死去都要比浸泡在那種極度的冷意中要好得多,蕭煥卻一直忍受了這麼多年。
抓著他肩膀的手鬆下來,我將頭靠到他的胸前,慢慢環抱住他的腰。
他也收回內力,將手掌從我的腹部移開,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好些了沒有?不過衣服卻還是濕的,還得換一下才好。」
他的話聲仍舊像平日那樣溫和裡帶一些戲謔,我卻再也扯不出一絲笑容,只是將頭埋在他胸口,等待眼中的淚水都退回去了,才抬頭沖他呲牙:「看我這麼狼狽你很開心對不對?」
沒跟我鬥嘴,他笑笑將我橫抱起,又走出去和悅地向雲自心問清了她卧房的方向,然後去幫我找乾淨衣衫替換。
好在雲自心現在身量雖小,但還留著以前未縮小時穿的衣物,蕭煥找到一套白衣,將我放到雲自心的床上,替我解開身上濕透的衣物,一件件替我穿好。
直到繫上最後一條帶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了笑:「還有鞋子。」
找來皮靴,他卻不急著幫我穿,而是先握著我的腳,放在手中輕輕揉捏。我低頭看著他為我忙碌的樣子,想起那年在山海關,他也曾這樣幫我揉過腳,那時我還在猜忌他對我的心意,連一句真心的笑語都沒有對他講過。
靴子穩穩地套在我的腳上,他最後打量了我一遍,覺得足以抵禦門外的冰雪和寒風,才直起身來,望著我笑笑:「好了,蒼蒼,你剛入冰雪盅不久,寒毒不會浸入到你的體內,不用怕。」
我搖搖頭,拉住他垂在身側的手,自從知道那種寒冷就是冰雪情劫之後我就不再懼怕了,如果能夠代替他承受那種痛苦,即使讓我就那樣一輩子都浸在那樣的寒意都可以。
哪怕只是讓我替他分擔一點都可以,這樣他就不必永遠在那種刻骨到絕望的冰冷中獨自前行。但是,不行……就像此刻他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無法分擔一樣,無論我怎樣期盼,他終究是要離開,然後一個人去面對。
自從來到天山,再次見到他之後,那一直被我強自壓抑著的脆弱終於冒頭了,不管之前經過了多少艱難苦楚,我都沒有放任我自己,像現在一樣,任由自己胸中那無法抑制的念頭湧上來:我想要抱住他,哀求他留下來,即便是帝國會因此遭受浩劫,即便是無數的人會因此死去,亂世飄零,屍骨遍野。我也想要他留下來,不再去往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不再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眼角飛快流著的淚水被他用手指輕輕抹去了,淚水不停地流下,他耐心地一遍遍替我擦去,接著笑了笑,俯身輕輕地在我唇上吻了下來。
既不激烈也不纏綿,只是那麼短暫的輕吻,他起身,看著我臉上乾涸的淚痕,笑:「蒼蒼,不早了。」
拉著我的手,我們重新走到小院中,不遠處的拼殺還沒有停止,不是有慘叫和呼號以及刀兵相接的響聲傳來。
重新站在天山的寒風中,剛才的一切就像一場短促的夢一樣。
蕭煥鬆開我的手,走向早就收拾好了,乖巧站在一邊的雲自心。
我看著他的背影,停了停開口:「要走了么?」
他笑了笑,聲音溫和平靜:「你在這一役中的表現很好,你可以告訴他們,從此之後,你就是鳳來閣的閣主了。」
我點了點頭,讓自己的臉上掛出笑容:「我會告訴他們。」
他笑笑,轉頭向蘭若愔抱了抱拳:「煩勞蘭掌門作個人證。」
蘭若愔抬起頭,答應:「好,我會作證。」
他把手伸給雲自心:「我們走吧。」
雲自心挽起他的手,腳步歡快,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向高牆的出口,轉過石壁,被血跡染髒的雪裘一角翻了一下,消失在牆後。
再也沒有一句話。
我直覺得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去,指縫張開,我的手指間空空如也,如同那天我在太和殿的漢白玉欄杆前伸出去的手一樣,空空如也。
早該明白了吧,他一直都在同我告別,這次江淮重逢,幾個月的朝夕相處,雪原中的千里相隨,都只不過是一場延續數月的告別而已,我伸過去挽留那個身影的手,早在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雪之前,就已經落空。
這些,早該明白。
有陣清冷的微風從高牆上吹入院落中,吹落臘梅枝頭的那層積雪,吹起縷縷暗香,送到鼻尖。
我把手放下來,垂在身側,原來這個院子中,還種著臘梅的。
蘭若愔搖搖頭走到我面前:「出錢買鳳來閣主人頭的,不是我家主上,江湖中的事,我家主上從來都沒有插過手。」
我深吸一口氣,點頭:「我知道。」
「我也不是為任何人做事的,尾隨你們,只是想和皇上比一次劍而已,為了激起雙方鬥志,才會說是要取他項上人頭。」蘭若愔淡笑著:「習劍十三載,出師三年,我從來都沒有敗過,我很想知道,我劍法的邊界在哪裡。」
我笑:「現在知道了?」
他點頭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能夠戰勝你的人,很好。」繼而頓頓,「而替雲自心抓了你,只是因為我曾在山下遇到過她一次,答應了要幫她一次。不過我只答應了幫她抓到『煜心愛的女人』,」學著雲自心的口氣,他悠悠笑,「至於抓到之後她怎麼辦,就不關我的事了。」
他還真是蕭千清的家臣,連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如出一轍。
喊殺聲越來越近,院門處已經可以看到天山派弟子的身影,看來作為最後被攻陷的地方,這裡不久後也要染上鮮血了。
我合上眼睛,再張開,挑了挑眉舉起手中的□□:「蘭掌門,你懂不懂奇門八卦之術?」
蘭若愔點頭:「會一點。」
「太好了,」我笑,「我不太懂,你來指路,我們兩個衝出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