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除了教主外,還有別的人想要取你的性命?」徐來提著酒壺問,他絲毫不講風度的歪在蕭煥房間的窗台上,一隻腳踩著窗檯,另一隻腳垂下,手裡的酒壺隨著他的問話亂晃。
蕭煥的樣子比他好不了多少,手裡也提著一隻紹興黃酒的大酒壺,支著頭斜靠在桌子上,「昨晚那個人在走之前告訴我說,『殺手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都喜歡碰到一個快要油盡燈枯的暗殺對象』,我不覺得他像個多話的人,所以我認為他在暗示我。」
「『都喜歡』?」徐來也有些領悟了,他仰頭灌進一大口酒,然後點了點頭:「這樣你麻煩也許不小,怪不得你非要那個小姑娘走。」
「是啊,我還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而且蒼蒼再留在我身邊,也會有危險。」蕭煥笑了起來,他也舉起酒壺灌進一大口酒,姿態洒脫,跟平時他執著酒杯啜飲時大相徑庭。
徐來看了看他:「你還是個大夫……這樣喝酒傷口不要緊么?」
「最多好得慢點,」蕭煥慢吞吞晃著酒壺,嘴角還留著一點酒漬:「總歸死不了。」
徐來看著他慵懶不在意的樣子,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你知道我最服氣你什麼?」
蕭煥斜他一眼,笑:「你不是真要我猜吧?」
徐來笑著:「第一次見你,我以為你是懦弱膽小的醫師,沒想到你轉眼就放下藥箱和我並肩血戰;第二次見你,我以為你文雅莊重,不敢褻瀆,誰知道當晚我們去賭坊,你出老千出得比我都厲害;第三次見你,我以為萍水相逢,你未必肯真心幫我這個朋友,誰知道你盡心儘力為我們教里的弟子醫治,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差點把自己累病下……」他停了一停,「看起來似乎被什麼緊緊禁錮著,卻其實,根本就沒有東西能夠束縛得住。」一揚眉峰,徐來的眼中有一抹別樣的風采,「這就是你最讓我服氣、佩服的地方。」
略微發愣地看著徐來飛揚的眉目,蕭煥慢慢笑起來,吐出口氣:「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太肆無忌憚。」
徐來笑起來:「那就怪你面具帶得太好!」
蕭煥笑著,開玩笑地指著自己的臉:「看起來真的有那麼假?」
徐來點著頭:「只不過稍微不像凡人了那麼一點……」
他們都停下來,看著對方,一同舉起手中的酒壺:「干!」
隔壁的笑聲隱約傳來,豎起耳朵聽著動靜,蒼蒼狠狠地跺了一下腳。
自從她出了蕭煥的房間後,那裡面的笑聲就沒有停止過。好像是來了個蕭煥的朋友。
把她趕走了就那麼愉快么?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笑得那麼大聲,好像還在喝酒!酒鬼的朋友都是酒鬼!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小白臉就更加不可靠!酒鬼加小白臉就是最最不可靠!
氣呼呼又跺了幾腳,蒼蒼不知道是氣昏了頭,還是腦袋反而清醒了下來,把目光移到自己剛剛負氣收拾了半截的包袱上,突然露齒不無詭異地一笑。
約摸有一柱香的時間後,官驛中某間客房的門「嘎吱」一下來了,接著探出一個身著月白長衫的少年,頭上的儒巾包得明顯有些潦草,不安分的幾縷頭髮已經從腦袋前露了出來。
那個少年手上拽著一個堪稱碩大的包袱,一步步挪到院中,大大的眼睛左右溜了一圈,看起來像在找什麼東西。
站在院中,他十分用力地清咳了幾聲,又微側著耳朵等了一會兒,見有個房間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重重哼了一聲,把大大的包袱甩到肩上扛著,大踏步走出官驛。
走到驛站門口的時候,坐在藤椅上看守院子的老驛丞笑眯眯和他打招呼:「蒼蒼姑娘要走了?」
「嗯哼。」從鼻子里哼出個聲音算是答應了,頂著比自己的頭還高出很多的大包袱,少年昂首闊步,混入門外的人群中。
老驛丞繼續笑眯眯的接著說:「真巧,蕭公子方才也出門去了……蒼蒼姑娘要不要老朽轉告一聲?」
人流在驛館前來來去去,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早就走得遠了。
驛站對面的大樹蔭下,抱劍靠牆而立的黑衣年輕人吐掉噙在口中的草桿,一振衣衫,追逐著前方人群中那個左搖右晃的大包袱走了。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醒目的追蹤目標,有著一雙琥珀色眼睛的俊美年輕人,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蕭煥是被徐來突然拽出驛站的。
他們各自幹完了一壺紹興老酒,徐來跳下窗檯,猛地一拍腦袋:「對了,有東西要給你看!」
然後就不由分說,拉起蕭煥就走,他前一刻還懶散地連手都不願動一下,這一刻就著急得彷彿遲上一會兒就要死。
蕭煥就只好任他拉著,兩個人很快出了驛站,穿街走巷得在廬州城內疾奔。
就算是走得快,他們也足足走了有半柱香的時間,直到臨近城門的地方,才停下。
徐來指著牆角一片不起眼的藍色痕迹:「蕭兄,你看。」
蕭煥俯身仔細察看,一向淡然的臉上微微變了顏色:「唐門?」那片印記粗看上去並沒有特點,但是從特定的角度看過去,卻能看出藍色顏料里反射出的淡淡的五彩磷光。
徐來點頭:「是我們教中弟子無意間發現的,咱們的看法一樣,的確是唐門用來召集同門的標記。」他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自從八年前那場血洗後,江湖上就再也沒有唐門弟子的身影。難道真像傳言的那樣,唐門中還有倖存者?」
蕭煥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很快直起身,向徐來點了點頭:「我們先回驛站。」
他們兩個趕回驛站的時候,老驛丞依舊坐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微眯的雙眼居然一下就掃到蕭煥,笑呵呵說:「蕭公子回來了?今天怎麼這麼碰巧,蒼蒼姑娘剛才扛著個大包袱氣沖沖地出去……」
蕭煥停下匆忙的腳步,重複了一遍:「出去了?」他突然彎下腰,劇烈地咳嗽。
徐來連忙扶住他:「蕭兄,你先別急,有什麼事我們慢慢想辦法。」
蕭煥搖了搖手示意自己無礙,微微直起身子,他的臉上有絲苦笑:「八年前命人血洗唐門的,是蒼蒼的父親……」
這下連徐來也愣住了,唐門弟子毒辣的手段,滅門的刻骨仇恨……他猛地激靈了一下:「我去問廬州分壇的弟子,有沒有注意到蒼蒼姑娘的去向。」
背著包袱一口氣跑到城外,蒼蒼直到累得直喘氣,才停了下來。
把肩上的包袱卸下來放到地上,蒼蒼揉著有點發酸的肩膀,向身後看。
沒人!她都跑了這麼久了,居然還是沒追上來!
有點泄氣地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蒼蒼開始考慮自己的去向問題。
剛才跑得太急了,根本沒有想到在城裡的驛站里買一匹馬來代步,現在難道要她用腿走到下一座城么?要不然,重新回城裡買馬?
蒼蒼狠狠拽下路邊的一大把野草發泄,才不要回去!又瞟了一眼來路,還是看不到那個追來的青色身影,蒼蒼拽著草的手突然沒了力氣……真的不管她了啊……
沮喪咬著嘴唇,蒼蒼沒耳朵邊突然響起一個懶懶的聲音:「要不要我幫忙?」
連忙抬起頭,就撞見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黑衣的年輕人抱劍看著她,俊美的臉上掛著笑意。
蒼蒼用力眨了眨眼睛,立刻咧出一朵燦爛的笑容:「是你啊,我們又見面了呢,好巧,哈哈哈……」腳下一滑,卻想從那人的身側溜走。
去路被一隻手臂封住,那人還是笑著:「凌小姐想要走了?」
蒼蒼見逃不掉,只好尷尬地賠笑:「那個,這個,正好內急……」
年輕人看看她,突然笑了起來:「你怕我?為什麼要逃?」
蒼蒼知道遮掩不過去了,索性瞪著眼凶起來:「你問得真奇怪,你昨天晚上剛砍了蕭大哥一劍,我見了你不跑,難道等你來砍我一劍?」
年輕人頗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砍你一劍?」
蒼蒼聲音比他大得多:「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要砍?總之我現在人是在你手裡了,要殺要剮隨便,別等我蕭大哥追上來,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是么?」年輕人笑看她,故意放慢了語速,「這麼久了,要追的話,早就該來了吧?」
噎了一下,蒼蒼開始後悔:早知道不賭氣跑出來了……
廬州城一處幽靜的院落內,白衣的年輕人靠在一株柳樹上,靜聽完屬下的彙報,笑著拍拍對方的肩膀:「很好,辛苦了。」
轉過臉,他微吸了口氣:「蕭兄,你也聽到了……」
站在他身邊的蕭煥點頭:「有人看到一個佩劍的黑衣人帶走了她。」他說著,輕咳了一聲,笑了笑,「是那個人就好,我想暫時不用擔心蒼蒼的安危了。徐兄,謝謝你。」
「你確定那個人不會對小姑娘怎麼樣就好。」徐來也點頭,「那麼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蕭煥笑笑:「當然是解決自己的麻煩了。」又咳一聲,笑,「蒼蒼就這樣走了也好,不用捲入下面的是非。」
徐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點頭,突然伸手,一掌向他後背的靈台穴拍了下去。
被他這一掌猝不及防的拍中,蕭煥踉蹌一步,彎腰就咳出一口血。
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身子,看著地上那口暗紅的血跡,徐來臉色陰沉:「你忍了多久了?」
氣息還在凌亂著,蕭煥一面輕咳,一面已經又笑了起來:「老毛病,不要緊的。」
還是陰著臉打量他蒼白的臉色,徐來皺了皺眉:「這就是你已經無礙的舊疾?」
蕭煥也老老實實的承認:「多管了些閑事,不小心就發作了。」
徐來還是皺著眉:「你到底是哪兒的毛病?」
「心肺間有寒毒。」隨口答了,蕭煥想想,又補上一句,「可能別的地方也不大好。」
給他不甚在意的態度氣得不輕,徐來恨不得把他扔到地上去:「剛才喝酒的時候我信你沒事我真是傻子!你這樣子,還用得著別人來殺你?你是神醫,快給自己開幾貼葯來吃!」
然後徐來就發現,和他浴血殺敵時都沒有動搖過那怕一丁點兒的淡然神色瞬間變了,蕭煥的臉色像是更壞了,勉強笑笑:「沒關係,不用,忍一忍就好……」
徐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忽然用空閑的那隻手摸著下巴:「你怕吃藥?」
猛然間被說中心事,蕭煥按住胸口低頭:「咳咳……」
瀟洒不羈的靈碧教光明聖堂左堂主「哈哈」大笑了起來,是許久沒有過的真正歡暢:「一個大夫,居然怕吃藥……天哪……真的會有怕吃藥的大夫……哈哈哈……」
蹙了眉看他笑得前仰後合,蕭煥流露出片刻難得的沮喪:「懂醫術就不能怕苦么……」
天色漸漸晚了,路過的農舍中開始有炊煙冒出,從田地里歸來的農夫牽著水牛,扛著犁頭,走在收割完畢的稻田間。暮色染黃了人和牛的身影,田野桑陌彷彿一幅畫。
托著腮幫子看水牛從身旁悠然錯過,蒼蒼終於第三次回頭向和自己同騎一匹馬的那人要求:「我腿酸了,我們換位。」
第三次的,黑衣的年輕人懶懶搖頭:「不換。」
咬牙切齒狠狠剜他一眼,按著幾乎沒有知覺的酸楚大腿,蒼蒼索性趴在馬頭上,連抱怨都沒了力氣:「你是惡鬼……」
她身後那個「惡鬼」摸著下巴,兀自得意地趕馬前行:「隨你怎麼說好了……」
蒼蒼哭喪著臉,不去理他。
蒼蒼到現在還拿不準這個笑容疏懶的年輕人究竟是敵是友,在廬州城外見到後,這個年輕人就「脅迫」了她,強硬地要求她要跟他同行。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料定她不敢放肆,他倒是一指外力也沒有強加給她,連攔住她逃跑去路時,也從來不用劍柄,而用手臂。
隨著馬匹的顛簸,身後年輕人的身體不可避免地摩擦著蒼蒼的後背,有著不同於那個人的溫熱觸感。
因為是在男孩子堆里長大的,蒼蒼也不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什麼不妥,只是有些恍然地想起,和蕭煥同行的時候,即使同乘一匹馬,他也會盡量小心地避諱著兩個人身體上的接觸。
她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即使他初次見面就坦誠地告訴她自己真正的身份,即使他對她的主動接近從不拒絕,但是卻依然有些什麼,是她所不了解的。
那個總是淡淡微笑著的人,身上帶著她所不知道的大片空白,溫柔地陪伴在她身邊,接著,無聲地消失不見。
眼前彷彿出現了他明亮幽深的雙瞳,永遠含著笑意的嘴角。
怎麼能把一個人的樣子記得這麼清楚?
蒼蒼突然開始強烈地希望,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個人微微笑著站在不遠處,一張開手臂,就可以抱住那具體溫微涼的身體。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只不過,才離開了幾個時辰而已。
武昌城外。
「蕭雲從!」逼退身旁的殺手,徐來揚手放出一枚銅錢鏢,堪堪擊掉了一枚射向自己身旁那人的袖箭,有些氣急敗壞,「麻煩你不要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試探對方的武功路數了行不行?」
「是嗎?」漫不經心地回答了,那個青色的身影在群敵的環伺中進退自如,招招指敵要害,卻沒有一記殺招,甚至連隨身的佩劍都沒有取出,只是空手禦敵,「徐兄認為情況危急了么?」
連翻白眼都有些無力,徐來拍開一柄凜冽遞來的長劍:「情況不危急……我只是不想陪這些小兄弟們練功了……我們能不能速戰速決?」
說起來他們的境況真的不算危險,起碼比起前兩天的瘋狂追殺,現在他們沒有被江湖排名十名以內的殺手一劍洞穿的危險,沒有一不小心就沾上某種不致命卻很要命的奇毒的危險,比起那種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的狀況,現在他們真的不能算危險……
只是……看著眼前一個傷掉,另一個馬上補上,彷彿無窮無盡湧上來雜兵……徐來很有些無奈,纏鬥了幾天,他現在真的只想找上一間乾淨舒適的客房,舒舒服服的泡個澡,再踏踏實實的睡上一覺。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他這種哀怨,一直遊走在敵人之間,卻從未真正出手制敵的蕭煥突然笑了笑,指間流出一道淡青光芒:「那麼我們就速戰速決吧。」
流麗的劍光滑入敵陣中,金戈交擊,脆響連起,錚錚然如同一曲壯烈戰樂。
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風一般銳利暢快的劍法,徐來的精神也驀然一震,腰間的軟刀出鞘,雷馳電掣,帶著萬鈞之勢劈出。
戰局在兩人兵刃出手的瞬間就開始扭轉,當他們刀劍的光芒輝映時,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住那種光芒。
只是短短的幾天,這兩個年輕人就已經開始締造一個不敗的神話。
九省通衢,千帆競流。
武昌城的繁華,絲毫不遜於蘇杭。
武昌城最負盛名的浴場沐玉泉,位置最好,最為豪華的一間浴室,在半個時辰前,被兩個年輕人包了去。
濃郁的檀香在水池的熱霧中蒸騰,熏得人昏昏欲睡。
臉上搭著熱巾,靠在青玉的池壁上,徐來只覺得通體舒泰,懶懶的就要睡著。
倚在池壁那側的蕭煥閉目養神,也像快要睡著了。
對比這幾日的驚心動魄的拼殺,如今真是再愜意不過。
飽暖而思□□,徐來搖頭晃腦,已經想到了東湖畔的萋芳樓,紅衣的舞娘,多情的歌女。
心思剛動,就有一縷清香,隔著溫熱的濕巾,雜在檀香中幽幽飄了過來。
大片的熱水突然撲上面頰,嗆了兩口水抬起頭來,徐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給蕭煥按著腦袋浸到了浴池裡。
面巾早就從臉上掉落,一隻微涼的手間不容髮,捂上他的口鼻,蕭煥的聲音略顯急促:「別吸氣!」
接著不用他吩咐,徐來早就一把操過浴巾,佔了水回身橫掃,灌滿勁力的長巾招展如旗。只聽簌簌輕響,長巾上已經兜滿暗器。
徐來改揮為推,一篷暗器原封不動,射回窗外,立刻有幾聲慘叫響起。
來敵沒有幾個人,也不再戀戰,立刻敗退而走,只是好好的浴室,如今卻是一片狼藉。
「混帳!連洗澡都來攪爺的興緻!」怒氣衝天的罵了,徐來這才感覺到一旁的蕭煥用帶些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連忙低頭,這才發現——剛才用浴巾擋了暗器,所以此刻下身正光著。
連忙「撲通」一聲坐在浴池裡,也不管水花四濺,徐來難得紅了一張俊挺的臉。
頂著尷尬打量蕭煥,這才看到他的指間留著一片觸目的焦黑,連忙開口詢問:「怎麼了?」
「香料燒過的痕迹罷了。」不在意的放下手,蕭煥整了整垂在胸前的黑髮,「他們用了唐門的煙絲醉軟,幸虧桌上有味檀香,勉強可以拿來克制,要不然我們就只有醉死在浴池裡。」
想起方才隱約聞到的淡香,徐來心有餘悸地點頭:「唐門那種可以讓人聞香發醉,全身麻痹而死的煙絲醉軟……我可不想死這的么窩囊。」馬上就問,「怎麼?現在那個唐門的遺後,是跟上咱們了?」
「應該不是一個,」搖了搖頭,蕭煥一面用手指梳理肩側的頭髮,一面側頭說,「一個人的話,怎麼用得著聯絡同門?」
想到他們發現唐門弟子蹤跡的經過,徐來點頭:「的確,把這一層忘了……」他突然停下來,瞧著蕭煥笑起來,「蕭兄,我今天才發現,你這樣風情,可以去和萋芳樓的花魁小仙姑娘搶風頭了……」
蕭煥也沒生氣的樣子,淡淡笑了笑:「是嗎?改天閑了,說不準真去試一下。」邊說,邊把理順的黑髮在胸前鬆鬆挽住,走出浴池,拿起衣架上唯一完好的那件浴袍披上,還有禮地向浴池中的徐來躬身一笑,「徐兄慢慢沐浴,在下先出去了。」
徐來愣愣看著他施施然出了浴室,然後看了看地上那個被暗器戳到千瘡百孔的浴巾,和衣架上那件少了半個身子,同樣破破爛爛的浴袍……徒勞地向門外喊:「蕭兄別走,蕭兄!你等等……」
在浴室里泡了一刻鐘,然後被聞訊趕來追捕鬧事者的衙役撞到光身子的尷尬樣子,又讓衙役堵在浴池中審問了足足有一柱香之久,徐來才總算有了一衣遮體,一路小跑回到客房……
他堂堂靈碧教光明聖堂左堂主的面子啊……他堂堂風流少俠的名聲啊。
進到房間里,蕭煥早就換好了一身乾爽的青衣,頭髮雖然半濕,但用緞帶系了垂在肩頭,也別有一番瀟洒俊逸的風度,看到他狼狽地回來,嘴角掛著很有些刺目的笑容:「徐兄用了好久啊。」
畢竟自己語出輕薄在先,徐來不好回嘴,沮喪的一屁股坐在寬大的錦床上,也不說換上衣服,用手支了被折騰得有些混脹的腦袋:「一般……」
還正說著,眼前冒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藥茶。
「解煙絲醉軟的餘毒,」蕭煥笑著,又加了一句,「還添了些預防傷寒的葯。」
伸手接過杯子,暖暖的溫度透過瓷杯傳到手心,徐來一口氣把裡面的藥水喝完,看著手中的空杯,冷不防開口:「剛才在浴池裡,發覺到煙絲醉軟,你是先按下我的頭,才自己摒住呼吸的?」
微愣了一下,蕭煥也沒回答,笑笑:「頭還暈不暈?現在好點了?」
「你這個人哪……」有一下沒一下晃著手中的杯子,徐來懶懶的,「總是把身邊的所有人和事,看得都比你自己重要,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被養大的……連煙火味都快養沒了。」
靜了一下,蕭煥笑:「也不算很過分吧……」
「是,一點都不過分,再過分點你就直接升仙了……」徐來用一隻手托頭,還是懶洋洋的,「知道我為什麼非要來跟著你?我想這樣一個都快不食人間煙火的半仙,我再不來看著他,這可怎麼辦啊?」
忍不住笑起來,蕭煥俯身奪了他手中的茶杯:「我看你中毒不淺,連醉話都說出來了!」
徐來也哈哈笑了起來,還在強辨:「不是醉話!全是實話!」
「好了,我懂,是實話。」蕭煥笑著把茶杯收到桌上,接著扶著桌沿坐下。
隔了一會兒,他低下手攤開手,看了看手指間那片不能洗去的焦痕,像是自言自語:「怎麼就沒有煙火氣了,這不明明是煙火么?」
可能是聽到了他的話,床上半依著的徐來「哧」一聲,笑了出來。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京郊凌府別院吹戈小築。
「收官!」興緻很高的落下最後一枚棋子,一身棕袍的清癯中年人合掌笑著:「猜猜我贏你了多少子?」
白衣的麗人略帶沮喪的推了棋盤,索性耍賴:「不數了……總歸我贏不過你就是!」
中年人笑著,也真的不再去官子,閑閑的拈了一粒棋子敲著棋盤:「說起來也有幾年沒見了吧,怎麼突然到我這裡來了?」
抬腕支了頭,白衣麗人一舉手一投足間,無不是優雅雍容:「左右教里也沒什麼事。怎麼,利大哥不想見我?」
中年人笑了起來:「你這是在擠兌我不是?我是怕你無事不登三寶殿!」
白衣麗人也掩嘴笑了,打趣說:「這麼說我要是真無事,難道就不敢登你這個三寶殿了啊?」
給她逗得一陣笑,隔了一會兒,中年人抬頭看著天際的浮雲,手間的棋子,依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面前的紫檀木棋盤,在清脆的撞擊聲中開口:「落墨,你難道真要置煥兒於死地?」
沒料到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白衣麗人僵了一下,才淺笑著開口:「我怎麼沒聽你叫過他煥兒,你不都一直叫他『龍椅上的那個人』么?」
「再怎麼說,這孩子出生以後,第一個抱他的人是我。」中年人說著,眯了眼,似乎已經沉浸到往日的回憶中:「真是從沒見過這麼乖巧的孩子啊,不哭也不鬧,只是用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著你。」
沉默了一下,白衣麗人從桌前起身,話聲中,已經帶上了淡淡的冷冽:「你不用在想著用這種話激我了,如果心軟的話,七年前我就軟了。」
像是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中年人沒有接著往下說,只是極輕的嘆息了一聲,淡淡的:「落墨,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肩膀只顫了一下,白衣麗人的聲音冷然:「誰讓他也是咱們睿宗陛下的兒子?」
中年人也不再說話,幽靜的園子里頃刻間只剩下秋蟲的低鳴。
白衣麗人手腕伸向腰間,一抖腕,手中已經握住了一柄軟劍。柔韌的劍身,雪亮的劍面,反射出奇異的淺綠,隨風微微搖曳,宛如一支剛抽出嫩枝的柳條。
把軟劍輕放在石桌上,白衣麗人開口:「請利大哥把這柄楊柳風轉交到那個小姑娘手中。」她微微頓了一下,接著說,「至於怎麼促成接下來的事,相信利大哥自有主張。」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喃喃的念著劍身上的銘文,中年人用指肚撫過光滑一如少女肌膚的劍身。
這柄搖曳生姿的名劍上,銀鉤鐵劃的銘文,寫得偏偏是這麼悲切的情詩。
「看來,你是下定決心了。」淡淡笑了笑,中年人把手指從劍身上抬開,「如你所願,落墨,無論如何,我會促成那個結局。」
得到了保證,白衣麗人輕笑起來,側身一福:「那落墨就謝過利大哥了。」
微微頷首,注視著她清麗的身影消失在花木的掩映中,中年人終於低下頭看著桌上的長劍,在嘴角扯出一絲微苦的笑容,喃喃自語:「從不心軟么?希望你真的不曾後悔過,落墨。」
楊柳風,傳說中能夠剋制帝王之劍王風的唯一利刃,在輾轉流傳了數代之後,躺在了他的面前。
微微笑了起來,首輔府里最得力的幕僚,被屬下稱為『利先生』的棕衣中年人,握住三尺軟劍,中指彈上劍脊,錚然有聲。
起身握劍橫劈,內力到處,青鋒疏忽挺直,劍光急風過處,落葉枯黃翻飛,零落滿地。
「所恨年年贈別離。」雪亮的劍光映著中年人的臉,映出了那張清癯的臉上隱含的悲涼,「這麼多年了,還是贈別離……」
他起身把劍收在手中,走出小院。招手叫過一個站在門外的文士模樣的青年:「遠江,你去給冼血送信,叫他帶著大小姐留在江南,不必回來了。」
拱手答應,儒雅的青年笑了笑:「先生,先前不是要羅先生儘快把小姐帶回來么?」
「儘快帶回來,是怕跟那個人糾葛太深,如今是惟恐糾葛不深……」回答著屬下的疑問,中年人微眯上幽深的眼眸:「糾葛不深……怎麼會成孽緣?」
笑著沉默了一下,被稱為「遠江」的青年文士又笑笑:「我想我已經明白了。」
不再跟他說話,中年人負手走開,他的很急,直到走得遠了,還能看到握在他手上的長劍,雪亮而瑩綠的淡薄光芒。
「楊柳風啊……」很輕的說了,一身白衣的青年淡淡一笑,俊逸的長眉微微挑起,「原來是孽緣。」
說完,也跟上中年人的步伐,消失在深秋的花園中。
武昌城外的留雲客棧內。
徐來先是抓著桌上倒滿竹葉青的酒杯,一口氣喝乾,才吁了一口氣,對著桌子對面的蕭煥開口:「我命人查了,你說得沒錯,除了教主之外,要取你性命的還有金陵鳳來閣。」
鳳來閣……這個近年才成立的殺手組織,神秘莫測,但閣主風遠江,卻和當朝首輔的幕僚利祿來往密切。
點了點頭,蕭煥笑笑:「多謝你教中的兄弟。」
「反正他們幫你也算幫我了,我是不想再跟那些小嘍羅拖下去了。」 徐來擺手說了,又問:「你準備怎麼辦?」
靜了一下,蕭煥才又笑了笑:「不將我逼入不得不面對你們教主的時候,凌先生不會罷手的。」
徐來挺輕鬆地吹口哨:「那麼看來我們還有很多惡仗要打。」
又笑了笑,蕭煥卻又輕咳了幾聲,沒有說話,把手中握著的酒杯送到唇邊。
還沒沾到嘴唇的酒杯迅速的被一隻手奪下來,徐來皺著眉:「別喝酒了,也不看看你自己氣色差到什麼樣子!」
還是笑著,蕭煥也沒和他爭,只是低頭俯在手臂上,很輕地咳嗽。
又急又怒的跺了幾下腳,徐來扔了手裡的杯子,連忙轉過身來,像幾天前那樣,如法炮製的在蕭煥背後連拍了兩掌。
又是咳了一聲,把一口血吐在地上,這次蕭煥卻接著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兩口血。
看著他不斷咳血,徐來氣得手腳都有些抖,幾乎口不擇言:「身體差成這樣你就不要硬撐著!讓皇帝死在我手裡,這種罪名我擔不起!」
身體被肺腑中湧出的一陣陣寒意幾乎抽去了所有的力量,扶著桌子咳得直不起身子,蕭煥也不得不抬頭,勉強向徐來笑:「別……擔心……死不了……」
為自己剛剛的失態愣了一下,徐來摸一把臉,看蕭煥的狀況實在不好,也不管失禮不失禮,方便不方便,半拖半抱的就把他往床上弄,嘴裡說著:「是死不了……半死不活的更嚇人!」
幾乎是被徐來拽著丟到床上,又聽到這句話,蕭煥想笑又被一口氣滯住笑不出來,咳嗽得更厲害,只好閉上眼睛專心調息。
過了好一會兒才略微穩定了氣息,蕭煥張開眼睛,看向抱著肩膀站在床前注視著自己的徐來。
那張俊挺的臉上還帶著很大的怒氣,目光中卻已經透出了關懷,看到他在看自己,徐來重重哼了一聲,眼中帶著探詢:「好點了?」
微微笑了笑點頭,蕭煥深吸了一口氣,才說:「我是蕭氏……」
「我知道,蕭雲從是化名,你是蕭氏朱雀支的……那個人。」徐來打斷他的話,笑著,「這麼久了我還猜不出來,你以為我是個傻子?何況你剛才叫凌雪峰『凌先生』,這世上能直呼他『先生』的人,還能有幾個?」
也笑起來,蕭煥輕咳著嘆氣:「你就不能等我……自己向你說明……」
徐來皺了眉:「等你什麼?等你說一句話都要喘兩口氣,我又不是聽你遺言,等你幹嘛!」
一句話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徐來剛才的急怒也過去了,挑了長袍,索性在床邊坐下,閑閑的開口:「我聽過很多傳聞,說實在的,我沒想過那個人會是這樣的人……」
「那麼……該是什麼樣的人?」蕭煥也笑,淡淡插話。
「起碼不該是這樣一個人……」淡笑著說了,徐來搖頭,「我還以為那個人敏感猜忌、虛偽毒辣、隱狠無情、狂妄自大……」
故意重重地咳了一聲,蕭煥笑:「可以了,這些就夠了……」
徐來也笑,搖頭晃腦地有些得意:「在權臣挾制下長大的早慧天子,不都是這個樣子……」
他把目光轉向床上那個臉色蒼白,閉著一雙深眸,胸口依然劇烈起伏的人身上,終於嘆息出聲,半是自言自語,「怎麼你就要是我遇到的樣子!遇見你也算我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