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海棠花開過十三次之後,她明白,這是她應該離開的時間了。
不是沒有想過,一輩子留在那個人身邊。
也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麼沉醉在那個溫柔的微笑里,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問,任時光匆匆而去,青絲染霜,紅顏凋零,那麼很快的,就也能用盡這一生。
然而,他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給她。
幼年的時,她沒怎麼注意過他。
那時她的父母還健在,她還是那個嬌生慣養的郡主。對於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慶典上,遠遠看到的那個身影。
彼時視野遠處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黃色朝服里,安靜的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會被忽略的模樣。
事實上,那個時期滿朝上下對他的態度,也近似於忽略,在先帝駕崩之前,甚至在他親政之前,幾乎都沒有人認為他的存在會對帝國產生什麼重大的影響。
也許總有些什麼人,是要經過時光的磨礪,才能漸漸的露出光芒來。
而也總有些人,是慢慢的走進心裡去的,就那麼一次笑語,一抹溫情,從容瑣碎,一點一滴,等到驚覺的時候,再回頭,填滿胸臆的,已經全是那個人的笑靨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夢裡,無從揮抹。
他就是這麼走到她的心裡去的吧。
六歲那年突喪雙親,被柳貴妃憐惜收為義女進宮生活,剛入宮的時候,她只是一個無措的年幼孤女,面對著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懼像是鬼影一樣,隨時都跟隨在身邊。
在那最難熬的日子裡,第一個向她走過來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開了溫柔的笑容,帶著她逐漸走入到沉悶的深宮生活中。他會在她苦惱的時候,開上一句漫不經心的玩笑,會在她努力之後,給她一個鼓勵而讚許的眼神,也會在她遭受輕視時,默默替她擋開那些閑言碎語。
不知不覺中,她開始覺得那個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過任何耀眼的光芒,那個少年並不溫暖的雙手,握在手裡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時光是那麼的美好,初入深宮的孤獨幼女,溫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蓮花並蒂而開,又並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靜靜流淌過紅牆金瓦的禁宮,也靜靜的流走了兩載歲月。
想起來也是有些傻氣的,最初的時候,她以為這就是一生。
又有誰不是如此呢?年少時遇到的那第一個人,就會以為他所有溫柔細緻,都會只給予她一個人,從此之後天長日久,全是青梅竹馬的神話。
碎了她的神話的,是那個小女孩,那個比她還要小上兩歲的女孩子,首輔凌閣老的女兒。
那段時間內,宮裡盛傳著先帝要替他選定一個太子妃,她並不以為然,對她來說,成親實在是太遙遠的事情,況且在她婉轉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從來也沒有別的女孩兒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養心殿見過先帝之後,她見到他,意外的發現他一向白皙的臉上竟然掛著朵紅暈。
她以為他是給先帝訓斥了身體不適,連忙上前詢問。
他卻搖搖頭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說要選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著解釋:「是凌先生的女兒。」說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樣,接著形容:「很有生氣很會說話的一個小姑娘。」
她點頭,心裡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還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多的情緒,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著,明明是想笑,那雙秀挺的眉毛卻微微的皺在一起,一雙深黑的眼睛,更像是給什麼點亮了一樣,不時地閃出光來。
帶著些微的酸楚和說不清楚的期許,她開口問:「煥哥哥,你喜歡她做你的妻子嗎?」
接著聽到的回答,她一生都無法忘記。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個少年揚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來,皺起的眉頭也緩緩放平,他最後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靜的溫柔:「如果我能讓她幸福的話,我喜歡。」
她看著眼前微笑著的他,很勉強的揚唇而笑,別過頭,胸中卻是一片苦澀。
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的,她平靜的生命里,住進了一個這樣的東西:怨恨而不甘,酸澀而苦楚,針一樣的刺入心底,擺脫不了。
她開始深深的怨恨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過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經佔去了所有的幸運。
有些什麼已經悄然改變,她的深宮生活卻還是一如往常的過下去。
她入宮前聰慧已經京城聞名,於是疼愛她的柳貴妃就讓她做了太子伴讀,每天功課的時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親昵的,是小尾巴一樣拴在他身上的熒,他唯一的異母妹妹。
功課之餘,他也會帶著熒到她的住處看她,說一些閑話,和聰敏強識的她聊些詩書琴棋,相處熟悉,有著安穩的親密。
就這麼匆匆數年過去,其間先帝駕崩,他登基稱帝換了年號,熒也不再整天跟著他,那位凌小姐也成為了他的未婚妻,欽點的未來皇后,他們的關係卻依舊如常。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暗暗的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畢竟他們的心性那麼相通,甚至連喜歡的詞人,愛讀的詩都如出一轍,而那個女孩子從來都不在他身邊,他們相互之間幾乎稱得上一無所知。
還有,那樣一個女孩子,簡直沒有一點長處!
她時常留意著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傳聞:粗魯潑辣,缺少教養,琴棋書畫女紅,沒有一樣拿的出手,唯一一項人盡皆知的,只有她那一雙總是打架鬧事的拳頭。
這樣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負的想,怎麼都不會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隨著他們年歲漸長,他對她的態度一如少年時,卻慢慢的開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時的狎昵,逐漸變得尊重客氣。
她心裡酸酸澀澀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那天閑下來和他一同看一本詞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詞上,嘴角突然浮現了一絲笑意。
她怎麼看也看不出那首詞有什麼可笑,就打趣地問他好笑在哪裡?
他嘴角的笑意更濃:「只是看到這句詞,就想起一個人來了。」
她好奇的問是哪句,他就笑著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個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的句子: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她心裡酸了一下,卻依然笑著問:「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諱的點頭,連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聽石岩說,她因為替街邊的小販打抱不平,把禮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說著含笑嘆氣:「這總是暴躁的性子,什麼時候才能改。」
她的心像是突然掏空了一樣,空蕩蕩的能聽到回聲:他對她的事情,比她要清楚得多,他原來一直在看著她的,沒有對任何人說,卻一直都在注視著她。
嘴裡漸漸湧上苦澀的味道,又是第一次的,他叫她知道了絕望的滋味。
意識到了她長久的沉默,他終於有些訝然的回過頭來。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天他看著她的目光,由驚訝逐漸變為瞭然,最後,剩下的是一片平靜的歉仄和悲憫。
彷彿是有意的,自此之後,他待她更加客氣疏遠了,連慣常的拜訪,都會先差人來提前通知,禮數越來越無可挑剔,態度卻像是遠了許多。
沒有親政之前,因為被強迫著跟隨那位酈醫正學習醫術,再加上朝政也不需要他太多的過問,他每隔一段都會和那位酈醫正一起外出行醫,順便了解外面的風土人情。每當這時,因為她在易容上有過人的天分,她就會假扮成他的樣子,瞞過其他人的眼睛。
他們如此做了幾次,因為行事謹慎,他也總不會在外耽誤太長時間,一直都沒有露出破綻。
他親政前的那一年秋天,又像之前一樣準備出宮,來向她交待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都安排妥當,他笑了笑,破例第一次說:「如果到了日子我還沒有回來的話,就要麻煩馨兒再撐一段了。」
他外出從來都是按時來去,從不會發生延誤的情況,這次卻例外的準備著延遲返回的時間。
她愣了愣,隨即很快想到,那個女孩子前幾天私自出走了。這明顯是對即將舉行的大婚不滿,已經惹得很多知情的人議論紛紛。他這次出去,是要去找她吧?
那個任性的女孩已經讓他蒙羞了他明不明白?他卻依然去找她?
她氣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突然冷笑:「真是給人丟臉!」
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也是生平第一次的,他對她說話的語調淡了下來:「我一向不看重這些。」
她愣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依然是溫柔的,為了避免她再難堪下去,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淡淡將話題帶開,又交待了她一些要小心的事情。
話終於都說完,等到告辭前,他忽然笑了笑,對她說:「馨兒,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謝謝你。」
她又愣了愣,然後笑著說客氣,送他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在影壁後消失,她終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樣,跌坐回椅子上,她明白,從此之後,他即便要出宮,也不會再來請她幫忙。
始終隔著什麼,她和他之間始終都是隔著什麼,彷彿就差那麼一步,她卻始終走不近他。
其實別人的看法和世俗的評判,她又何曾在乎過?
她杜聽馨又何曾顧慮過那些俗人的目光?但是他是要顧慮的啊。他是大武的天子,是天派來的統治者,君臨天下,威加海內,必須要像神一樣完美無缺——連他身邊的伴侶,也必須要同樣的完美。
她一直不都是那麼做的?盡量表現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別人。她是那麼想做他身邊完美的女人,他那樣的一個人,她不願他因為身邊的女子不夠好而受到一點苛責。
那一晚,她掩住臉失聲痛哭,再怎麼玲瓏的慧心又如何?再怎麼無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終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終不曾用心來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從那天之後,她徹底成為了一個旁觀者。
從此之後,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歡笑嬌憨,他的溫情縱容,再也與她無關。
其實,即便是到了這種地步,她也沒有完全放棄吧。
在深宮中一次次的聽著他推遲回來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應對著新的情況,一個個無法成眠的深夜裡,她開始習慣獨自起床點上一爐香。
什麼香都有,藩國進貢的瑞腦,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爐點起來,都有淳厚的香味散開,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終,她喜歡上了一種宮中自行調配出來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點燃之後,裊裊的輕煙散開,乍一聞,是明快的花香,盛開在春天的雨後,跳脫的都是小女兒的柔情,再聞了,卻有一股十分沉靜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著嬌嫩花蕾的手一樣,寬厚如海,是瑞腦的清香。
瑞腦香,是他的衣袖間常帶的味道。
就是這麼一爐香,她在深夜裡聞著聞著,會聞到天亮。
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那種味道慢慢的氤氳:那雙溫柔的手,托起那朵嬌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夢。
這爐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來。
隔了幾個月,她再見到他的那一刻,淚水無聲的就流下來。
他在黛郁城的行宮中,人是醒著的,卻只能坐在桌前,連走出一步的力氣都不再有。
他被那個女孩子一劍刺中了胸膛,傷口流出的血染紅了半邊衣衫,整整昏迷了四天才醒過來。
她趕去看他的時候,他才只是醒來不到一天,卻已經下床在窗前坐著。看到她,笑了笑,聲音雖輕,卻還是以往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些暖意:「馨兒,讓你趕來,辛苦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奔過去要抱他,卻怕碰到了他的傷口,淚水不停的滴在他肩頭的青衫上。
他看著她哭,卻只是笑了笑,輕聲的安慰:「不要擔心,沒有關係的。」
她的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難過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樣深的一劍,他又那樣的身子,怎麼會沒關係。
她不敢想像那個女孩子是怎麼下的手,也不敢細究當時的情景,只是一遍一遍的慶幸著他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
但是這樣的一個傷口,對他的身體來說,實在已經是太過嚴重的毀壞。他強撐著在臘月之前回到京城,一路顛簸中她聽到他在身後的車廂里不住地咳嗽,下車的時候她去扶他,他手中的絲帕已經沾滿了暗紅。
接下來的那個冬天,他的傷勢始終反反覆復,不見大的好轉。
她零星的聽養心殿的馮公公說,他又咳過幾次血,原本就虛弱的心肺傷了之後,咳嗽更是從來都沒有停過。
不過他生病的時候是從來不讓人近前的,她每天去看他的時候,看到的依然是他最好的樣子——除了蒼白和消瘦,再也沒有別的其他東西表現出來。
最初的震驚的痛心過後,她早已毫無波瀾的心中,不是沒有冒出過那種念頭:那個女孩這麼傷他,他會不會心灰意冷的回到她身邊?
守著這個念頭,她一天天的等著漫長的冬天過去。
這是德佑七年了,她來到他身邊的第十一個年頭。
被那個女孩刺傷之後,她一直沒有從他嘴裡聽到過一句怨恨悲憤的話,甚至連最輕微的埋怨都沒有。
他的大婚在即,那個女孩子也終於不再逃跑,大婚準備的事務繁雜,時常會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他有時也會提到她的名字,語氣溫和淡定,和以往沒有絲毫差別。
也許這樣還好一些吧,她想著:既然那個女孩子註定要成為他的皇后,那麼如果他不在意那段過去,是不是還好好一些?
她一面難過,也不免有些替他欣慰。
然而,有天她到養心殿去探望他,卻無意的在他的案頭看到一份起草的詔書。他在準備著廢除先帝的遺詔,改立幸羽的女兒幸懿雍為皇后。
她震驚的慌了手腳,那是先帝的遺詔啊,他想讓那些毫無口德的言官罵他什麼?還沒親政就違逆先帝遺旨?
從他面前抓走那份詔書,她著急的向他追問,因為有些氣急了,她說了很多話。
他聽她說著,卻一言不發,一直等她說完,才笑笑從她手裡取過那份詔書,攤開在面前桌上,提筆接著潤色。
她看著他蒼白的側臉,終於也轉過頭去,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即便在這樣的詔書里,他還是不動聲色的把所有的責任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凌家的大小姐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他,見異思遷,鍾愛上了別的女人。
這個詔書一旦頒布出去,就將是他一生的污點。
她默默的轉身,走出養心殿,冰冷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的滑過臉頰,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值得他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有強烈的酸楚湧上心頭,為了他,更多的卻是為了:為什麼不是她?為什麼不能是她?
這個問題問了千百遍,依然沒有答案。
就像那爐點過千百遍的香,一寸一寸的燃燒成灰,從來無言。
那個詔書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去。
那天她恰好在養心殿中,看他接到了一封從宮外傳進來的密信,衣衫也來不及換,就匆匆的向她告辭出去。
她從未見他這麼行色匆匆過,有些擔心疑惑,就留在養心殿里等他回來。
他出去時還是下午,回來的時候卻已經是深夜了。
天氣依然極冷,他帶著一身寒氣進門,臉色分外蒼白,看到她在,就向她笑了笑,問好坐了。
他一坐下就撐不住一樣的扶著桌子上咳嗽,聲音沉悶壓抑。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遞過去一杯溫熱的茶水。
他謝了接過,手卻抖得握不穩茶杯,茶水一片片的濺在他的手上,他終於無力的倚在桌子上低聲咳嗽。
她坐在一邊看著他,直到他好不容易調順呼吸,撐起了身體,她才試著開口:「去見她了?」
他微頓了一下,接著輕輕點頭,笑了一笑。
果然,是去見她了。她只好也笑,接著問:「她說了什麼?」
微微的停了一下,他笑著:「讓我見了一個人,告訴我她要做我的皇后而已。」
「讓你見了誰?」這與她做不做皇后有什麼關係?她有些疑惑,片刻之間,心底立刻清明:「她說那個人……是她的情人?」
他依然笑著,側臉上有火燭投出的淡淡陰影,神色卻依然柔和:「嗯,她說她喜歡他。」
對他說她喜歡的是另一個人,卻還是要嫁給他。
那個女孩,她怎麼能這麼狠?
她發愣的看著他平靜的面容,他的嘴角還帶著點笑,輕輕的翹起,溫柔又平和。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看上去悲傷一點,至少發一下怒冷笑幾聲,無論如何,就是不要再這麼平靜下去了。
淚水無聲的流過面龐,她甚至控制不住。
看到她流淚,他竟然也愣了一下,遲了一會兒之後,就遞過去一方乾淨的手帕:「馨兒,不要哭。」
她握住手帕,把臉深深的埋入其中,眼淚卻越流越多,漸漸哭出了聲音。
像是遲疑了很久,他的手伸過來,很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馨兒,別哭。」
她突然再也不能忍耐,握住他的手,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身子。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放聲大哭起來,隔著塌上的矮桌,就這麼抱住他的身體,把臉埋入他的衣領里,哭得全無大家閨秀的風度。
他也伸出手來,輕拍著她的肩膀,卻沒有再說一句話。一直到她哭得聲嘶力竭,終於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目光中有淡淡的憐惜。
她擦乾臉上的淚痕,有些自嘲的笑了,接著略微沙啞的開口:「煥哥哥,我明年就十八歲了,到了指婚的年齡了吧?」
他微愣了一下,隨即點頭笑:「是,馨兒也到該嫁人的年紀了。」
她笑著:「宮裡我住慣了,一時半會兒還不想出去,煥哥哥也知道我最厭煩跟外人打交道。不如趁著大婚,把我也封了妃子,這麼就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宮裡了,好不好?」
他看著她,第一次的,她在那雙深黑的眼睛中讀出了惘然的神色,那片璀璨如夜空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層霧,彷彿在透過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靜靜的注視了她很久,最後,他終於笑了,緩緩的點頭:「好,馨兒,我會去叩請母后。」他停了一下,接著笑:「馨兒,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心愛的男子,我一定竭盡所能,幫你出宮。」
握著他的雙手,她也笑了起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吧,再怎麼去求,也是這樣的結局:他肯封她做妃子,卻不肯給她任何承諾,連在這種時候,都不肯。
已經如此卑微,卻換不來任何承諾。
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再有淚水湧出來,滴在他的手背上。
這一次,他靜靜的看,再沒有說話。
德佑八年,峭冷的二月天,她成為了他的皇后。
三個月後,他們第一次同房。
再五個月後,她被擄去山海關,他立刻趕去,扮成小兵潛入敵營救她。
再一個月後,他們回到禁宮。
再十三天後,他為了護送她平安出城,從太和殿前的白玉欄杆中跌下,氣息全無。
再一天後,太后向全國發喪,自立豫王為新君。
再七天後,她帶著山海關鎮守將領的十萬鐵騎回到京師,囚禁太后和豫王,拿著他的親筆遺詔改立蕭千清為輔政王。
再一天後,按照她的要求,新的一年被命名為德佑九年。也是在這一天,她在禁宮中消失,再也沒有回去。
德佑九年的三月,當御花園中的海棠開滿了庭院,拿著遠去的行裝,站在燦爛盛開的海棠樹下,依稀飄到她鼻尖的,是海棠花淡薄的香氣。
她突然覺得,這樣的花香,很像那種她愛點的香,從他離去之後,她早已不再點燃的香:乍一聞,是清冽的花香,盛開在春天的雨後一樣的,跳脫又純真,再聞了,卻聞得到另一種醇厚彌新的香氣,寬廣如海,如同一雙托著嬌嫩花蕾的手,是他的味道。
她輕輕的笑,轉身走出海棠樹層疊的花枝,那縈繞鼻間的香氣,閃現了一下之後,又復不在。
她想她的這一爐香,終於可以不必再燃起。